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夏洛特
夏洛特·里弗福特真的还活着? 他们的反应证实了维多利亚的猜测。一个和伯爵关系亲密,又不会被神使排斥的人,维多利亚能想到的就只有夏洛特·里弗福特。加上昨天萨默克里克先生提起已经去世的人的时候,没有说“夏洛特曾经/生前是个任性的人”——这些线索都指向了这个假设。 餐桌上再次变得安静,安静得连一个鬼魂悄然路过都能被听见。维多利亚和威廉转动着眼珠,仔细观察着对面两个人的表情。神使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伯爵脸上也没有丝毫的震惊——那么那份死亡证明又是怎么回事。维多利亚不解。她迅速翻开记忆中的夏洛特·里弗福特的档案:她是伯爵的的远房表姐,比伯爵大六岁。她父亲是海国驻乌尔夫传教区皇家海军中校,所以夏洛特从小跟随父母在乌尔夫传教区长大。十六岁成年时,她以伯爵未婚妻的身份回到海国北境,搬进了松林堡——这些事经常出现在当年的报纸的社交板面。维多利亚记得在家教老师无数次提到过这位名门小姐,因为她,就和当年主流媒体的评论一样,是新时代女性的楷模:接受过高等教育,精通多国语言、擅长刺绣、琴棋书画,而且专注于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社会和家庭期盼她成为的完美角色。但是这些赞美都在六年前,她遭遇退婚的时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当年的媒体和大众都认为她做了一些不检点的事才会被未婚夫抛弃,舆论的暴力最后把这位名门淑女推下了湍流河——本来故事在这里就会被画上句号,但现在看来,应是一个繁长的省略号。 “里弗福特小姐就在永昼城是吗?”维多利亚思考了片刻后问道,得到的回答是长久的沉默。卡洛斯·萨默克里克看向伯爵,眼里闪着慌乱,似乎是在请求一个指示。 “我还应该称呼她为‘里弗福特小姐’吗?” 维多利亚接着又问。是“小姐”、“夫人”或是“寡妇”,是保留着娘家姓还是冠了夫姓?称呼能补全这长达六年的省略号里的部分内容——她是否始终孤身一人;是否已婚,是否离婚,是否丧偶,并且能够得到夫家的名字;某种程度上也能看出她的职业,譬如永昼城的老鸨们也会被称为什么什么夫人;还能看出社会地位,包括她是否有经济能力雇凶杀人——这又是一个完善社会关系网的关键信息。 仍旧没有回答。维多利亚又逼进一步,“里弗福特小姐和伯爵夫人之间存在过节,不是吗?她近期有没有到过北境?” 伯爵短促地叹了口气,维多利亚笃定的语气告诉他:这件事是无法隐瞒过去了。于是他缓慢地摆摆头,说:“凶手不是夏洛特,我能肯定不是她。” 他把头偏向右侧的萨默克里克,“能陪我离席一阵吗?卡洛斯。” “两位抱歉,我们失陪一下。” 神使立即站起身,稍稍向对面的两个人点了点头便托着伯爵的手匿迹在餐厅一侧的木梁后面。 “他们一定是‘串供’去了。” 维多利亚在他们走远后对威廉说,声音里多了些紧张。 “夏洛特·里弗福特也被认为是水妖案的受害者,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尸体……这么说上个月失踪的布莱克威尔夫人也可能还活着吗?她的衣物也是在湍流河岸被找到的。”威廉说,他清楚地记着这两起水妖案的案发地点。 维多利亚神情愈加凝重,“也许布莱克威尔夫人的失踪也和他们有关……”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平常制服腰带上挂着手枪的位置。可是她没带武器。她撇了眼桌上的牛排刀,想着是否要留下几枚硬币就这样把它带走,但是这个做法太失礼节,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威廉领会到了她未说出口的担忧,“罗茜知道我们来了柳木镇,如果我们今晚没有按时回去,明早她一定会报警——她总是这样焦虑不安。” 维多利亚微微战栗着呼出一口凉气,“先想想这位‘已故’淑女是怎样流落到永昼城的吧……你记得六年前她落水失踪时的情景吗?” “当时……”威廉视线向右上方移去。“当时父亲还是警司,他很重视这个案件,怀疑是有人刻意把她带到荒凉的河岸边然后把她推下去的,而且很多人都认为后来的里弗福特夫人就是作案者……” “噢对……警署派了很多警员去搜寻。里弗福特家也花了重金请人在湍流河下流打捞,就差把河水抽干了。