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 “你养过蜂吗,克莱登探员?” 嫌疑人这样问我。 当然,我没养过蜂。也没有义务回答他的问题。这和我想知道的一切无关。 他被捕时穿的衣物已被收走,现在的他,像一个寻常囚犯那样,穿着灰色的短袖囚服、白色帆布鞋,白净的脚踝套着脚镣,双手被铐在背后。他半长的金发垂在肩上,发尾卷起小小的弧度;他用那双榛绿色的眼睛看着我,似笑非笑。根据出生证明,他现年三十一岁,但以外表而论,说二十五六也可信。 以大众标准,他是个相当俊美的Omega。但这里的探员——我和单面镜背后的同事们——没人会注意他的长相。对于这张脸我们再熟悉不过,两年来,我们的项目组日夜挖掘,只为早日摧毁他和他疯狂的党羽。现在他在我们手上了,这个时刻几乎不像真的;我们不会用“美丽”形容他,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罪犯,恐怖分子,当今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物之一。 “这是你想和我聊的事?养蜂?”我反问。 “我喜欢蜂类。” “看得出来。” 所以他为自己领导的极端组织取名为“野蜂”。 “特别是蜜蜂。它们有自然界最完美的社会结构。”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粘稠感……我不想说像蜂蜜,但似乎也没有更恰当的形容。我不擅长舞弄文字,侦察才是我的本职。 “坦白说,我们从没指望能活捉你。” “我该当这是恭维吗?”他露齿而笑。 “到目前为止你表现出配合的态度,我们相信有可能和你达成合作。”我照章宣布,尽管我很清楚这些公式化的说辞不可能在任何程度上打动他。 “我很有兴趣了解你们准备的‘合作’项目。水刑?轮奸?”他稍稍歪头,露出近乎真诚的好奇表情。 “我们是政府探员。我们不是你。” “你认为我是个怪物,是吗?” “我怎么认为不重要。我们掌握的证据表明你是个危险的人。” “对你不是。” 他想用些无谓的贫嘴浪费我的时间。 “我不会伤害你这样富有潜力的Alpha。” “那你会怎么做?”我熟练地诱导他的供词,“如果今天是你抓到我,而不是反过来。” “我会怀上你的孩子。” 我在监控录像里看过他接受安全检查的画面,他们仔细搜索他的衣物和身体,戴乳胶手套的手指插入他的生殖腔确定那里没有藏着任何威胁安全的“道具”。他的身体单薄却强韧,腹肌分明、看不出撕裂的痕迹。他不像生过孩子的人,尽管相关资料证明他至少是四个孩子的生父。 “这是你绑架那些Alpha的用意?你强奸他们,得到他们的孩子?” “我没有绑架任何人。他们在‘蜂巢’里过得很好,他们爱这个新家。” “这只是你的说法。我不怀疑你真心信奉你们的理想,”否则也不会费心制造如此之多的袭击和绑架案,并且冒着被捕的风险再次踏上国土。“但我猜你的乌托邦只是哪个荒岛上的山洞,从城市里拐来的年轻人怕是很难爱上。”我试图套出更多对于那个基地的信息。 “我们有wifi,”他用玩笑的口气说,“如果这是你担心的问题。” “是时候进入正题了,珍德。”我例行公事地问:“我可以叫你‘珍德’吗?” “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你有很多名字,很多身份。但你肯定不会喜欢我给你取的外号。” “你可以叫我‘蜂王’。”他说,“我的朋友们这样叫我。我相信假以时日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克莱登探员。” 又一次,他给了我那个轻松、清爽的露齿微笑。 【二】 三十一年前,珍德·文森特·马尔斯顿出生在一个平凡的教师家庭。像每个平凡孩子一样,他有两个家长:生父洛莉在小区中心从事幼教工作,主父多诺万是附近一所公立中学的历史教师。珍德没有兄弟姐妹,但从不缺少朋友,他和同学、邻居相处融洽,在这些人的回忆里,他是个活泼热心的Omega男孩。他的高中成绩不好不坏,在离家不远的小区大学就读传播专业。十九岁那年,他和同校的Alpha男生乔治·梅森在毕业之际结婚,这对新人和他们的亲族在之后的几年里陆续移居海外。 在他们销声匿迹之前,珍德为他的Alpha生了三个孩子。梅森一家最后一次出现在机场的监控录像里,留下的是一幅再常见不过的全家出游场景:珍德·梅森抱着他刚出生不久的幼子,他脸上架着遮阳镜,金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两个稍大的孩子在候机大厅里打闹,乔治试图让他们安静下来,但效果甚微。同机的旅客或许困扰于学龄前Alpha男孩的过剩精力,但没人能想到这个看上去毫无异状的家庭会在几年后成为上百起恐怖袭击的主使者。 没人知道他们在何处度过了怎样的隐居时光,他是如何从“正常”生活中脱轨、走向暴力和狂热,对于我们仍然是未解之谜。 “是什么启发了你?”我问他。 “启发?” “你有自己的信条,不是吗,它们是从哪来的?谁给了你这些想法?” 有人说这是极端政治活动者与邪教教主的区别:前者的启发来自知识,后者的来自灵感。当一个极端领袖引用前人的论着为自己辩护,无论他看起来多疯狂,这仍然是人的政治。相反,一个真正的信仰者不需要任何论证,他们听从头脑中的、某种更高力量的指示,至死不疑。 蜂王的沉默让我相信他更偏向于后者。 “ατελ??。”他忽然说。 “什么?” “ατελ??。古代希腊人对Alpha的称呼,意思是‘不完整’,他们参与繁衍,但必须把自己的一部分永远丢失在另一个人体内。显然,这是个α打头的字,这就是它在拉丁语世界里被误解的开始。