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尾声】
【八】 林迪被停职了。 昨天的事发生得太快,我又为了夏罗的事魂不守舍。当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已经在喊“把他弄出来”“快”。林迪被同事们七手八脚地拖出审讯室,脸上溅了另一个Omega男人的血。 即使是林迪,这样的行为的也太超过了。上级不得不扣下他的枪和工作证,无限期停止他参与案件。 今早上班前,我去旧城用现金换了那间公寓的钥匙,揣着它去了一间小巷里的私人诊所。信不过这种地方的卫生标准,我出门前在家自行抽了血样和其他体液样本。 “你没问题。”检验后,医生只是这样说了一句,没有窗体或者诊断书。 “能说具体点吗?” “你的信息素没有被污染。”这江湖医生听上去极不耐烦,“你的抑制剂没过期。你没有被人下毒、注射激素,也没有被发情期的异性诱导。” “我没有被其他信息素干扰?” “是啊,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需要看的是癔病吧。” 医生的恶劣态度令人不快,但检验结果总归让我安心了许多。我回到办公室的时间比平时迟了些,所幸没人注意到。一切秩序都被昨天的突发事件扰乱了。 相关上级要求我在关于林迪的调查中作证。我不确定能给出有参考价值的证词,除非有人先来解答我的疑问。我在自己的显示器上重放昨天的审讯过程,以不同角度的录像拼出他们对话中的每个细节。 “你是故意被捕的吗?”林迪迭腿坐着,向“蜂王”抛出他的问题。 耳机里播出的冰冷声线就像林迪本人在对我耳语。蜂王的声音因此被衬得更加甜腻: “当然是,我投降了,不是吗?”我总觉得,如非手脚都被锁着,他会随时像个少年那样张牙舞爪地打手势强调自己。 “那我换个说法,你是否故意暴露自己的行动吸引警方注意?” “如果我说是,这段证词会被销毁吧?”他笑着说。不是之前给过我的真诚笑容,他给林迪的是清晰的嘲笑。“你的上司和同事们可不想把逮捕我的功劳送给我。” 林迪的表情严峻起来,即使他知道其他人会把这段讯问当作笑话。 “我知道你在谋划什么。相信我,我会阻止你,不管需要什么手段。” 蜂王全然不为所动。他稍稍扬起头,鼻尖又轻轻动了几下,脸上渐渐浮起悲伤的神色。 “他已经完全占有你了。这种羁绊没有解除的可能。” “你在说什么?”林迪看上去既困惑又慌张。 “他。” “谁?克莱登探员?” 见鬼。他是在全体同事面前承认我们有关系?! “认清现实吧,你对克莱登探员的骚扰不会收到效果,你的臆测也不会在我们同事之间挑起任何不信任……” “我没在说克莱登探员。”蜂王有一瞬间惊讶的无辜。“我在说你的Alpha。” “我没有Alpha,你的臆想太夸张了,看来应该安排精神评估……” “你不爱你的Alpha。”蜂王打断他的话,“你过量使用抑制剂,因为你不能承担怀孕的风险。你用其他人的气息清洗自己,但这还不够,你还是感觉肮脏……” “如果你拒绝回答问题,今天的讯问到此为止。”林迪合上档案夹站起来。 “……因为你的Alpha也是你的父亲。”蜂王似乎有些惊愕地睁大双眼,榛绿色的瞳子周围泛起水光。 林迪扔下档案,走过去一脚踢翻椅子,被铐在椅背上的嫌犯随之倒地。林迪跨在他身上,挥拳砸向那张精致面孔。当其他同事把林迪拉开,蜂王曾经俊美无瑕的脸上已经满是血污。 林迪向上司申明他的暴力冲动是由于无法忍受嫌犯对他父亲的侮辱。我不敢说其他人信或不信这个理由,至少在我看来,如果蜂王的话毫无根据,林迪的行为也无法解释。 我需要答案,重复查看录像对我没有说明。我需要和蜂王对话。既然体检无异,我想可以恢复接触了。 我关闭计算机,空着手离开办公室。这不是正式的讯问,我也不需要档案数据的提示。 我向拘留区的警卫们说明来意,他们中的两个人带我到蜂王的囚室,一个开了栏门,在外把守,另一个进去给犯人戴上镣铐。蜂王被锁紧后,我才获准踏进囚室。警卫在我的要求下暂时离开,让我们得以独处。 “珍德,”我在他面前坐下,他负伤的形象让我心里升起异样情绪。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蜂王’。” “你的伤怎么样了?” “你这不是来看了吗。”他柔声说。 他的嘴角破了,颧骨和下巴上都有淤血。不过,看上去并无大碍。 “知道吗,你搞得这里像个片区警局。”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在这种情境下说笑的能力,但我确实这样说了。“酒吧打架拘留一夜的,都这个样。” 他咯咯地笑起来,双肩发抖,金色的发梢在肩头滑动。 “我有事要问你。” “很多事。我知道。” “关于罗德里克探员……你怎么知道的?” 即使他们的下线真的渗透到我们系统内部,他在昨天审讯中说出的事也不可能存在于任何档案里。 “他的信息素。一切都写在里面。” “这不可能。”何况林迪的气味已经在超量抑制剂的作用下比常人更淡。 蜂王摆出无奈的样子叹了口气。“你知道吗,猫和狗可以闻到人体内脏的癌变。” “是吗。” “人类原本也可以通过信息素沟通、解读一切,我们的思想、感情、生理变化都会天然表现为化学信号。”那把甜腻的嗓音耐心解释着,“我们没有完全丧失捕捉那些信号的能力,只是丢失了‘编码册’,不能在信号和已知意味之间建立联系。就像猫狗能嗅到我们身体里发生的一切,它们只是不知道在我们的语言、思维里,这些意味着什么。” “你是说,你可以只凭气味感知一个人的思想……?”我的上司们不会相信这个。如果我在报告里这样写……我不确定自己还能否留在这里。 “是的。他们在我面前都是赤裸的。” 我在你面前……也是赤裸的吗? “所以你不需要其他手段,你本身就是操纵人心的工具。你能用信息素‘密码’说服别人的身体,让他的意识以为一切都是自发的。” 所以血检不能查明他的影响,因为那不是“他”,是“我”。不是任何外来的污染,是我“自发”的异变。 我感到手心湿冷,不知什么时候握出了汗。 “你看!你一点就透!我就知道我没看错。” 