还有很多人自发组成义务小队找她的尸体……我记得罗茜当时看到报道还忍不住流泪了,她说:他人恶毒的评论居然能化作杀人的凶器……圣主在上,这一切都太复杂了,我想不清楚里弗福特伯爵和萨默克里克先生这么做的目的……”她呢喃道,大脑像轮船全速前进时的螺旋桨般飞速转动着。“但我们至少知道为什么伯爵对他这位舅舅这么依赖了,他们是一条利益链上的犯罪同伙——我是说,我们可能挖掘到了一起人口绑架及贩卖案件……” 维多利亚声音越来越低,脸色逐渐转成菜色,餐厅里的交谈声像是被裹进了水里,在她耳边变成了“咕噜咕噜”的噪音。 伯爵和神使很快又回到了座位上,相比起餐桌对面紧绷的两个人,他们舒展的肩背上似乎没有承载什么压力——就像是刚刚卸下重担一样。“请继续享用午餐吧,接下来还有甜点和咖啡。对了,还想喝什么酒请跟侍者说,我买单,你们不要客气。”伯爵抬起双手做了个“请不要拘束”的姿势。“这里离情人井不远。回孪流城的火车是六点半那列德雷克号——我们还有一下午的时间。” 他想要拖延时间?为什么?伯爵反常的行为让维多利亚更加警惕。她感到背上被人捅进了一只发条,正在越扭越紧。“你们准备解释一下夏洛特·里弗福特小姐的事情吗?”她生硬地问到。 “不。”伯爵干脆利落地拒绝。“但我保证你什么都会知道的——只要你有点耐心。” 这种专横的口吻让维多利亚想起那些总是吝啬口舌、故意不把话说清楚,逼着你去读取他脸色和剖析他潜台词的长者和前辈。她传给威廉一个眼神,威廉递回了一个同样的眼神,然后他们握起桌上的刀叉继续用餐,但此时的美食已然味同嚼蜡。 “到时间了。”将近一个小时后,用完餐后甜点的神使“啪”地合上了手里的镶着红宝石的怀表。 “什么?”维多利亚脸上堆满疑问。“到什么时间了?” 伯爵轻松地一笑,“跟我们来吧,聪明的侦探小姐,我们等的人应该已经到了。” 维多利亚这个时候猛然想起,他们现在处在柳木镇边陲,离人口集中的中心还有一段距离;周围没有熟悉他们的人,除了里弗福特伯爵,他们的形象都不足以让目击者印象深刻——如果伯爵在等待的人是收钱替人办事的杀手,这样隐秘的镇郊太适合灭口后抛尸了。 维多利亚和威廉跟随伯爵的背影,并肩走出餐厅。门外一前一后停着两辆车,一辆普通的出租车,男仆汤姆在门边等候着,看见主人出来便殷勤地拉开了车门。而另一辆是一台加长豪车。和普通的汽车一样,车身三分之二都是庞大的蒸汽引擎,所以像这样座位也加长了的豪车,车身长得眼角都装不下——这是能够在后座上举办小型聚会的私家车,车门把手上镀了金,低调的黑漆也无法压制它张扬的奢华感。 “请上那台车。”神使在出租车旁对维多利亚和威廉说,指着那辆豪车。他站在打开的出租车门边,目光直射向那对破案搭档,似乎是执意要监督他们顺从地坐进那辆可疑的车里。 维多利亚此时十分后悔没有实行“买刀”的计划。她捏紧拳头,想要唤醒肌肉里的记忆,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警校里学到的擒拿格斗,眼珠在眼眶允许的最大范围内摆动,观察环境,盘算可行的逃跑路线。她和威廉站在原地,用狐疑的眼神反抗神使的指示并无言地要求他作出合理详尽的解释。神使却忽然糜齿一笑,露出游泳健将怂恿不识水性的人跳水时的表情,“上车吧,布鲁克小姐和韦德先生。相信我,你们想要了解的一切都在里面。” 威廉于是在和维多利亚对视之后,走上前拉开了车门。车内很暗,车窗上紧闭的黑色绒布像亡者的眼帘一样死死紧闭着,连后座与驾驶座之间都被一道金属墙阻隔——后排座就像是一个独立的小房间。维多利亚心想在这里开枪的话,是不是连前面的司机都听不见枪声?她和威廉如临深渊般小心地端详着这个黑暗的空间,从车门探进去的光线模糊地勾勒出一个人的轮廓。那人背对着驾驶座,靠着窗户坐着,从着装上能轻易分辨出这是个女人。 “你们能以圣主之名起誓,在这里听到的一切都守口如瓶绝不泄露吗?”车里传出女人的声音,干净而富有质感,声线边缘有些金属的磁性挠得人骨头发酥。 维多利亚弯腰坐进车里,威廉跟在她身后,坐稳后拉上了车门。 “圣主保佑,你是……”维多利亚说。 “国王万岁,布鲁克小姐和韦德先生。没错,我是夏洛特·里弗福特——但这早就不是我的名字了,我现在是佐伊·布莱特普尔(Zhtpool),人们叫我‘布莱特普尔寡妇’。你们可以喊我佐伊”女人说着扯了扯窗边的一个把手——看起来跟安装在屋子里,连接着召唤仆人的铃铛的把手没有区别。然后,伴随着是一阵引擎发动的轰隆与颤抖,车轮缓缓向前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