Alpha是二等性别,这是自然秩序。” “有什么根据么?”我指望他列出书目,帮助我们了解他的思路如何成形。 “你选择维护Alpha至上的社会,克莱登探员,你的根据又是什么?”他反问我。 “你错了,我不维护任何人群的特权。我相信平等权利。” “是吗?”那一抹淡淡的、好奇的微笑很少离开他嘴角。 “当然,在你看来可能不是这么回事,我能想象。” “不,你不能。”他的措辞决然,但声音仍然粘腻、平静,就像下午办公时急需一杯咖啡赶走的倦意。“如果你能用我的眼睛看世界,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必须改变它。” “改变世界有很多方法,为什么选择杀人?” “你不能靠喂养癌细胞治好癌症,不是吗?” “在袭击中丧生的人,都是世界的癌症?” “说是坏死的组织也许更恰当,一个理智的医生会及时实施切除。” 所以他是个“社会净化者”,很多杀人狂都是。我并不意外。 洞悉他的心理对我们今后的工作有重要意义,但我审讯他的目的不是撰写犯罪心理研究报告。所有这些“采访”只是通向目标的预先建设。 我的目标是“蜂巢”。 它的资金来源,它的招募模式,它的内部构成,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地点。 这是一个长期以来令人沮丧的事实:我们对蜂巢几乎一无所知。它似乎坚不可摧,无法渗透,又像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世界里。局里另一位同事主持的工作组在尝试向蜂群里安插眼线,至今毫无进展;当他听到我们抓获蜂王的消息,坚持认为我们只是撞了大运。 不得不说,这里面确实有些运气的成分。一个月前,警方收到举报称一群形迹可疑的年轻Omega男子在从事团体卖淫,两个当地警探带队上门抓嫖,也许想收点保护费(我们都知道下面那些人如何对待这种“无伤大雅”的违法活动),竟然引发枪战,造成六名警员丧命。这起案件引起我下属丹尼的注意,组里很快达成一致:这不是普通的有组织犯罪。直到这群Omega暴徒被捕时,我们才发现自己中了头彩。 以常理而言,一个极端组织头目应当稳坐在他的巢穴里下达命令,而不是在行动中亲力亲为。我们也一度怀疑珍德·梅森只是这个组织的“海报人物“,真实首脑另有其人。 “你的战友没有一个人开口,你倒是很健谈。这是你们的规定吗?只有你能代表所有人发声?” “当他们有话要说的时候,你会听到的。” 他逃避了我的问题,但我想这可以视为肯定回答。 “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话,接着,丹尼推门进来。 “泰德,你的电话,很急。” 我从丹尼手里拿过手机,把审讯室和嫌犯留给他。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是夏罗,我的Omega。只是看到这个名字我就想把快进到这通电话结束后。 我向同事们打了招呼,穿过走廊躲进一间无人的会议室。 “怎么了?”我接起来问。 “公寓的事。那个人还是不肯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说申请清退程序什么的,你知道该怎么申请吗?” 几个月前,夏罗的祖父去世,给我们留下一套旧城区的公寓。住在那里的房客欠租已久,我们想收回房子,另作处置。 我不知道他刚刚对丹尼说了什么,但这不可能是什么“紧急”情况。 “我在工作。你知道的。”我尽力调动全部耐心,“你可以等我回家再谈这些。” “不,我想要那个人滚出去。”电话里听得出他情绪不太稳,“他不肯开门,还威胁我,骂了好多难听的话。” 我在夏罗的抽泣声中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可以申请清退,我会抽空解决这件事……” “你就不能尽快去看看情况?你有警章、有枪……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夏罗在电话另一端尖叫。 我不能。我的证件或枪不是用来恐吓平民的。夏罗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口不择言。 “……好的,我会去的。”我暂且答应,“我会解决的,我保证。现在我得回去工作了,你去躺一会儿,怎么样,或者看看电视,放松一下。” “不,我在做你的晚饭。你觉得我是闲得没事做才找你吗?” 我听到电话那端的背景里有厨房定时器报时的铃声。夏罗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去把什么东西从火上端下来。 “夏罗?” “……你是要说你不回家吃饭吗?” “不是。”但我真希望我可以不回去,“没别的事我先挂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夏罗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回到审讯室,加入单面镜背后围观的同事们。丹尼正在继续讯问我们的明星嫌犯。 “我能拿到认罪协议吗?”蜂王提问道。 “如果你愿意配合,当然。” 事实上,我们不认为那种东西能在关于“野蜂”的案件里派上用场。此前抓获的Beta成员中也没有认罪的先例,何况他们的领袖。 丹尼是个刚从训练中心毕业不久的新手,他头脑极好,超过我这些年里所见的任何新人。但在这样一个气定神闲的恶徒面前,他年轻的声音还稍欠气势。 “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有建立‘野蜂’的想法……?”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 他说完,转头看向单面镜。就像他的视线能违抗光学原理、穿过镜面与我的相接。 “在我眼里一直都很清楚。世界向我呈现的样子是错误的。” 【三】 我到家的时候,夏罗已经睡了。我吃了他留在餐桌上的食物:丁香烤鸡和玉米汤。他的厨艺无可挑剔,我无法解释这些美味是如何在我嘴里变成难以下咽的苦楚。 夏罗是个完美的Omega,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客厅的壁炉台上摆着我们的婚礼照片,那时他留着俏皮的短发,手里的捧花是黑白海芋。很多次我从壁炉前走过,相框里的两个人看上去都一样陌生。 当我努力回忆,还是可以记起他接受求婚的那天。我不是那种会设计什么浪漫花样的人,像往常一样,我去他就读的大学门外接他约会,当他坐进车里,坏笑着讲述某个教授的糗事,我打断他,掏出戒指,问他是否愿意。我们做爱、标记,他在第一次被贯穿时痛得哭出声,但在事后笑着说永远爱我,眼里像有星光。 现在,大部分时间,当我想起夏罗,只能想起那个在我家厨房里沉默地切削食物的消瘦男人——除了做饭时我很少见到他,吃完饭的下一秒他就会躲进卧室里,不欢迎任何人打扰。他很久没打理过的栗色长发打着卷垂在腰际,那双曾让我看到星光的眼睛现在更像苍白雪原上的深渊。 自从我们失去第一个孩子,我再也没有见过记忆里那个爱撒娇的Omega男生。 说是“孩子”也许过于动情了,那只是个两月龄的胎儿。某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征兆,夏罗听不到它的心跳了。我们去医院确认了这个不幸的事实,预约了人工流产手术。当天夜里我被身边的叫声惊醒,血水浸透了我们的婚床。医生认为这是好事,胎停后自然发生的完全流产,不必再手术。我知道这只是常见的失败,远不是灾难;医生也这样劝慰我们。 但对于夏罗,那是一场毁灭。 我感觉被骗了。他说。人们谈论流产就像那是一件完全正常的事,不是的,那是一件可怕的事,疼得像被劈开,那么多血……还有多少谎言是我没发现的? 我劝他去看心理医生,但他告诉我那没有用。 我以为你会保护我。他说。我以为你可以。 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我说。我不能代替你。 是的。你不能。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什么熄灭了。 四年来,我们没有再尝试过。他不愿意再让任何人碰他的身体,包括医生。 我尽可能安静地躺上床,试着忘掉身边同样安静的、不知是否已经入睡的Omega男人,以及这房间里的空气向我施加的无形拷打。我想着在审讯室外听到的、珍德·梅森和丹尼的对话: 目前有144起失踪案被认为与你们有关,你能否为我们确认其中属实的案件?丹尼向嫌犯提问。 自从有“青少年Alpha遭野蜂绑架”消息传开,很多发生在恐怖袭击地点附近的失踪案都被受害者家属坚信为蜂群绑架,我们不能确定其中有多少人确实成为蜂群的人质。 我不能透露关于‘雄蜂‘们的信息。嫌犯说。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就是因为不想被找到。我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愿。 就是说,释放人质是不可谈的条件? 我说过了,他们不是人质。他们是自由的爱人。 他们中有多少还活着? 全部。 ……乔治·梅森还活着吗?丹尼突然抛出这个尖锐的问题。 你认为我‘绑架’了自己的Alpha? 回答问题。 不。乔治去世了。 是谁杀了他? 脑出血。 你们的医疗条件不太乐观吧? 珍德不再回答。我们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审讯。关于亡夫的问题似乎令他陷入沮丧。我们有理由怀疑,乔治·梅森的死亡和蜂王的自我暴露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是他将丈夫的死归罪于外界,于是亲自参与行动作为报复?又或是失去所爱的悲痛使他放弃了个人安全?或许都不是。假设他们的组织结构类似蜂群,那么每个“雄蜂”都可以是“蜂王”的配偶,都在他体内留下标记……第一个Alpha对他未必有特殊意义。 我不反对离婚或多次标记,人与人的关系总有走入僵局的时候。有时候我希望自己能有勇气和夏罗离婚。我不能理解的是那些宣称无节制的标记可以“解放”Omega的谬论。他们想要的只是不必负责任的滥交,并不在意Omega陷入单身生育的困境或承担疾病风险。 我们仍未查明是谁启发了“蜂王”的野心,是谁让他相信放纵欲望是通向自由的快捷方式。他声称失踪的年轻Alpha都是自愿加入蜂群,这并非不可信,如果他用无节制的性生活诱惑他们。一个被情潮冲昏头脑的未成年Alpha可以为了一次标记出卖一切,如果对象是一个像珍德·梅森那样狂野、饱熟的美貌Omega,情况只会更糟。 怀着对失踪年轻人的担忧,我合上眼,开始感到倦意。入睡前最后一刻,我脑海里闪过蜂王的微笑,但似乎不是我白天所见的那样爽朗,我怀疑他在嘲笑我,嘲笑我们所有人。我怀疑在他被无数个年轻、强壮的Alpha轮番蹂躏时,脸上是否也有那样轻蔑的微笑。 【四】 “你们不觉得这事好得不像真的吗?” 我和丹尼对看了一眼,不能不承认,我们有点享受林迪的牢骚。 “这和他走进局里来自首有什么区别?”