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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情深緣淺

    

第三十章 情深緣淺



    私逃失敗之後,經過半年多惴惴不安的日子。巖靖峰終自東疆北漠回來。日光和暖的春日,棵棵苦楝如舊開了一樹淡紫,乘風滿谷飛花。

    他,又陪她坐在天池畔。

    如今,他們無需相會在寅時,只要得空,大可在白天見面。

    她看著他,想問他那天,為什麼沒來。想問他這些日子,去了哪裡。有沒有哪裡受傷。她看著他,卻一句也問不出來。

    巖靖峰看了她半晌,道:「寧夕對不起。我一走,所有的責難都落在你身上,你父親,你師兄一定對你,非常嚴厲。」

    聞言,淚濕了眶,她忍著淚,淡淡一笑,道:「反正你回來了,就好。」

    他眼裡閃過一絲痛楚,摟她入懷,道:「明明難受,為什麼要逞強。」

    她依著他,淚跌碎在他肩上:「我不在乎他們怎麼想我。只是阿爹答應了親事,我卻也不知道,你怎麼想。你那天,沒來。我想著,你會不會,其實不想再這麼下去。」

    他輕推開她,凝視她道:「我想。寧夕,我真的想。那日我沒有去,是因為我母親發現了那些暗道,落了陣要殺你。她同我談了些條件只是現在,不能告訴你。」

    她知道樊姝不是個簡單的人,也知道他身在地門,背了不少責,那些條件,他即或不說,她也料得幾分。她看著他,問道:「你母親要你殺了我父親,殺了我奪劍?」她有些不安,道:「還是你又得走了?」

    「寧夕,我絕不傷害你。我也不會走接下來的日子,我都會陪著你。」他皺起眉,沉痛的道:「我只求能護得下你,只求有一天,能娶你做我的妻你,能信我麼?」他握著她雙臂,看進她濕麓的雙眼:「無論日後發生什麼事,你都能信我麼。」

    他總是藏著不少事,他一進了他的地門殿,她便找不著他。她看著他,難過道:「阿峰我並非不信你,只是我的確怕,怕隨時,都是最後一次見你,隨時,你就又不在了。而我等過一天又一天,面對那些冷言冷語,你若還懷著仇恨,我不知道還能相信什麼,不知道該堅持什麼。」

    她想起暮櫻上回告訴她,森門女孩間素來盛傳一測姻緣的小咒術,不似星支案上複雜的命盤,施來輕巧靈驗。她且信誓旦旦道著:取一朵未開的花苞,施咒後,交給意中之人,若得花開,便是善緣,他會是你注定的夫君。

    他看了她半晌,雙眼溫柔裡有些淒涼:「你不試試麼?」。

    她愣愣道:「什麼?」

    他淡淡一笑,道:「暮櫻告訴你的咒術。」

    星寧夕知道,他又從她眼裡讀了些什麼。她怨了他一眼,低頭尋得身旁的一朵野瑛花苞,她輕輕拾起,望了半晌,又放了回去。星天漠早讓星支為她算過姻緣,她實不太想再施這小咒,去證實它。又暮櫻告訴她,這咒歷來徒擾人煩憂,一往情深,緣淺難合;又測得姻緣,未必情深。情既不自禁,這咒術雖靈,也只淪女孩心上幾聲嘆息罷了。