他被铐住的双手欣喜地伸向我,我却反射般地起身后退,碰倒了椅子。我竭力保持镇静,心里只想叫警卫来放我出去。 “这是我想和你分享的东西。这美妙的天赋。” 我转过头不敢再看那双榛色眼睛。此刻,他脸上的伤痕、悲哀而困惑的表情,在我眼里只是徒增恐怖。 “别过来。” 别改变我。别偷走我的身体。别杀死我。 “威尔森!”我终于崩溃大叫警卫的名字,“我问完了。开门。快点,开门!” 【九】 我该撤出这个案子。 这个想法在我开车回家的路上不停闪现,敲打着我的神经。就像夜路上偶然会撞见的、车头灯光里呆立不动的红鹿。 从我见到蜂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对了。他的声音粘附着我的每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你已经明白了,不是吗?那时,他急切地说。 他在靠近,而我在后退,直到后背贴上囚禁着我们的铁栏。我听到警卫快步走过来,嘴里呵斥着什么,我无法分心去辨别。在那个短暂时刻,自称蜂王的男人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智。 都是谎话,这是一个由谎话维系的世界。他说。 那对小巧的、淡红的嘴唇,一张一翕都令我恐怕自己随时会被它们吞噬。 他们教导我们相信秩序在保护弱者,压抑本能是为了“弱者”不被伤害,都是谎话, 警卫敲打栏杆,警告他后退。有人开门进去把他按倒,问我是否受到威胁或目睹其他不轨行动。 秩序保护的是伤害本身,它从正统的主宰者手里偷走了世界,你看到了,“秩序”之下只有混乱! 我走出牢房时他仍不放弃,他挣扎中喊出的话音在背后追赶我,像一只弯钩扯出我的内脏,在我走过的地方拖出血迹。 继续工作是不可能的。尽管我也想不出回到那个空荡的家里能有什么意义。 我该逃走。这个信号在我头脑里越发清晰。 我该忘掉夏罗和他那个无论是什么人的情夫。我知道我无法要回夏罗,也不想回到那段虽生犹死的婚姻里。 我该放弃那些所谓的职业操守或人生准则,忘掉那些我曾努力尝试拯救的人质,否则……我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必须,逃走。 我在路口的红灯前停下,感觉那鲜红的、闪烁的警示之光前所未有地刺眼。 没什么困难的。我劝说自己。请个假,也许出国住一段时间,把这些难解的头绪留给…… 丹尼?我想到他。我不能把这些留给丹尼。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他和任意接替我的人一起留在蜂王的陷阱里。 至少,我应该告诉丹尼。关于我的猜想,我的恐惧。 灯变了。我穿过路口,减速靠向路肩,没有多余的时间或心思去寻找一个合规的停车地点。我停了车,摸出手机拨通了丹尼的号码。 “泰德?” “丹尼,听我说,”说?我该从何说起? “你在哪儿?你不在局里?” 我转头看了一眼街边的商铺,这并不是我回家的路,我一定是在某个路口转错了,我失去了方向,正如我几乎失去了理智。但这不重要。 “我有事要告诉你,你可能不相信的事。” 丹尼略有迟疑,“什么事?” “珍德·梅森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危险。我不知道他受到了什么启发,也不能解释他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是真的。他,也许还有他手下的一些人,他们可以不借助任何媒介或手段影响其他人,那些‘人质’不是被劫持或控制,或一时冲动,他们只是……变了。他们彻底变成了和梅森一样的人,分享他的信仰,不是洗脑或信息素污染,他们被说服了,被失落的信息素之间的语言……” “……等等,说慢点,谁告诉你这些的?珍德·梅森本人?” “你一定要相信我,丹尼,如果全局只有一个人会相信我,那一定是你。” “我相信你,泰德。” 我无从判断他是出于真心或只是暂时安抚我。以我对丹尼的了解应是后者,假如他真是轻信朋友的热血男孩,也不会在这个年纪坐到现在的职位。没关系,他愿意听我说已经足够。 “我需要你冷静、清楚地思考。首先,你从哪里知道的?” 如果我要说服丹尼,我必须说出真相。即使那意味着让我自己成为疑犯。 “蜂王……我是说梅森,他……他正在改变我。就在这几天里,他在渗透我的思考,现在我还能保持自己的想法,但如果这种接触持续下去……” “你是说你开始相信他了?就像他的信徒?” “不!”我相信自己还没有无望地滑下去,“我只是……开始理解他看到的世界。” “你认为他看到了什么?” 丹尼的用词很谨慎,像他一贯的缜密心思。他不会贸然肯定我理解蜂王,我所说的一切也只是无法证明的臆测。 “在‘正确’的世界里,Omega是Alpha的主宰者。” “我知道,这是他们的信条。” “不,你不懂,”你不会懂,当你懂了就来太迟了。“为什么我们使用抑制剂?为什么我们有?” “为了维护秩序?” “不,为了破坏秩序,破坏自然的秩序。一直以来,所有的知识、教育都告诉我们,如果没有人为抑制,Alpha就会发狂,暴力泛滥,Omega会被捕猎、强奸、陷入无止境的非自愿生育……但没人能证明前文明时代真是这样,没人真正见过那个被本能统治的世界。” “所以……?” “所有人释放本能的世界是和平的世界——至少‘野蜂’相信这一点。一个Alpha永远不会违抗他的Omega,自然的律法不是写在石头或羊皮上,它是化学信号,它在我们的分泌系统里,它曾经是人与人沟通用的语言,像所有语言一样,它记录着秩序。我们身体被强制遗忘了这些语言,Omega不知道他们能做到什么,蜂王在唤醒他们,他在唤醒我们所有人!” 我喘息着,心跳难以平复,说不清是出于恐惧或别的什么。后视镜映出我眼里蔓延的血丝。电话另一端许久没有回音。 “泰德,”丹尼终于开口,“你听起来不像你自己。” “我知道。”这就是蜂王的杰作。 “……那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逃跑是不是一种“打算”? “我想我们应该暂时离岗。” “什么?” “林迪被停职了,这是好事。