林迪的蓝眼睛隔着镜片向我们投以愤慨的眼光。 我们的Omega同事林迪·罗德里克有一双耐看的眼睛和窄小、光洁的脸,黑发紧紧地束在脑后。如果他的嘴不是像这样只会说难听话,想挑起他的尖下颏亲吻这张嘴的Alpha绝不会少。他三十四岁,仍是单身。 “你该仔细看看报告,林迪。”丹尼替我呛他,“我们的人和他们对峙了一天一夜,我们损失了三个外勤探员,提供后援的地方警力损失五个。下次你想说风凉话的时候,想想那些再也不能站在这里反驳你的同事。” “别这么冲,丹尼。”我扮演正面人物劝住他,“大家都想查清真相。林迪没有恶意。” 林迪和他手下的情报人员花了很多时间尝试渗透“蜂群”,但一无所获。因此他相信蜂群有严格的招募标准,大部分疑为“雄蜂”的失踪人口只是其他无关案件的受害人,那些报案家属想要维持一点寻回家人的希望,不愿意相信他们只是普通的出走少年或凶杀牺牲品。林迪相信很多不受欢迎的假说,这些让他成为局里不那么受欢迎的人。 “这是他的游戏,所有这些。你们只是不想接受事实。”林迪的手指点着档案夹,强调他的态度。 “没有事实,只是你的推测。”我告诉他。 我不相信蜂王是故意落网,但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感到他在和我们玩游戏。像你在计算机游戏里会遇到的关卡,如果你触动正确的开关,选择正确的对话,就能获得奖励。 就像是……如果答对斯芬克斯的谜语,就能毁灭它。 “以及,我当然看了报告,厄利探员。”他总是用这样正式的口吻称呼所有人,大概是表明不想发展任何与工作无关的友谊,“为什么嫌犯方面没有任何损失?十三个人包括首领,现在都在这间大楼里,你们一点也不担心?” “放心吧,如果他们打算从内部攻占这里,我相信他们会放过你,不管怎么说他们是Omega权利战士,对吧? “这是性别歧视言论,”林迪面无表情地威胁:“我要向人事部门打报告了。” “去吧,做你最擅长的事:打报告。” 我留下丹尼和林迪继续他们的争吵,走进审讯室开始今天的解谜。 “又见面了,蜂王。”我在他前方的安全距离坐下,“昨晚睡得好吗?”不用说,局里为他提供了最高戒备的拘留室。 “还不错。你呢,克莱登探员?”他的声音似乎比昨天更轻了。像一支湿润的羽毛。 “我也很好。” 我说谎了。我梦到鲜血和枪声,像我的梦里常常发生的那样。我梦到珍德·梅森用枪口抵住我的额头,说他想要拥有我的孩子。子弹带斜挂在他裸露的胸前,他靠得太近了,也只有在这个距离才能看清那单薄的腹肌上并不明显的、多次撕裂留下的纹路,那是表彰创造的勋章。他没握枪的那只手探到两腿间粗暴地撕开迷彩军裤的缝线,蜜汁从裤裆裂口出滴下来,落在我的皮肤上,香气四溢,却烫得像岩浆。我从梦里惊醒,只闻到厨房飘来的咖啡香气,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梦里是怎样一种香甜。 我试着回忆夏罗的味道,却只能想到咖啡和胡椒。 “关于你丈夫,我很遗憾。” “感谢慰问。” “你一定很爱他。” “当然。” “但和我们所说的‘爱’不是相同意义,对吧?你主张Alpha是次等性别,那么,我猜你不会接受平等尊重的爱情关系。” “爱情与平等无关。”他说,“爱是疯狂。爱是奴隶制。爱是……暴虐。” “听起来像BDSM爱好者的爱情观。” “不,只有BDSM俱乐部的那些人不会享受虐待和奴役。他们想要安全感,而非虐待。” 他喜欢悖论,这一点我察觉到了。 “‘常规’的爱情不是没有虐待,只是没有安全。你没有一个安全词可以阻止对方入侵你的生活、伤害你的感情、打碎你的心。当然还有暴力,同样地,你可以在事后追究责任,但你不可能只说一个字就让一切都停在当时。” “你和你丈夫,你们之间有过暴力吗?” 他笑了。“你是想说他的暴力让我变成反社会分子,还是我用暴力让他屈服于我的理念?” “我不知道,我期待你来告诉我。” “我们之间只有爱。” “没能拯救他,你感到内疚吗?” “我感到……空虚。他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留下一个空洞。” 但他的身体一定不会空虚,鉴于他们招募的“雄蜂”人数。 “你在……寻找替代品吗?” 他金翅般的睫毛扇了一下,“我在找一个值得爱的人。” “找到了吗,在你们带走的年轻Alpha中间?” 他轻轻摇头,“我已经错过很多个发情期了。” 什么意思? “那些年轻人不能满足你的需要吗?” “我说过了,我爱的人不在他们中间。” 这个话题开始让我感到不自在。我放弃了这个方向。 “你被羁押两天了。你的‘蜂巢’一定也收到了消息。你不在了,他们中间会产生新的头目吗?” “我们没有‘头目’。没有人发号施令,我们一起做决定。” “你否认你是‘野蜂’的领导者?” “我是。但我的朋友们也是。” 我相信,此刻在单面镜另一面,同事们正在对这条新讯息发表各自不同的见解。 “你们如何解决分歧?还是说,所有人都用你的脑子思考?”就像所有宣称“自由”的邪教或独裁力量? “我们没有分歧。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统一意志。只有默契。” 又是唬人的大话。我可以想见林迪在外面翻白眼的样子。 “以你们袭击行动的完美执行,如果说没有组织、领导,实在很难令人信服。”我如实指出。 “野生动物有完美的团体和谐度,人为什么要放弃达成默契的本能?” “听上去就像你们有某种精神连结。”我仍然不排除他使用技术手段控制同伙的可能性。 “当然。他们在我的梦里,我也在他们的梦里。” 那双榛色眼睛直视着我,就像已经窥见我早间的噩梦。 我的心打了个寒颤。 【五】 旧城的街道大多是一个世纪前的规划,加上多年累积的改建、搭建,形状更为混乱。