    「怎麼不試。」

    她一嘆,輕道:「我不想知道什麼注定。雖然你總愛讀我心思,我還是喜歡你那雙眼睛,喜歡看見那裡面有我,只要你眼裡有我,心裡有我,就夠了。」

    他黑沉的眼深深望著:「這是條漫漫長路,又甚或連路也沒有,你真能走得下去。」

    「只要你不傷害天門,只要你,眼裡有我我就走得下去。.但你若負了我,失了承諾,我也會強迫自己,不再愛你。」她回望他兩潭深淵,只盼他幽深夜裡,莫失了星光。

    他眼裡一痛,輕道:「寧夕你可以相信我絕不負你。其他的事情我會陪著你一起面對,可好?」

    再多人說他懷著陰謀,說他算計她的情,她只信她的直覺,信他有一片真心。她點點頭,傾身依進他懷裡。

    頭兩年,他確實盡可能的陪她。雖然,她並沒有天真的以為,星天漠真會讓她嫁入地門。但每一次,同他相處,她幾乎要忘了,他們之間隔著多少不可能。

    一次,星天漠令她去森門宴跳舞。回來後,她去天池見他,他十分不悅的抱來一支五弦琴。

    他攬過她身子,深望著她,紅著眼道:「日後嫁入地門,你只能為我一人跳舞。」

    她朝他安撫地笑笑,為他跳了幾支。她每每在天池舞著,她一身花靈仙質,便惹得池畔繁花萬千燦開,他那半魔半仙的氣質,也為她滌淨了幾分。

    她有時跳著跳著,也疑起他那地門,她六師兄雲平總愛刻意朝她說著,她近不得地門,大概不知地門人尤重食色,美人如雲,妖嬈活潑,每回開宴,笙歌艷舞不絕。那巖靖峰,不定才拂盡滿身胭脂粉黛,便裝做一派深情地來見她。

    她一雙大眼疑瞧著他,想聽他一翻辯解。他只笑笑,道:「我從不讓她們近身,地門主寢殿,只等你一人。」

    她臉一紅,自然再問不下去。然他盪情心動有時,踰矩忘情有時,卻終未真失了分寸。

    又一次,他下岱山南城,帶回一只別緻小巧的同心鎖送她。他說他在一仙廟旁,求了這鎖,落了兩人姓名。那商販聽他來自岱山,只道這鎖擱在仙氣靈地,鎖著姻緣,鎖著情份,象徵兩人此生永結同心,不離不棄。這等靈物,森門最多,仙氣比那鎖還真實幾分。她還笑他,準是讓南城人誆了,惹得他有些不快,然她想,他定是念著他倆那飄渺無望的姻緣,寧可寄望於岱山門外那只靈氣薄弱、卻真心為他們求緣的鎖。她只好哄著他,讓他將鎖掛在她頸上,她將那鎖收在衣下,日日配著,免得他一時想起,又要問她那鎖。

    而他們那些幾乎要忘了的不可能,終究還是要想起。她的確開始計較,如何能毀那傾天劍。

    她問了門內最懂劍器的森門主暮岩,暮岩帶著深不可測的眼神,說道:「除了平漠刀以情相制,否則,即或取得足以匹敵傾天劍的靈物,皆躲不過生死相拚。而那花門本經,始終是謎。」

    兩物既在青川,她甚且說服星天漠,讓巖靖峰去了趟青川尋刀。星天漠料他徒勞,又能分離他倆一段時日,便隨口允了。而巖靖峰,也確實拿不回平漠刀,反惹了身重傷,那些傷,卻不是來自青川;而來自途上暗算他的天門。

    她想為他療傷,他卻不肯,眼底,透著她未見過的寒涼。

    她如今回想,那時,他大概開始斷了希望。

    青川不可行,毀劍實難。她又想著,不如拆分巖靖峰與傾天劍。鎖了劍,以德服人,他就是坐擁傾天意志,該也沒有妨礙。他初時還勉強應著,然卻從不肯真答應她。

    隨著她接上門主的年歲漸足,星天漠與他,亦愈發不掩飾他們的企圖。

    一日,星天漠自地門宴回門,見了她便氣極的杖責了一頓,傾盡羞辱字眼恨她不肯上進。她知父親因巖靖峰同她置氣,一句不敢頂撞。巖靖峰設法避開輪守她映雪院的天門人,夜裡暗暗來看她。

    他神色冷淡,告訴她:「你父親,明揭了要你接上門主,以尋不著平漠刀為由,要地門放棄傾天劍,放棄我們的親事。」

    那是第一次,他和她提出,要她叛出天門,和星天漠決裂。

    再過不久,他開始強烈要求她,說本來訂了親,她早該有入地門的覺悟。

    「我不是不願意。」她的心,比窗外秋風淒涼。「但你看淡不了仇,放不下傾天劍,卻要我斷親絕情,叛出師門。」然她也笑自己矛盾,星天漠與他既不肯相安,她又如何不逆著天門愛他。

    「難道你當年要與我同出岱山,卻還沒有這等覺悟?」他話聲如霜冷冽,字句割在她心上。當年,他不也說著,他寧為她丟一介

    地門主?