我们也该离开,甚至离开这个城市。” “其他人怎么办?整个案子怎么办?” “我暂时没有能力为其他人负责,丹尼,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在乎你。” 我靠回椅背上,余光瞥见倒车镜里有两个交警在向我走近。 “泰德,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他似乎在犹豫着,“我只是……我想你有权知道。” “知道什么?” 交警敲了敲我的车窗,也许现在出示证件请求通融还能逃过一张罚单。但我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及时摇下车窗表示无意反抗执法。丹尼的话令我一时不能回神。 “夏罗在我家里。”他说。 【十】 这半生里,我全部的向往只是做个正直、正常的人。 我的父亲们都是车厂工人。他们信奉“不劳动者不得食”,能自己做的事就不会麻烦他人,我和兄弟们总是被鼓励动手创造、丰富我们清贫而快乐的生活。父亲们从不以自己做不到的事要求或许诺——他们对自己和我们同样严格。我有一个Beta弟弟和两个Omega兄长,我们在性格或兴趣上相差甚远,只共享着一个志向:成为父亲们那样诚实正直的人。 主父常说他这辈子的遗憾就没能一个人供养家庭,假如当年景况稍好一点,他也不会让我生父为了分担家计去厂里上班。我很早就决定不会让我的Omega为了生计出门工作,也确实做到了。当我的中学同学们忙于喝酒、飞叶子、约会,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读书上。我贷款读完大学,怀着一直以来的志愿——惩治犯罪、保护同胞——通过选拔成为一名探员培训生。 培训的第二年,我遇到了夏罗。他在训练中心附近的咖啡店做兼职,大家都说他美得像个电影明星,很多人光顾那家店就是为了和他说上几句话。娶一个美貌惊人的Omega不是我的本意,我对漂亮男孩有种近乎本能的不信任,也许是因为我自己的生父和Omega兄弟们都是貌不惊人的平凡男子。高中里那些自恃美貌的Omega男孩总让我觉得刺眼,他们穿着露出臀线的短裤,倚着储物柜吸烟或嚼口香糖,谈论某个Alpha男孩在床上表现如何。但夏罗不是那样的Omega。他拒绝那些只想品尝他身体的轻浮追求者,只在我紧张而礼貌地问他能否共进晚餐时涨红了脸。 我们都只是向往着正直、体面、和谐的人生。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交警隔着车窗向我发出警告,我挂断了电话,下车向警员们解释。他们仍然开了罚单,但我并不真的在乎这些。 我移开车子,再次行驶在并不通向自家的路上;我已经改变主意,不打算回家了。 丹尼没有请我去过他的住处,但我有组里同事的紧急联络薄,找到地址一点也不难。临近假日,路上似乎每一天都在变得更拥挤,在运动缓慢的车流里,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到达丹尼租住的公寓。 那不是什么豪华住宅,但足够象样,配得上一位刚晋升不久的年轻公务人员。 我按响了门铃,半分钟后,夏罗愣在他自己推开的房门里。 “你跟踪我?!”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可以理解。 “不,丹尼告诉我的。” “……你想怎样?”他面露不安,但更多的是。 “能进去谈吗?” 他一定也不想在可能被旁人目击的情况下展开这段谈话。他犹豫片刻,侧身放我进门。 丹尼家的客厅不大,一扇关着的门后大约是我见过的卧室。厨房飘出奶香,大概在烩着什么。 夏罗没系围裙——可能单身Alpha的公寓里本来就没有这种东西。他的褐色长发在头上卷成松散的团髻,身上是白色的棉质底衫,看得到下面深色的胸衣轮廓。我熟悉他平坦、光洁的胸膛,几乎摸不出肌肉,两颗柔嫩的小浆果红得突兀,轻拨一下就能换来羞耻的惊叫……那样无助又渴求的声音,丹尼也听过了吧? “你在给丹尼做晚饭。”我忍不住嘲笑自己的迟钝,竟然对他们的勾结毫无知觉。 “我在给自己做晚饭。”夏罗冷冷地说,“别乱想,丹尼没碰过我。” “我也有三四年没碰过你了,有什么区别。” “那又怎么样?你是来讨债吗?讨我欠你的性交?欠你的孩子?” 也许我应该那样做。强制他履行我们在婚礼上发誓缔结的契约。 也许我现在就该提醒他,谁是第一个标记他的人。 他的长发会在推搡中散落一肩。我会剥掉他单薄的居家服……甚至,也许,撕掉它们。他细细的手脚无法反抗一个Alpha的力量。也许我早就该那样,无视他的抗拒,在腔道深处撑起饱满的结,让他想起标记时的痛苦。开始,他会哭着求我停下来;最后,用更酥软的声音求我不要停。也许他会怀孕,然后一切都回到正轨。我可以这样做,为什么不呢? 因为……爱是暴虐的。 蜂王的声音在我脑海里流动。就像他的双手正从背后圈住我,在我耳边絮絮私语。 真正、彻底地伤害一个人需要极大的爱。 我可以伤害夏罗,但我不够恨他。我不再渴望他的身体,也没有伤害他的动力。我不那么记恨夏罗的背叛,相比之下,刺痛我的是他脸上的怨毒。我爱过的男孩消失了。怨愤、失望的阴影彻底毁了那副姣好面容。他没收了我恨他的理由。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你爱丹尼吗?”我问他。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但我愿意和他在一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有……至少,有些时候,有他在我感觉很安心。” 如果夏罗说的真话,丹尼的情况又是什么?只是朋友?或只是有耐心? “我只是不明白。我也没有强迫你,或要求你……”我也有耐心,他知道的。 夏罗望着我摇头,眼眶又渐渐泛红,“你只会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你会好起来’……你只会说你愿意等我,但我需要的不是耐心。