许多窄巷掉不过头,我把车停在还算开阔的地方,步行前往目的地。傍晚的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未及处理的垃圾的腐败气息。正在融化的轻薄积雪在街上被踩成肮脏的冰泥。 可以想象一个上城区来的Omega走在这里会引来怎样的注意,他随时可能被拖进暗巷里,抢劫或强奸,或两祸并行。 夏罗不该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他受到的惊吓也显而易见。 我们继承的公寓在一幢拍卖过的旧公房四层,除了大概户型我们对它的状况一无所知,即便顺利拿到手也难说有什么用处,无非是换个房客继续出租,也没人能保证下一个房客一定准时交租——拥有合法工作和稳定收入的人很少选择住在这个街区。 我从楼外的防火梯上去,敲开那扇漆面几乎脱光的门。 “找谁?” 房客是个脸色阴沉的Alpha男人,他只开了个门缝,隔着门链投来警惕的眼光。 “我是这里的业主。”我宣布,相信不需要解释更多。“我要求你一周内搬走,否则下次就是警察来清退了。” “你是警察吗?”他上下打量我。 这地方的住户往往在辨别执法者这方面显示出异常灵敏的嗅觉。 “不是。”我说。 我们为政府工作,但如果有人称我为“警察”,他会收到近似于在医院里对年轻Omega医生喊“护士”时收到的反应:不屑和纠正。 不过,我的否认并非出于任何关于位阶的傲慢,只是在这种地方挥舞证件或配枪不是个好主意,我只是在催退租客,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你不能清退我。不能在这个时候。你不能在圣诞节把人扔到大街上。”那人笃定地说。 所以他一点也不急着付房租。我能理解。在气温低于零下的季节清退租客是非法的,但我们的城市即使在冬天也没那么多极寒的日子。 “我可以全年随便哪天把你扔到大街上。”我不喜欢这样说话,这当然也不是我的本意。但很多时候只有用这种方式能达成有效沟通。“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告诉我,让我进屋,好好地告诉我。不是像这样。” 那人犹豫了几秒,关上门,卸下门链,终于开门请我进去。房间里一片狼藉,和我想象得差不多。他自称身无分文,我给他两个选择:住到新年后自行搬走,或者现在“钥匙换钱”。他选了后者。看这个情况他确实急需现金,也许用于赌博或非法药物,这就不是我该关心的了。 我回到家,在餐桌上向夏罗告知进展。 “什么时候能拿到钥匙?”他问。 “大概三四天吧。”我用叉子绕着盘里的海鲜面,“不用急,反正我们新年前也没时间处理它。” “拿到就给我。” 他的要求没什么不合理的,那是他的亲人留给他的财产。但我不想他再一个人踏入那片街区。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年后我会委托给中介——如果有中介肯接管的话。” “拿到钥匙,就给我。”他一字一顿地重复说。 “夏罗?”我放下叉子,“……你有什么计划吗?你想拿它干什么用?” 夏罗低头沉默了一阵,直到我看到眼泪滴在他的白色毛衣上。 “我想搬出去住。” 这应该是我早就想听到的结论,只是认清必然也并不能让这一刻的疼痛减少半分。 “……分居?” 他点了点头。我感到鼻腔酸涩。但流泪不是Alpha的权利。 “可以,我们可以……暂时,”我尽力保持平稳的声音,“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帮你找个安全的住处……” “不!”他抬起头,眼眶湿红,“我不想再让你替我做决定。让我走就好了。” 真的这么恨我吗?我从没做过一件伤害他的事。这是我应得的吗? 也许是我不该在吃饭时开启这个话题。我不想浪费夏罗的辛苦,但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夏罗……”我期望他至少听进一点道理,“我接受你的决定,你可以去酒店,或者你爸爸那里,住处可以慢慢找。别去住那种危险的地方。” “只是概率而已。那么多人一辈子住在旧城也没事。” “再小的概率我也不能让它发生在你身上!” “怀孕也有死伤的概率,你好像从没担心过。” 他再次低下头,泪水还在不断汇向他发红的鼻尖。 你让我去做危险的事,怎么还有资格谈论我的安全?他没再说什么,但我能看出他眼里的质问。他始终没能原谅一件我无法为之负责的事。 想到他如此迫切地设法摆脱有我的生活,我实在不能在这个家里再待下去。我驱车返回局里,打算在办公室先过一夜。 还不到九点,不少科室还亮着灯,我的行迹也不显得突兀。 “克莱登探员,”有人在走廊上叫住我。我回过头看到林迪·罗德里克叉着手臂倚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林迪常在夜里加班,大家认为他只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罗德里克探员。”我突然赌气似的复制了他的正式口吻。既然他时刻想和同事们划清界限,何必给他不需要的亲切? “你有时间吗,有点东西想让你看。” 他没有刺探我回来的原因,也显然没注意到我的情绪是否有异。在这种时候,林迪的冷漠反倒让我安心。 林迪把我让进他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 “坐啊。”他扬起下巴意指自己的办公桌。我在他的桌前坐下,椅子的触觉和其他科室大不相同,大概是他有太多时间耗在这里,不惜自搭成本订购了更舒适的家具。 