    巖靖峰至此,每每吵架,便半月整月的不見她。

    天門師兄瞧著,冷嘲熱諷沒有止過,又以六師兄雲平敵意最甚。那日,他偕七師兄揚風,在天門殿外冷著臉出劍攔她,只道她和巖靖峰孽緣不斷,他們寧擁星浩,鬥下她傾天意志,也絕不服她這天門叛徒。

    她兩面受難,很是心傷。一個人,坐在天池畔,對著一池天光山色默默垂淚。

    明明他知道那預言,她與傾天劍不能共存,明明,他知道,他要奪那劍,只有傷她父親與師門。他仍堅持著他的仇恨,一再撕裂她,要她抉擇。她不知道,她還能怎麼辦。雖然,她每每看著天池瀲灩的波光,問自己當初那約,是不是赴得太不值,問自己,若能重來,她會不會再愛一次,她才驚覺,自己早回不了頭,即使他一次一次,轉了身便走,即使他們漸行漸遠,若即若離。他每個眼神,每句話聲,或溫柔或冷冽,他們愛過的每個日子,她再痛,都不想失去。

    幾隻地門林飛出的鳥兒,停在她肩上。她猶豫著,朝地門殿走去,她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未來,若是沒有,他想著好聚,好散,她想聽他親自說,而不是隔著那幾隻停過他窗邊的山鳥。還是,她就這麼走入他的地林,做一個天門的千古罪人,至少他們真真切切愛著,就像當初說好的,不離不棄。

    她甫踏入地門林,有些茫然,她從來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他,在幽森的地門裡,她的靈氣淡了幾分,再聽不清那些鳥語。進前了幾步,幾名門人自林間竄出,出了冷劍圍上她。為首的巖凡臉上帶著幾分驚訝。

    她只淡淡道:「帶我見他。」

    巖凡淡淡一笑,領著她深入林地,沿途的魔氣叫她忐忑不安,似乎就連內息,都被抑了幾分。

    終出了林,進入一處大院,似是門主殿。巖凡似笑非笑,要她進殿。她撐著鎮靜神色,踏上門階。

    殿裡擺著宴,巖靖峰與幾名門下首長,坐在殿上,幾簇身姿姣好的地門女子倚在周身。她們一身衣飾少得可憐,春色半掩,蹭著身子倒酒撥果,引逗調笑。他面上雖無甚歡喜神色,逕自喝著酒,卻也沒有拒絕那些膩在他身上的女人。

    她何時見過這等芳艷情事,心裡既慌又怒,轉了身想走,卻叫巖凡一劍擋著,笑道:「門主近日憂煩,我們總得試試,如何讓他忘了你。」

    雲平的話襲上她心頭,她怒目而視,幾掌打退巖凡。巖靖峰卻已倏然來到她身後,抓住了她的手。

    他扯著她出了殿門,轉到後院,繞進他寢殿。

    「放開我!」她試著掙脫,卻掙不出他的手。

    巖靖峰摔上了殿門,轉過身看她,不喜不怒:「為什麼到這裡來。你不該靠近地門。」

    她冷冷道:「我現在倒是知道,為什麼不該來。」

    他似急了幾分:「那些女人和我毫無關係,她們是那些首長叫來的人。你來這裡太危險,若剛發現你的不是巖凡,是我母親手下的人。」她皺起眉,打斷他道:「你不成天要我跟了你進地門?還是你後悔了?你就這樣不見人影了好一陣子,若是你已經決定了,我們,就這麼結束,至少,該讓我清楚。難道你打算下次,直接提地冥劍拿我?」

    巖靖峰眼裡一痛:「我不想結束。但是,寧夕你不肯,我不知道還能如何見你。」

    「如何見我。」星寧夕看著他,悵然道:「其實不過就回到從前,勢不兩立罷了。至少我們都盡力了。」

    當年十六歲的她,以為天地很大,他們既然有情,自當向那些仇怨、命運、生來的束縛一搏,但如今,她說服不了任何人,改變不了任何事,他也漸漸不再給她那些空泛的誓言承諾,他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愛她。那麼,又何必再如此苦苦折磨,不如,就此放棄,海闊天空。