我爱过你,也许可以说现在还是爱你,但你看不到我,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好配偶’,你不想要我。你总是想着这个‘我’是暂时的,坏掉的,有一天我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回到‘正常’……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明白。” “你想要什么?丹尼能给你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需要答案。”我咬了一下嘴唇,“如果你非要一个回答,丹尼愿意陪我找到答案,无论它是什么。他会无条件陪着我。” 我几乎气得笑了,“你是个成年人了,夏罗,可这几天里你都干了什么?一声不响离家出走?因为有人要给你‘无条件的爱’?你二十六岁了,不是十六!” 像我的父亲们一样,我从不许诺自己做不到的事。对于确实许诺过的事,我从未食言。‘无条件’是小孩子的大话。世界上没有无条件的爱,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之间。 丹尼真的说过这种话吗?丹尼,我最信任的后辈同事,真的背着我用这种鬼话诱拐我的Omega?我不知该相信这是他的幼稚冲动,或相信这是他的虚伪卑鄙。 “你不明白。你怎么可能明白呢。”夏罗最终没有落下泪来,“这里不是你家,请你离开。” 回程的路况堵得更严重,我穿过半个城市回到家附近的街区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仍不想回家,考虑着要不要去酒吧喝一杯。 我开车驶过熟悉的街道,忽然瞥见一侧的巷子里有什么白晃晃的东西。我靠边停下,才看出是个黑发男人仆在地上,看样子没有意识了;那一片晃眼的白色,是他衣裤之间露出的皮肉。这情形不需要太多复杂推断,倒地的多半是个Omega,在烂醉时被人“捡”走、奸污,又随意丢在路边。很明显,这是一次快餐式的使用:受害者上身的皮衣完好,裤腰只褪到大腿处,露出洞口就足够了。 我跑过去,扳着那人的肩膀试着让他翻身,以便检查他的生命体征。看清他面容的一刻,我怔住了。 ……见鬼。 这个昏迷中的Omega男人,是林迪。 【十一】 天亮时,叫醒我的是一股刺鼻的焦味。我猛地睁开眼,满脑子火灾逃生步骤。 卧室里没有燃烧的迹象,床上只有我自己。我跳下床、跑出去看,林迪正用烘焙手套捂着口鼻,从冒烟的厨房里躲出来。 “出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只是,”他的话里夹着咳嗽,“我想弄点吃的……没事,我已经灭火了,只是还有点烟……” ……果然是没下过厨房的大少爷。 我开了两扇窗,让烟散得快些。冬日早晨的冷空气吹进来,只穿着T恤和内裤的林迪抱起手臂打了个寒战。 “去穿件衣服。”我说。 “你把我衣服放哪了?” 我这才想起昨晚从他身上剥下的脏衣服还没来得及送去干洗。他身上现有的这点衣物也是昨晚我替他换上的,T恤是我的,Omega款式的内裤是夏罗没带走的。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穿我的。” 他没有提出异议,转身要进屋去找衣服。 “林迪,”我叫住他,“你感觉怎么样?也许还是去医院看一下……” “不。”他断然说,“我很好,没事。” 我走进厨房去收拾残局,所幸林迪没有造成太大的灾难。我把烧糊的平底锅丢进水槽,另拿了一只锅,随便炒了两个鸡蛋。 我端出早餐时,林迪穿着我的蓝色帽衫和运动裤再次出现。他的黑色直发仍披散着,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不戴眼镜的样子。他的眼镜大约掉落在昨晚被遗弃的地点附近,我当时没有多余心思去找。 他看上去没什么不适,或是掩饰得很好。我不能确定他昨晚是单纯的醉酒或被人下药,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带他去医院。半路上,他在后座挣扎起来,求我不要去医院。他不想被更多人看到那副受害者的姿态,同样不想在那种情况下回家见他父亲。 其实……我再也不想回家了。他躺在我的后座上,用虚弱的声音说。 我本想让他睡在客房,又担心他夜里会呕吐或痉挛;并没有任何报复意味地,我把他放在往常夏罗睡的那半边床上。 他现在一定已经看出我和夏罗发生了什么。那又如何?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 我给自己和林迪分别倒了咖啡,我们在餐桌两侧相对而坐,开始解决早餐。 “是真的吗?”我问他。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没有抬头,“什么时候的事?” 林迪慢慢放下叉子,静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十五岁的时候。”他用简报案情的冷静口吻说,“我来潮很晚,别人都怀疑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很高兴终于等到了初潮。我以为他会像别的家长那样,祝贺我,给我多一笔零用钱买抑制剂——你知道,学校的免费药品副作用很大——但他没有。他说他已经等了太久,然后就在车里标记了我。那是在我家车库,他停了车,放下车库门,但不准我下车,他说这里是他和我生父第一次做爱的地方。” 我知道林迪有个早早过世的生父。人们都认为罗德里克部长拒绝再婚是出于悲痛,认为他是个专情的好男人。 “你应该揭露他。”想到这个强暴亲生子的禽兽仍在政府机构官居要职,我感到荒谬,而且恶心。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林迪的话里多了些敌意,像是在为那些与我无关的事责怪我。