他在我身边俯身移动鼠标,蓝色的荧光映着他不带情绪的脸。他的皮肤没有经过细心保养,状况和他的年纪相称,但并不糟糕;眼镜是他身上唯一的首饰。 “你看这个。” 他打开一段“蜂王”所在拘留室的监控视频。犯人躺在一米宽的简陋床垫上,双臂交叉在脑后给自己充当枕头。我看了几秒,不知所谓。 “再看这个。” 他调出另一段视频,犯人偶然起来活动,前后走了几步,又躺回床上。 “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林迪截下一个“蜂王”背对监控镜头的画面,放大给我看。 “这里,头发下面。” 他的后颈被半长的金发遮住,放大、修复之后才看得见发丝之间隐隐有血迹。 “这是昨天早上的录像。他装睡的时候,就在干这个。把腺体抓破,放出味道。”林迪用一种混合着嫌恶和成就感的口气说。 “你是说他想用信息素影响周围的人?” “主要是影响你。”他不客气地说,“或者说你们。我闻不到同性的味道,不过你知道,局里也没几个Omega。审讯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没有。”我违心地说,“我有皮下植入的长效抑制剂,没那么容易受影响。” 林迪的发现不是没有意义的,尽管我不会承认。至少现在我明白了噩梦的来源。 “没事就好。”他放开鼠标,直起身,“总之和这种人打交道不能掉以轻心。” “当然。” 我离开他的座位,打算告辞。林迪却像是还有什么未尽之意。 “等等,”赶在我开门之前,他叫住我。 “嗯?” 他又抱起手臂,卷起的衬衫袖子下露出的、白细的手臂。 “要不要喝一杯?”他故作随意地问。 这不像他的风格。但销愁酒正是我现在需要的,我不介意酒伴是谁。 “去哪儿?”我问他。 “就在这儿。” “你在办公室藏酒?” 他垂下双手,像是小动物表示自己无害的动作。“我知道,局里的人都觉得我是个不通情理的臭婊子。” 我失笑,“我可没这么说过。” 林迪又走近了一步,微微仰头看着我。他使用抑制剂的年头一定比我更长,我闻不到他的信息素,只有衬衫领口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所以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知道。” 他探身吻我,镜框边缘撞在我脸颊上。 【六】 我在那张皮质柔软的多用办公椅上醒来,身上盖着毯子,被空调吹得很暖。我艰难地坐起来,调整椅背让它弹回直立状。 “咖啡,要吗?”林迪看上去整夜没睡。也许他真的是个机器人。 昨晚摆在桌角的伏特加酒瓶和玻璃杯已经不见踪影,大概被藏回这里无数抽屉中的一个。 “要的,谢谢。” 我听见咖啡机的嗡鸣——林迪的办公室里有他需要的一切,如果遇上末世灾难,我们大家都被困在办公室里,他一定是存活最久的那个。 他把倒满咖啡的纸杯放在离我最近的桌角,“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的。我应该端上咖啡,赶在更多人出现之前溜回自己的办公室,装作没事发生。尽管我不是料理办公室私情的老手。我没有、也没从想过亲近一个不属于自己的Omega,一直以来,我只想做个忠诚、负责的好Alpha。 林迪说服我这不是冲动:我们严格使用抑制剂,这是理性的决定,成年人彼此照顾。 他用手背试我额头表示我们都没有发情症状。他的手比我想象中更软。 他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他一定察觉了我的失落。他到底不是个机器人。 我和林迪共事六年多,几乎和我认识夏罗的时间相等,昨晚是我第一次见他散发、摘下眼镜的样子。他弯腰伏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翘起下身配合我的动作。几缕被汗水湿透的黑发黏在他背上。 我忍不住猜想他有多少次想这样用自己的身体招待同事,过后又板起面孔像个未经人事的老童男。但那些和我无关。 我纠正了自己揣测意图,端起咖啡再次道谢。在我离开之前,林迪给我看了今天早上的监控录像:“蜂王”被按在他的临时床位上,后颈和胯部各挨了一针。早班医生今天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应林迪的要求给珍德·梅森强制注射抑制剂。 手机上没有夏罗的来电或信息。意外地,我没有内疚感。如果昨天是我和罗夏的“最后晚餐”,是否可以认为我们的婚姻已经在十字架上流尽最后一滴血?也就无所谓“出轨”与否了。 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喝完了林迪给的机制咖啡,和夏罗手冲的相比难喝得像泔水,但浓得直冲头顶,粗糙但有效,像林迪的工作方式。 “泰德,”丹尼在敞开的门上象征性敲了敲,“律师来了。” 我点头示意他放人进来。 公派律师是个小个子Beta男人,丹尼带他进来,我起身和他握了手。 “吉尔伯特·兰辛。”律师自称。 “我们愿意在最大限度上为你的工作提供方便,不过,考虑到疑犯的危险程度以及其他原因,不能安排你和他单独见面。希望你能理解。” “明白,明白。” 律师没有什么野心,他只是接受派遣来走个过场,不会制造麻烦。 兰辛律师在我和丹尼的陪同下——或监视下,以本质而言——和他的辩护物件在拘留室内见了面。我叫人搬了椅子给律师,但我和丹尼选择站在外面,作为不建议律师停留太久的信号。 这次看到“蜂王”的第一瞬间,竟让我感到有些滑稽。医务人员为他处理了后颈的伤口,还在他脖子上套了白色的硬质护圈,防止他再碰伤口,也隔绝信息素外散。