    巖靖峰一把抓住她手臂,怒道:「我不想放棄!」他看著她,雙眼燒灼:「我不想放棄!我身為地門主,許多事不得不為,但我至始至終,只愛一個你,只要一個你!」他看著她,深深望進她心裡,痛道:「你明明也不想放棄,既來了,就別再回去。你狠不下心,我幫你。」

    他一把抱起她,放上他的床,她想掙扎坐起,他推落她,拉上她雙手制在頂上,重重吻上她的唇。

    「你」她別過臉,一顆心劇烈起伏,有些顫抖。

    他緊箍住她,黑沉雙眼灼燒著火:「寧夕你愛我」他連連追吻,不容她躲避:「聽聽你的心,你愛我。別怕。」

    深吻埋進她頸間,胸前,他撩上她裙,急扯下裙裡襯褲。

    她扭閃身子,他沉重身影罩覆著,卻半分挪不開。

    「寧夕別怕。」他聲音低柔,微微顫著。他身後的床頂,有一襲夜空,閃著星光,她不安的淚眼模糊了熒熒星子,眩惑了她的眼。

    他在她耳畔哄著:「我們可以結束這些折磨,我們可以斷了後路,我知道,你也不想放手別怕,我會陪你。」

    她怔著望他,不自主地發抖。

    「殺了她!」

    一道掌風撞開殿門,一身黑影疾然進殿,樊姝沉聲喊道:「殺了她,即刻出殿。」巖靖峰倏然回身,擋落樊姝凌厲的掌式。樊姝瞪著他,怒道:「滾開!天門圍了大殿,你不殺她鬥不了星天漠!」

    巖靖峰痛道:「不能殺她!」面對樊姝如火的利眼,他始終將她攔在身後。

    當星天漠領了她一群師兄進殿時,他正護著她側滾避過樊姝一連串憤怒的掌式。天門人一圈劍圍了他。森門主則率人一圈圍了樊姝。星天漠抬起傾天劍,怒指巖靖峰道:「你既妄想著這劍,我便用這劍殺了你。」

    巖靖峰冷冷回望星天漠,一臉死寂。終是輕輕鬆開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顫抖,一筆圓寬的葉,偏長了一些。

    衣若見她神色,想想,真不該多問。輕聲道:「你還好麼?」

    她答不上話,生怕一開口,眼淚便跟著落下。

    一人揚步進了廳,原是洛青。他見了星寧夕神情,微斂起眉,瞪了衣若一眼。衣若見了一臉虧心,忙著道:「我除了巖靖峰,我什麼都沒問。我我去收拾東西,明天好上山。」說著拍了拍寧夕,一溜煙出了廳堂。

    看星寧夕那臉色,不用衣若說,他也知道她們說了什麼。洛青緩走到她身旁,挑眉道:「你這水竹,都畫成野薑了。」

    星寧夕擱下筆,將臉埋進手中,遮掩已藏不住的淚,顫聲道:「我該怎麼辦我做不到。」

    洛青緩蹲了下來,輕拉過她的手。星寧夕無處遮藏,連忙低下頭去,已有些心慌自己失言。她知道她不該還為了巖靖峰落淚,不該還忘不了他。從前星天漠不悅,夜闌不悅,他洛青,雖然不會向她明說,心裡自然也是不悅。她盡力收著眼淚,道:「對不起。」

    他看了她半晌,他承認,他不喜歡看見她為他哭,她的淚豢養出他心裡一頭忌妒的獸,低伏不安。他想將她一把拽入懷中,狠狠吻落,吻盡她的淚與傷,驅盡糾纏在她心裡的人與情,直到那裡,只有他一人的位置。

    但他,終究只替她抹了抹淚痕道:「你不需要道歉,只是他不值得你愛,不值得你這樣折磨自己。讓我陪你。」

    她震動地看著他,眼裡仍然淚光瀅然,像她忘不了的那片天池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