“我只会成为你们眼里的笑话。就算让他坐牢,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到时候谁来照顾我在局里的利益?没人想要一个Omega探员,他们会马上把我赶到哪个冷衙门当秘书。” 我很难同意他的话,但又找不到恰当的反驳。 “问题是,我从来没对人说过,我父亲也没有理由说给任何人。梅森为什么会知道,这怎么解释?” “我想……我也许找到了一种解释。” 那双机警的蓝眼因责任感和好胜心而亮起来。我对他说了我所知道的——或是我所推想的一切。 “你真的认为这可能吗?”他忘记了盘里的食物,直盯着我,“我是说,技术上。” “这很难证明。”甚至是……无法证明。你该如何证明一个人的想法不是自己的,如果他在体检和精神评估中表现正常? “但我们不能排除梅森对你说谎的可能。你得承认,他说谎的可能性要远大于说实话。” “他不会。” 林迪愣了一秒,费解地看着我,“为什么这么说?” 是啊,为什么呢? 我担心自己要说出更多无法证明的猜想。蜂王试图毁灭一个由谎言筑成的世界,他想要的是真实,他不会用另一重谎言猎取我…… 因为他爱我。 我感到心跳加快,梦里的甜蜜和恐惧一齐回到我身边。 “别在意我说的。”我把问题敷衍带过,“反正这些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开了手机,收入一串未接来电提示。前几个是丹尼,最后两个是局里的座机号码。 “什么意思?”林迪的神色更困惑了。 “我在考虑请假,”甚至辞职。我放下手机,喝光了杯里的咖啡。 “因为你相信你被珍德·梅森洗脑了?” “我不能上报这件事,上级信或不信我都会倒霉……” “泰德·克莱登!”林迪大声打断我,“你就这样被一个Omega匪徒吓倒了?” “你有更好的主意?”我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我看没有。快吃吧,饭要凉了。” 林迪在沉默中吃完了我做的简易早餐,并主动收拾了杯盘。 “梅森说错了一件事。”从厨房走出来时,他说,“我确实爱我父亲。他彻底毁了我的人生,除了爱他,我还能怎么办?我也相信他是爱我的,用他残酷、病态的方式。” 因为爱是暴虐的。 “我想说的是,他不能完全看穿我,也未必能完全看穿你。”他走近我面前,坐上桌沿,“你还有机会。至少现在他在你手里,想想办法……废掉他。” “你是说……?” “抑制剂,化学阉割,或者别的什么,毁掉他的分泌系统,没什么难的。别牵扯其他人,直接报给我父亲,他会批准的。” 是的。也许真的可以…… 他信仰自然的意志,然而自然又是何等脆弱?多少自然法则早已被人的意志弯折?这个古老的世界任自己变成今天的怪诞模样,何曾反抗过人的雕凿? 他信任这样可以被轻易毁灭的东西,就该为此付出代价。 “我知道了。”我离开座位,打算回卧室换上出门的套装。“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你。” “……我不想回家,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他在我身后说。 这倒不一定。 我从沙发上捡起前天穿的外套,从衣袋里掏出那串钥匙。我和夏罗是法律上的伴侣,那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他背离了我们共同的生活,就是放弃了他那一半决策权。 “这套公寓现在空着,家具还在,不嫌弃的话你可以暂时住一阵。” “……真的?” 他走过来伸手接钥匙,我又作势收回,“条件是:保护好你自己。这房子在旧城,醉倒在街上可能有更坏的结果。” 林迪是受过训练的外勤探员,射击、格斗、反侦察能力都足以让街头恶棍自讨苦吃,只要他不再尝试伤害自己。 他表情复杂地看了看我,说句“谢谢”抓走了钥匙。 我把林迪送到旧城,看他进门后才离开。我想清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回局里之前,我要去相邻办公楼里的上级部门打个越级报告。 我的工作证可以通行正门和电梯,不出意料在部长的办公室外被人拦住。 “你的预约是几点?”一个眼神傲慢的Omega秘书问我。 “我现在要见部长,紧急情况。” “就是说你没有预约。” “告诉他,林迪叫我来的。” “知道吗,”秘书冲我挑起眉毛,“你不是第一个想用这种借口混进去的。” 有过多少人在亲近林迪之后跑来这里巴结、妄想成为部长的儿婿?我敢打赌他们都没落到好结果。 “是关于他家车库的事,非常紧急,告诉他,他明白什么意思。” 秘书不情愿地抱怨着,总算同意进去通报。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部长同意给我几分钟时间。 林迪的父亲有和他一样的黑色须发,但在这个年纪已经褪得灰白。他没问我关于林迪或车库的事,我也知趣地一字不提,尽管心里很想替林迪或我的良知想揍他几拳。 他听完我的汇报,沉默良久才吩咐了一句: “需要做什么就做。尽快,赶在律师派下来之前。” “什么律师?”我不禁问。 “分配给梅森的律师。还没定下来。怎么了?” “……没什么。” 我顾不上向领导告辞,掉头就走。奔向电梯的同时,我拨通了丹尼的号码,等待接听的提示音和电梯逐层降落的数字面板一样令人心焦。 派给蜂王的律师还不存在……那个自称律师的男人又是谁? 【十二】 子弹穿过那个人的头,掀起他的头盖骨,红白的脑浆飞溅在他身后的墙上。 开枪的人是我。 我本该瞄准肩头或手臂,阻止他,而不是发出致命一击,这是我的专业训练和经验足以保证的素养。但我失手了,我杀了那个冒充派遣律师的Beta男人。 当然我有理由为自己辩护:事发突然,没人预料到这一局面;目标手持武器,明显具备威胁性;以及……珍德·梅森是有可能帮助我们摧毁Omega极端活动的重要证人。 当我射穿那冒名者的头骨,他手里的枪正隔着栏杆指向被囚禁的“蜂王”。 