现在他看上去像个戴着项圈的宠物。 “真的,有这个必要吗?”他坐在床边,目光越过律师找到我,所指的事不言自明。 “那种伤口不能放着不管,会感染的。”我说。 “你们反应过度了。我又不在发情期,一点外伤的味道,怎么能动摇你们这些专业人士?你感觉到影响了?” 他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也知道我绝不会承认。一旦承认遭到精神攻击,我会被立即撤出这个案子。 “接下来你们要给我戴上贞操锁吗?” “省点时间给你的律师吧。”我逃开话题,尽力不去想象更多拘束设备戴在他身上的图景。 他听从建议转向那个律师。这个地方没有隐私可言,他们的谈话也不会真的影响“蜂王”的命运。 “什么时候开庭?是军事法庭吗?”珍德直视着他的律师,当他显出好奇的时候,眼里的金色变得更鲜明。 “不是。”律师说,“也许三月或四月吧。” 可能会让很多人吃惊的事实:恐怖分子很少被提上军事法庭。在刑事法庭送他们坐牢更容易得多。 他们交换了一些没营养的信息,珍德对律师说的都是他已经对我们说过的话。看得出来他并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完全合乎司法正义的对待。他们聊了约有半个小时,丹尼在外面清了清嗓子,律师知趣地告辞,丹尼和两个警卫送他离开拘留室。 “今天还有没有更多节目?”珍德扬头问我,“我们的讯问还继续吗?” “不。”我的上级需要了解这里的进展,今天预定了两场会议。 “很遗憾。” 警卫走进去命令他趴在地上,为他解开手铐和脚镣。他应该已经习惯了这个程序:等到警卫从外面锁上门后,犯人才被允许自行活动。 珍德爬起来,坐回床上,像是有点懊恼……一个平凡Omega被告知约会取消时的神情。我该回去准备会议,但也许不必急于一时半刻。 “为什么弄伤自己?”我问他。 “你们不是有结论吗?”他指了指自己颈上的护圈。 “但你知道我们有严格的保护措施,为什么做没意义的事?” 他对我有影响,是的;但远不到“精神攻击”的程度,他不可能通过这种程度的影响控制我为他效命。那么,为什么? “你想听真话吗?” “如果你准备了假话,我不介意都听听。” “真话就是,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信条是服从自然的秩序,我们信任本能的指挥。” “这和你试图攻击我有什么关系?本能命令你这样做?”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我擅自假定他是在攻击“我”,而不是任何一个可能审问他的Alpha探员。我没有证据认为这一切是针对我的。我没有那么重要。 “我不想‘攻击’你,泰迪。”他微带笑意地盯着我,“我可以叫你泰迪吗?” “无所谓。” “那么,泰迪……”他的视线在我身上滑下去,“你结婚了,对吧?你的Omega叫你什么?‘泰迪熊’?” “别废话了。你想说什么?” “当Omega遇到他想要的Alpha,尽一切可能释放香味是他的本能。自然的意志不能也不该被拘束。它像洪水,阻挡它只会让它更泛滥。”他用手指敲了敲“项圈”,“圈住我的脖子,只会让我下面更加……泛滥。” 他曲起左腿踩上床垫,让我看见他裤裆缝线处一小片浸湿的形状。他抵抗抑制剂的能力令人惊讶,但我更在意的是…… “……你想要我?” “我想成为你的Omega,生下你的孩子。” 他应该是在说浑话。挑衅我,骚扰我。但不知道是否错觉,那双眼里的金色光泽并不像戏谑或嘲弄。 我应该再给他一句警告或威慑,但那没什么意义,只会暴露我自己的软弱。我没再理会他,匆匆离开拘留区、回到楼上,一整天都无法专注于会议。丹尼和林迪作为惯例的争论像是一片遥远模糊的背景,没有一句留在我记忆里。 夏罗没有再联系我,当我结束工作回到家时,他已经不在了。屋子里一片黑暗,看来他是在白天离开的。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去摸顶灯开关。也许是害怕空屋被照亮的瞬间。 距离圣诞节还有五天。我将要独自度过一个没有礼物和圣诞晚餐的假期。这个意义上,我和珍德·梅森也没有太多不同。 【七】 “为什么告诉我?” 林迪照常抱着手臂,用那种检视货物一样的冷淡眼光看我。 “迟早所有人都会知道。”如果“蜂王”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计代价地追随本能。 “但你没有主动打报告,不是吗?你跑来告诉我:有个高度危险的罪犯在色诱你。” “我不确定……他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策反你,还能是什么?” “没那么简单。” “天啊,”林迪干笑一声,“你相信他爱上你了。你也爱上他了,是这样吗?” 我没有心情开玩笑。“如果真是这样,我不会送上门给你当报告素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想要建议的话,为什么不去找你最器重的小兄弟,”他逼问我,“为什么找我?” 因为他不会偏袒我。他会照实说出自己的看法,不顾忌我的感受……或前途。现在我需要有人来反对我。让我清醒。 或者……我不愿意承认的理由:丹尼是我提拔的后辈,我不想轻易破坏在他眼里的坚实形象。 “我信任你,林迪。你知道,其他人不像我这样信任你。”其他人认为他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的Alpha父亲任职于比我们高得多的层级。 “别想哄我为你做事。你的招数烂透了。”