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餐桌审讯
“你能告诉我更多关于罗宾的纹身的事吗?布鲁克小姐。” 伯爵在服务员上完前菜离开后问坐在他对面的维多利亚。男仆在进入餐厅后就被他遣走了,现在这张靠着落地窗的餐桌旁只有窗外温暖了整面墙的深秋遗留下来的橙黄和其他客人轻声的交谈,以及酒杯相碰发出的悦耳声响。 “我想韦德先生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是他把夫人身上的密码‘誊抄’下来的,他的印象一定比我深刻。”维多利亚把和煦的目光扫向坐在她旁边的搭档,威廉轻点了一下头,开口说道:“里弗福特伯爵,夫人身上还纹了一个悬崖边的小河……” 伯爵认真地听着,娴熟地用刀叉切割盘中的食物再准确地送进嘴里——他在黑暗中摸索了近五年,已经不需要有人在旁边伺候他用餐了。其他两人也都在威廉的描述声中默默进食。 维多利亚动作幅度极微小地环顾了一下餐厅。这是间朴素无华但处处透着质感的餐厅——那种小镇上的中产阶级会在周末和家人聚餐的地方。维多利亚留意到今日伯爵和神使从穿着到行为举止都很低调——刻意的低调,他们不想被人认出来。但是伯爵前几日在王都参加政治会议,出现在南境有非常正当的理由;他从父亲那继承来的布莱克威尔公司在永昼城也投资了几家大赌场,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城里晃几圈,为什么要这样谨慎地隐藏行踪?维多利亚品着前菜的熏鱼思考。她回想起萨默克里克先生说自己是伯爵的眼睛,难道是伯爵的要去永昼城见什么人,所以让“眼睛”代劳吗?报纸上见过的北境富商在永昼城有私生家庭的报道就这样不请自来地钻进了维多利亚的脑海。如果是这样,这个女人或是家庭又和萨默克里克先生有什么关系?如果真的存在一个“二房太太”,神使应该会唾弃她才对,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为她牺牲自己珍贵的休息时间? “关于这些地方的位置,你们有什么看法吗?”威廉叙述完那些他还记得的图案之后问道。 伯爵神色凝重地摆摆头,“都是些在海国随处可见的地方,小河,小溪……如果那些字母都是地点名称的首字母,可能性也太宽泛了。比如s可能代表了北境的银桦省(Silverbirch Province),也可能是南境的雪花莲省(snowdrop Province),也可能是一些我们都不熟悉的城镇的名字……” “有什么地方是你们去过,或者对夫人来说很重要、值得纪念的地方是由这些字母开头并且符合纹身图案描绘的吗?”维多利亚补充问道。 “……实际上我虽然跟罗宾来过柳木镇,但没有一起去看过情人井——如果她确实标注的是这个地点,那么她纪念的地方可能并不是和我一起去过的。”伯爵说,语气里的温度越来越低。神使在这个时候双颊紧绷着放下了刀叉,横摆在餐盘上,表示他已经用餐完毕,而他的餐盘里还剩下一大半的食物。维多利亚认为他应该是因为伯爵话里的一些隐藏信息而食不下咽。 穿梭在餐桌之间的侍者来撤走了前菜餐盘,在等待主菜上桌的期间,是一段沉默,安静得能听见饮水时喉咙里的吞咽声。小沃尔特·里弗福特有一种终结所有话题并令人感到局促压迫的天赋,维多利亚怀疑他生活中是否有真正的朋友——没有的话,他的社会关系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必须理清关系之后再一层一层揭开表象才能窥见端倪。 这样的冷场与维多利亚的计划背道而驰。她需要一个放松的气氛——就像是浸泡牡蛎的盐水,这样的气氛能让人自然开口。维多利亚于是端起左手边的红酒杯嗅了嗅,抿了一口,双眉高扬,“从沙之大陆北部的酒庄坐着潜水蛟来到海国的酒就是不一样。我们应该举杯,为里弗福特夫人的智慧与远见干杯,是她留下的线索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在‘挖掘’工作开始前好好放松一下吧,先生们。”在姑妈家寄人篱下的那三年里学会的察言观色与活跃气氛的经验告诉她,是需要一些酒精和轻松话题的时候了。 “对了,里弗福特伯爵,商用潜水蛟和军用的区别在哪?”她记得神使提过伯爵痴迷于潜水蛟,打算用这个敲开他的话匣子。 “这些和罗宾的死有关吗?” 伯爵表情严肃地问。 “有关。与你有关就与夫人有关——你是夫人最亲近的人,不是吗?”维多利亚说,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伯爵,即便他看不见。 “最亲近的人”,伯爵呢喃地重复了一次,眼眶里闪烁了一下,“如此‘殊荣’我可不一定能承受。”他讽刺的语句里更多的是哀伤。而他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有让卡洛斯脸上风云骤变的能力。 维多利亚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果然,能让他开口说话就能得到有用的信息。“那么你认为夫人最亲近的人是谁?” 维多利亚问,想要把可能存在的夫人的情人揪出来。 “不重要。我们继续说潜水蛟吧。”伯爵忽然故作无所谓地一笑,转换了话题。“你们都知道,潜水蛟是蒸汽时代初期就问世了的大型机械。当时的海国人都想潜入深海探寻神迹,潜水蛟承载的是人们的希望,现在却成了扩张传教区和运输商品的容器……” 维多利亚把目光转向卡洛斯·萨默克里克,看着他在伯爵的沉着的声线里逐渐放松,她的嘴角不禁挂上了细微的得逞了的笑——卡洛斯才是维多利亚真正的“靶子”,因为从他的眼里完全兜不住秘密。 主菜在这个时候被端上了桌,放置在杏黄色的桌布上,温热的香气四溢。 “祝你们有个好胃口。”威廉在拿起刀叉的时候说。 “好胃口。”其他三个人重复道,开始享用地道的海国家常菜。 “萨默克里克先生,你和里弗福特伯爵是怎么认识的?” 维多利亚边切割盘子里香嫩的小牛肉边提起话题。她认为聊起喜欢的东西或是人能让对方滔滔不绝起来——这是转变气氛的关键。 “在男校。在科拉尔结婚之前我们就认识了。” 神使微笑着说。他没有看着提出问题的人,而是一直注视着他身旁的那位白发先生。“后来,在科拉尔成为他继母之后,他跟我说‘要叫你卡洛斯舅舅太别扭了。为什么你要是我舅舅,不是我的朋友?’” 他脸上洋溢着某种淡淡的幸福的表情——像是恩爱夫妻在结婚纪念聚餐上会露出的神情。伯爵也含着笑拿起酒杯抿了两口。 卡洛斯继续叙述他们的过往,伯爵偶尔会补充几句。维多利亚心想:是时候了,时机即将成熟。就像威廉在出租车上给她的提示那样:微醺爬上脸颊,血糖升高,胰脏开始分泌胰岛素,血液也离开大脑涌向消化系统的时候,此时的大脑就很难把控那些不该从嘴里漏出来的秘密了。 “你另外两个外甥和最小的那个外甥女怎么样了?萨默克里克先生。我想布莱克威尔夫人的去世对他们打击一定很大吧。愿圣主保佑他们。” 维多利亚饱含同情的地问候起神使的家人。 “都还好。阿尔伯特(Albert)作为长子不得不接手我本来该接手的家族企业,对他来说压力不小,经常会来神庙向我哭诉。”神使脸上的笑容在这时转换成了长辈宠溺的笑。 “那两位绅士还有布莱克威尔小姐跟里弗福特夫人关系好吗?” 维多利亚继续问道,她期待得到方桌对面两个人的回答。布莱克威尔先生和夫人婚后育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阿尔伯特(Albert)和芬恩(Finn)已成年,唯一的女儿娜塔莉(Natalie)几年前才出生。 “还行,罗宾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不常见面。”伯爵说完,叉起盘子里的鹿肉放进嘴里。神使以浅浅地颔首认同了他的说法。 “你和另一家里弗福特常写信联系吗?”维多利亚说。“我和我家的表亲几乎每周都要写信,我的小表妹连上学路上有几棵树都要在信里事无巨细地告诉我。”她顺利地把餐桌上的话题带去家长里短的方向。 “我从不给他们写信——几乎天天见面。罗纳德和恩尼斯简直把松林堡当他们自己家,我早就厌烦他们了。”伯爵开玩笑地说,是关系足够稳固才开得起的玩笑。 维多利亚继续有来有往地闲聊着,威廉也被动地加入了这场奇怪的“家庭聚会”。餐桌上的话题范围如橡皮筋一样从维多利亚儿时家教老师的婚事拉扯到威廉医学院同学在解剖课上昏厥,到海国双境的文化差异,再到这个月的天气变化……终于在铺垫到位之后,维多利亚拿捏到了合适的时机, “夏洛特·里弗福特小姐最近还好吗?” 她保持着原有的语气和语速,装作不经意地抛出这个问题。 “她一切都好,我刚去……” 神使下意识地说了出口,又在句子结束前猝然刹住。他向后一靠,单手捂着嘴疑惑地瞪着维多利亚,脸色煞白,一副不敢相信刚刚那些话是从他嘴里说漏的表情。而同时伯爵把手里的刀叉拍在了餐桌上蹙眉“凝视”着前方,双唇紧闭,几乎要抿成一条线——无疑他们都在快速思考着如何补救这个故事——或者说,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