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不是雇凶,这无疑加重了我的内疚。一个职业杀手不会罔顾风险冲动执行已经出错的计划。几分钟前丹尼接起我的电话,告诉我“律师”正在等待由我陪同再次会见当事人。我飞奔下楼,在拘留室外截住他们,尽可能不露敌意地通知那位“律师”:他的访问申请需要重新核查,请他移步楼上讯问室接受问话。辩解和抗议被拒绝后,“律师”激动起来,一再坚持是我的信息有误,当我命令警卫强制带走他时,他拔出枪后退着,警告所有人不准靠近。僵局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当他足够靠近蜂王的囚室,便放弃对峙,冒着被击毙的风险把枪口转向栏门内……在那同时我扣下了扳机。 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谁也来不及分析判断持枪者的目的。起初我认为他的是蜂王的同党,门徒,我猜多数在场同事也抱有同样想法;现在,最合理的猜测是来自蜂群内部的灭口行动。 更多同事很快赶过来清理、取证,珍德被戴上镣铐押出栏门——他将被暂时转移到离现场远一些的另一间拘留室。他额上的星点血迹属于那个在他面前被爆头的男人。 经过我面前时,他忽然凑上来,在我嘴上飞快地啄了一下,旋即被押送他的警卫拉开、推走。 “你救了我。”他回头简短地说,脸颊染着桃色。他有一个成年男人应有的、骨感分明的脸和挺拔的肩背,眼神却像个陶醉于初恋中的小少年,闪烁着金色的爱意。 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再次感到有如内脏被拖曳的痛楚。 “泰德?”丹尼叫我回神,“……你还好吗?” 并不。我刚刚射杀了一个访客——无论他的来访证件是如何得来的。随之而来的将是冗长的调查、报告和心理干预。即使现在,我能察觉到其他人看我的眼光,无论在何种程度上,他们怀疑我出了些问题。 “我还好。” “你需要抽根烟吗?”丹尼的话里不无关切,也许还有忐忑:我们仍未谈过夏罗的事。 我接受他的建议,暂时离开现场,乘梯上了顶楼,又爬了一层楼梯,登上天台。天空被青灰的云层遮蔽着,我们的城市很少有晴朗的日子。也许今晚或明天又会有一场湿冷的雨夹雪,不是圣诞卡片上那种白软的、奶油般的雪团,是风暴和泥浆。我背对风向,小心拢着火苗点了一支烟。我本该穿上大衣再出来,但冷一点或许能让我更清醒。 蜂王说过,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赤裸的。他一直都知道那个“律师”是被派来刺杀他的吗?如果是这样,他庇护杀手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他揭露林迪的秘密时毫不犹豫,那甚至与他毫无关系。是怎样重要的利益,能让他放过一个预谋杀死自己的人? 冷风在我耳边掠过,仿佛聚成蜂王的低语: 当然是爱情。 不,我不能再被他的声音蛊惑,他…… 他想用死亡作为对我的剖白吗? 又或是……刚刚发生的一切就是他的意图?他想被我拯救吗?在我们之间系起骑士与君主的羁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超过一支烟的时间——我手上的烟早已燃尽,指节也冻得发红。我听到丹尼的声音: “我查了那个律师。”他说着向我走过来,“他的身份是真的,只是没有派遣到这个案子。” “动机?” “有个线索,他的父亲们一年前死于‘野蜂’制造的博物馆爆炸案。” 是复仇?很有可能。他是个专业人士,可能在局里也有熟人,他知道如何伪造相关档,也不会在对话中暴露破绽。Bete通常比他们的Alpha或Omega同胞更亲近父母,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会建立自己的家庭,而是留在本家照顾父母终老。我可以想象毫无准备地失去一对尚值壮年的父亲对他是怎样的打击。 如果这个推断成立,另一些问题则变得更加难以解释。即使是职业佣兵,携带私枪混进这种地方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遑论一个未经训练的律师。他必须有内应,也就是……局里确实被渗透了。 “还有,”丹尼递给我一枚封装在物证袋里的子弹,“他枪里装的是空弹。” 是了。但枪手本人并不知情。 “局里有人提供武器,但不是为了让他杀死梅森。” “那又是为什么?” 为了试炼。蜂王的幽灵在我头脑里说。 是的。 这是来自野蜂的试炼。试我是否会为了保护蜂王而杀人。而我通过了。 丹尼看着我,欲言又止,“还有一件事,可能你也注意到了,其他人都在议论关于你的……” 我知道。当然。我清楚自己现在有多可疑。他们——特别是现在随时可能暴露的内鬼——会想方设法撤换甚至拘押我。 如果还要做点什么,必须尽快。 “局里有内鬼。”我把证物还给丹尼,希望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轻微颤抖。“我猜到会有,但没想到离我们这么近。” “我们该怎么办?” “拦截关于今天的报告,能拖延一两天也好。” “你有计划,是吗?和梅森有关吗?” 是的。我要阻止蜂王。我要……毁灭他。如果我能仅仅毁掉他的奇异感官,当然最好不过;但如果珍德·梅森必须成为“蜂王”的陪葬,那也只能这样了。如果必须有人为此付出职业生涯乃至自由的代价,我可以承受。 “丹尼,” 如果我不得不抓紧时间,向我关心的人们留下诀别…… “请你好好照顾夏罗。” 【十三】 那双细长的、乳白色的腿在我眼前敞开,娇小的Omega性器宛如艺术品。他让我想起修学旅行时在异国所见的、千年前的大理石雕塑。 他在单面镜的另一侧望着我,尽管这不可能,我又一次错觉他的视线能穿过镜面找到我。他全身不着寸缕,被皮带绑束在拷问椅上,两腿悬高,私处完全暴露在空气中。那刑具和医院生殖科的体检椅相似,只是更老旧、简陋,不像医院那样舒适——它的使命也并非提供舒适。