他这样说着,却主动坐到我腿上,带着恶意摆弄我的领带。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建议。”我竟然开始揉弄他深色正装裤里的小东西,自然而然地。办公室的门锁着,林迪有这种不欢迎打扰的习惯。现在我怀疑这习惯是否真的出于冷淡。 “你应该接受体检。”他说着,脸上开始泛起血色。 “你还是认为我被影响了。” “这只是个需要排除的可能性。你应该找个医生看看。” “但不能是局里的医生。” “对。去找个外面的医生,最好是旧城的,不会乱说话的那种……” 他喘得更急了。那东西把我手掌下的织物顶起一个小尖。我解开他的裤链,心不在焉地捋着那白芦笋尖一样的Omega器官,直到他不甘心地命令我用上另一只手。完事后他也帮我打了一次,还用上了嘴。 午餐时间用于和同事互相抚慰,这种事一周之前还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我确实需要看个医生,越快越好。 “有结果之前,你最好不要再接触那个婊子。”林迪对自己的同性一向不留口德。 “那谁来主持审讯?” 林迪抽了两张纸巾擦掉嘴边的白浆,攥成纸团丢在我身上。他的回答很清楚了。 下午的讯问开始前,夏罗终于接了电话。我关上办公室的门,心里的安慰和愤怒同样莫名。 “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回电话?” “我很好。如果你是想问这个。” “让我看看你。还有你周围的环境,我要确定你没有被人控制。” “天啊,够了!我没事!这不是绑架!你觉得我连出个门都做不到,是吗!”夏罗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到底哭了多久?他不是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让我看看,否则我报失踪案。”这或许是我的职业病,又或是我迁怒的方式,即便是后者,我认为夏罗并不是完全无辜的。 他赌气沉默了半分钟,不甘愿地接通了视频电话。 “可以了吧?”镜头里的夏罗长发披散,眼睛还肿着。他上身只穿着胸衣——往常在家里很少见到的状态,他讨厌肩上的青色胎记,用他自己的话说“像肩上爬着蜘蛛”。他从来不买露出肩头的上装。 “手机拿远一点……对。转个圈。” 夏罗低声骂了一句,但还是听从了我的要求。 “好吧。先这样吧,如果你需要什么……”他没有听我说完就切断了通话。 这样应该够了。我劝慰自己。至少现在夏罗很安全,他想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谁也没有权利责备他。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当他冷静下来,我们可以商谈离婚或别的办法。眼下他只想逃开,我应该放他去休整。 除非…… 我回想着刚刚的通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我再次抓起手机查看保存的录像——我当然有录制视频通话的习惯,职业病。夏罗所在的房间不像酒店或新租的公寓,也不是我记忆中他生父家的装潢陈设。我一秒一秒地细看画面,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夏罗自己的衣物摊在床上,像是正在开箱整理,他的旅行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 房间很整洁,但显然是有人长住的地方。我在一个被夏罗怒视的时刻定格,将图像投到显示器上放大,才在画面角落里找到了令我发抖的细节。 床头柜上有一瓶Alpha抑制剂。 是了。 当然是另一个Alpha。不然还能是什么? 这就是他拒绝履行义务的原因。他可以用香水或清洗剂掩盖体表的气味,但这些伪装无法触及身体深处,每一个Alpha留下的种子都会永远埋在他的田园里,从那里涌出的泉水将不在是我熟悉的甘甜……他无法隐藏不忠的事实,除非,像他实际上做的那样,无耻地利用我的爱和尊重。 怎么会……从没想过呢? 是傲慢。是我自己的傲慢。我自以为是地相信,除了我没有人能让他渴求。我是他的第一个Alpha,我以为他是彻底属于我的。 我不能想象,在我忙于国家安全的同时,有另一个人撬开夏罗的身体——像撬开一只腥咸、湿滑的牡蛎——向他灌注背叛的毒汁。 我想现在就动用一切手段查出他的位置,尽管我还想不出找到他之后能做什么。在投入更多不必要的时间和心思之前,我必须先集中注意力听完今天的讯问。 我心神不定地走进审讯室外间。这一次,坐在“蜂王”面前的是我们的Omega同事。 “你身上有Alpha的味道。”蜂王说。 “当然。在这里工作的大多是Alpha。”林迪干脆地说,“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这个事实。” 金发男人闭上眼睛,像刚出生不久的幼犬那样向空气中嗅了嗅,“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这里受审的人不是我。”林迪翻开档案夹,“不想吃苦头的话,别他妈的再扯到我。” 林迪不在乎规章制度,他想说什么就说。每次有人想处罚他的时候,他就会叫嚣要提起反歧视诉讼,上级也怕了他,准确地说是怕他一个报告直接打到他父亲那里。 “我有个直接的问题……” 既然林迪这样说了,问题绝不可能委婉。 “你是故意被捕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