蜂王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更坦然,像是毫不在意自己被摆弄成邀人侵犯的可耻姿态。也许这正是他喜欢的,如果他像多数人想象的那样是个不知羞耻的放荡暴君。 这里不是我们通常使用的审讯室;今天之前,我从未踏足这个地方,尽管从前辈那里听到过它的用途。据说几十年前这里常用于秘密拷问政治犯,在我入职的时候,这种不合法的逼供行为早已禁绝了。蜂王在凌晨被带到这里,在部长特许下前来协助的两位医生脱掉他的囚服和护圈、固定他的四肢,现在他们即将执行特许命令中的最后一项工作:注射。 我决定不让丹尼卷入我的计划。我不想也不该断送他的职业生涯。他给我的信任已经超出他的职责范围,一直教导他优先考虑责任和逻辑的人恰恰是我。况且……我不愿夏罗失去他刚得到的新家。我不想再去追究他们的关系否算是对我的背叛,即使这是背叛,他们也在同时解放了我。 现在,不再被任何人依赖的我,可以赌上一切和这个试图偷走我意志的魔鬼做个了结。 医生举起吸入药剂的注射器,用手指弹了弹,透明管壁内淡蓝色的溶液似有荧光。他走近被束缚的囚犯,针头刺进大腿根处的股静脉。这是适合拷问的“安全剂量”,足以快速诱发情潮,令人失去理智、为了一针抑制剂或一次性交说出任何绝密讯息,但不会致人死命或留下永久损失。 这就是我的设想,即使对部长也没有诚实报告的设想。蜂王能抵抗抑制剂,这是否意味着他有一身过于活跃、敏感的分泌系统?对一般人并不致命的催熟药物或许能让他“超载”,进入高危发情状态,最终死于脱水或心脏衰竭。运气好的话,这一切可以仅仅解释为“事故”;即使运气不好,也只是“过失”,不是谋杀。 医生向我报告工作完成,年久失修的拾音设备在他们的声音里掺入单调的电波杂音。我告诉他们可以离开了。 蜂王明白我在做什么。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这个事实。 “你杀了我的律师,原来是为了私刑拷问。”他讲着不适宜的玩笑。 “那不是你的律师,你很清楚。” “为什么不进来说话?” “你知道为什么。” 几分钟内,那房间里的Omega信息素浓度将达到对Alpha不安全的程度。面对这个人的信息素,任何Alpha都不该冒险。我催他发情不是为了标记他。 “你想杀了我。” 他是在肯定我的设想吗? “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他早就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像一个邪教殉道者应该做到的那样? “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想杀我,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可能杀死我。” 无稽之谈。 “你害怕我,因为你爱我。你不会让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死去。” “别再说胡话了。告诉我,是谁在幕后支持你们行动?”为什么我们无法追溯到任何资金来源? 他哑着嗓子笑了几声。“是死人。” “你说什么?” “你们所谓的‘受害人’。” 药物起作用了。艳丽的红潮开始爬上他白桃色的脸颊,气息更频繁地进出于他微启的双唇。 “你在耍我吗?” “我没有。你知道我没有。对你,我不会说谎。真爱没有谎言。” “但为什么你说——” 我没有问下去。也意识到不必问下去。他说的是真话。就像那些“自愿”被带走的孩子,不够资格成为同伴的人“自愿”制造了灾难和死亡。每一场屠杀都是在死难者的平凡生活中酝酿、搭建,他们各自付出微薄的财富和力量,而后从容赴死。 蜂群所做的只是宣称对事件负责。假以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他们可以毁灭全人类。就像蜂王说的,毁灭这个谎言的世界。 所有失踪的孩子,是获准登上方舟的幸运儿。他们将代行蜂王的意志,建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被蜂王亲自选中的Alpha,会否成为那个世界的明日君王? “泰迪……”那把甜腻的声音因发情而更加婉转,“我没有太多时间……你没有太多时间了。” 他的症状在加重,全身湿透就像刚从羊水中诞生的婴儿。展露在我眼前的入口红得惹眼,在本能驱动下不住地翕张;腿间的百合花蕾亭亭而立。 “再见了,蜂王。” “你说得对。你应该向现在的我道别。被你标记之后,我将会因你的爱而重生。” “我不爱你,也不会标记你。” “什么是爱?什么是恐惧?真的有区别吗?你害怕我的力量,以至于想消灭我。这就是爱。” 他喘息着向我宣告,像是即将耗尽最后的气力。 “你感到威胁,你感到折磨,没有人给过你这样的痛苦。这就是爱。你想放弃,想臣服,这就是爱。” 我没有放弃。我在反抗他的侵蚀,我在…… “这是世界对你的欺骗,对每一个Alpha的欺骗。要求你承担他们的错误和贪婪,让你相信冷酷、杀戮、孤注一掷才是强大。总是在反抗,总是在否定命运,像不肯安息的行尸走肉那样延续无谓的战斗……Alpha会‘失控’,因为他们不被允许服从本性,是压抑和伤害让它们失控。没有人生来就是危险的,攻击只是驯养的成果。” 在他失焦的双眼里,金绿色的虹膜开始变得浑浊,瞳孔向周围散大。他已经难以维持思考的能力。罪有应得,他应当承受这份意志被劫持的无助,就像在接受我对他的报复。 “……标记我。”他开始恳求,又或是命令,“让我做你的Omega。” “然后呢?成为你的囚犯?你的奴隶?” “你生来就是奴隶……谎言的奴隶。我给你的是选择,你可以选择成为爱的奴隶。” 我不爱你。我想这样说,却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你还没有厌倦为这个错误的秩序受罚吗?你想做个‘合格的Alpha’,保护,供养,承担,但你得到只有责难和背弃。你不想摆脱这些责难吗?” 他的声音越发微弱,却因此更像飘渺的天籁。 “没有责任。没有条件。没有原罪。你不需要达成任何标准,你要做的只是……爱我。” 隔离在镜面这一侧,我不可能嗅到发情的气息。但我知道我不是绝对安全的,我能感觉到身体的动摇,弹药充入硬挺的枪膛。也许我应该暂且出去,在适当的等待后,进来“发现”他的尸体。 “标记我。”他再次请求,湿红的眼眶像某种别致的舞台妆容。“选择离开,我会死;选择爱我,你会得到一个Alpha应有的归属。” 我感到下身胀得疼痛。这个有能力颠倒世界的邪物,此刻竟系于我的怜悯。 不,不是怜悯。他寄望于我的恨,我的……恐惧。战胜恐惧的唯一方式是直面它。我渴望标记他,那是征服一个Omega的最终手段,那是我相信的世界,标记他,让他成为我的所有物,让他学会服从…… 不,停下!我提醒自己。 你赢不了他! 别交出自己! 你会被他吞噬!你会死! 死! 我头脑里充斥着警告和哀号,手却不自知地伸向门锁。我们所在的空间被接通的一刻,浓烈的信息素几乎令我窒息。 香气在空中盘旋、流动,那个Omega沉在漩涡中心。他已经无力说话了,头歪向一侧,气若游丝。 我握住自己,缓缓滑进那等待多时的小口。它们完美契合,就像是为彼此而生。 我看到生气渐渐回到他本已垂危的脸上,听到由我支配的微弱呻吟。我可以杀死他,也可以带他复活。在这由自然导演的危机里,我是他的神。我并不温柔地使用他被禁锢的身体,在他或许欢迎过无数人的宫口留下标记。 他是我的了。这个念头在我脑内尖叫。我绝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他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放我下来。”他经过浇灌的身体仍然潮湿,泛着光泽。 我机械地做着他吩咐的事,直到他彻底摆脱束缚,艰难地合拢双腿、抓着我的手臂勉强站稳。 “跪下。” 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还是照做了。他的手指梳过我发间,停留在后颈。突如其来地,他的指甲在我性腺处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 他用另一只手捋着尚未释放的花蕾,片刻后我感到微凉的体液淋在伤处,甜蜜、湿润的安慰取代了疼痛,留下一阵舒适的麻痹感。他回头拾起护圈,小心地扣在我脖颈上。 “只是预防感染。”他莞尔一笑,捧起我的脸,落下亲吻。“你被标记了。从现在起,你是我的Alpha。” 【十四】(尾声) 我们登上楼顶时,天已经亮了。一架没有标识的直升机穿过雨雪,落在停机坪中央。 这一路没有阻拦,每一位夜班同事都像服用了迷幻药物一样,呆坐在各自的角落里,脸上带着幻想的愉悦。这是发情中的蜂王送给所有人的圣诞礼物。 他的同伴们已经等在这里,在他们无不俊美的Omega面孔之间,我看到一张不该出现的脸。 “丹尼?!” 螺旋桨卷起的风声吞没了我的惊呼。 “我们走吧!”丹尼向我喊着。 没有时间留给更多谈话,丹尼和“野蜂”们同样迅速熟练地登上直升机。 “走吧。”珍德扯了扯我的手。他仍穿着单薄的囚服,疲软不成形的雪花落在他发梢,转瞬化成水珠。 “去哪里?” “回家。” 这似乎是一个合乎情景的答案。新年假期近在眼前,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我爱你,泰迪。”他的告白飘散在猎猎冷风中,“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把我自己献给你。”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中我?” “我没有选择。我知道你是和我相配的人,闻到你的气息我就知道。一见钟情并不神秘,都写在我们的信息素里,等你学会这门最初的语言,也会像我一样看到所有的谜底。” 他为了得到我,谋划了自己的受难。他险些付出生命,只是为了追随直觉中的爱情。 他是疯子还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 两者有区别吗?不知为什么我想他一定会这样说。 我跟在他身后爬上直升机,第一眼看到的人令我忘记防备起飞的颠簸,几乎跌倒在他面前。 “夏罗……?” 舱门在我身后闭合。淡黄色的灯光下,夏罗脸上的惊讶不亚于我。丹尼扶住我,为我扣上安全带,又坐回夏罗身边。 不必言说的答案在我们相交的视线里浮出:我们都是被选中的人。只是拥有各自不同的向导。 “我等不及让孩子们见你了,”珍德握紧我的手,“他们会喜欢你的。” 也许我这几年的追寻终究没有枉费——我将要亲眼见识“蜂巢”的景色了。 机舱里的同伴们轻松地闲聊着,像一队结束任务迎来假期的平凡士兵。在他们脸上,我看到真诚的接纳和祝福。 “我一直担心你不能通过考验,”丹尼向我微笑,“珍德是对的,担心是不必要的,他看中的人不会有错。真高兴我们能一路回家。” 他说完,低头吻了夏罗的手心,“当然,我最大的幸福是获得你的标记,我的蜂王。” 蜂王?这究竟是……? 珍德看出了我的困惑。 “每个Omega都是他爱人心中的王者。”他说,“每个值得爱与被爱的Omega都是‘蜂王’。” 他们是自由的爱人。我想起他几天前说过的话。 没有君主或领袖,蜂王不是权威的头衔,只是爱人的昵称。他用这个最甜蜜的称谓邀请我进入他的世界。 “……你骗了我。”我责怪他,却无法带着恨意。“你说朋友们这样叫你。” “我没有。”他浅笑着说,“朋友们当然可以这样指称我,只是会加上前缀。我曾经是‘乔治的蜂王’,今后是‘泰迪的蜂王’。” 他在我唇边落下一个贞纯的吻,像是在确认我们不只是配偶,也是家人。 我们正在飞离大陆。从舷窗望出去,远方雨雪中的城市还依稀可见,像雪花球里虚假而细小的景观。 我该早点看清的,又或许我早就看清了。从我们命运相交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蜂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