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葬礼1
“参与武装叛乱,蓄意伤害‘神眼’,故意杀人未遂,这样的罪名至少会被判流放吧?” 维多利亚说,语气有些生硬。伯爵夫人的“犯罪史”让她的正义感无法保持安静——对于涉世未深的青年来说,世界总是非黑即白的。 小沃尔特听懂了她话里的话,但他并不在意。伯爵冷笑了一声,“你说的没错,我作了伪证。”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开车的卡洛斯表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无声地抗议:我不喜欢这个说法。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持缄默。这辆车继续在崎岖的盘山路上前行,维多利亚需要不断吞咽口水来舒缓被“堵住”的耳朵里的不适,这意味着她们已经深入平均海拔七百公尺以上的双岐蛇山区——离目的地不远了。 伯爵接着说了下去,“我在军事法庭上说我身上两处伤都是被乱箭所伤,目击者也只看见她握着弓,无法证明我负伤与她有直接关系;加上她不是叛乱的组织策划者,罗宾最后只被判去教化营服三年劳役。” “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维多利亚说。 “原因很复杂……如果说出实情,在当年那个情境下,足以让她被枪决——但她罪不至死。” 伯爵冷淡地回答道。 这个说法让维多利亚一时语塞。她思索了一阵,认为没有必要继续讨论与案情无关的事,毕竟审判和定罪都是法官的职责不是警察或是侦探的,于是延续了先前的话题:“所以,夫人后来是被送进了西北丘陵教化营的戒备区了,对吗?” 情节较轻的传教区罪犯不会被关进监狱,也不会被喊作“囚犯”——而是“学员”。教化营的存在,用海国立法部门的说法,是海国对传教区罪犯的宽容,神明与国王仁爱的体现。教化营分戒备区和非戒备区,都坐落在丘陵如海波起伏的深山老林里。戒备区的学员要在治安警察的看管下去做一些没什么人乐意做的工作:用身体通烟囱,清洁腥臭的屠宰场,到皮革工厂漂白动物皮毛,戴着防毒面罩修理蓄电池,高空作业……虽然艰苦,但是比起蹲在铁栏杆后面要自由——至少能见到高墙以外的天;而非戒备区是异教徒接受洗礼和再教育地方——就像是一所学校。他们会在营地里上一段时间的融入课程,学习语言文化、海神教义,海国历史和基本法律法规等等等等;经过考核之后,当地政府会给他们分配工作;如果选择放弃原来的信仰,入海神教,那么他们还可以获得海国国籍,成为真正的自由公民。非戒备区相对戒备区更自由,但是离开营地必须登记,并在规定时间内归营。 小沃尔特点点头,回复道,“是的。第二年的时候,她因为表现良好而被转去了非戒备区。海国尊重学员的隐私,只要自己和身边的熟人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一个人曾经在戒备区待过。所以当时大部分人都以为,她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刚到海国的难民。” “那么夫人抵达海国的时间,比我们所了解的要早一年——这不为人知的一年里发生过什么?我是说,她有没有跟什么人有过节?有没有仇家?” 维多利亚问道。她注意到卡洛斯的呼吸声在这个时候变重了些,像是很难察觉的、极轻地抽了口气。 “据我所知,就一个。但我能肯定他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能把这位先生的名字给我吗?” “不是他,他太珍爱罗宾,不会是凶手——完全没有讨论的必要。” 伯爵说,他语气里有种不容抗命的威严。 “那么你和萨默克里克先生是什么关系?”维多利亚于是抛出一个看起来完全不相关的问题。“我是说,实质上。”她补充道,毕竟谁都知道他们在法律上是甥舅关系。 “在圣主眼里他是我舅舅——这不用我多说了。卡洛斯也是我男校的同学,一起服役的战友,还有朋友。” 伯爵流畅地答道。 “我想一定是很亲密的朋友吧?毕竟你会让他呼唤你的小名。” 维多利亚接着说,有时候不得不说一些激将被询问者的话,步步逼进雷池才能挖掘到被包围在深处的真相——也是为什么被警察问话这件事如此遭人唾弃的一个原因。这时她旁边的威廉发出一声轻微的干咳声,摆动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但没有要发言的意思。 “你想……” 卡洛斯想反问维多利亚你想表达什么,但是能说完整之前就被身边的人强硬地打断,小沃尔特冷漠地解释道:“不算小名。我父亲也叫‘沃尔特’,喊‘小沃尔特’太繁琐,‘沃利’只是一个用来将我和他区分开来的、更方便的喊法,没什么亲近不亲近的。不止是卡洛斯,家里的老家仆都可以这么喊——‘沃利少爷‘,他们都这样称呼我。” “原来是这样。”维多利亚说。要是还在封建时代,各郡分裂,自成独立王国的时期,这位贵族先生恐怕就是“黑松国国王,沃尔特二世”了吧。维多利亚腹诽。她敏锐地察觉到车里的气氛变了——所有人都变得安静,似乎有冷风从紧闭的窗外探了进来,但冷空气的真正来源只是板着脸的神使。若他先前的沉默只是无言以对,这时候的沉默就是在赌气——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是随你怎么说吧。 “抱歉警察小姐,摇晃的车厢总让我犯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先打个盹。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聊天,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的。” 伯爵说道,声线懒散。 “好的,里弗福特伯爵。”他可能真的困了,也可能只是不想继续说下去而找了个借口,但无论是哪种情况,维多利亚心里明白,她暂时无法从伯爵嘴里撬出更多的话。 在审讯室兼职速记员的经验告诉她,被问话的人无论有罪与否;问话者无论是耐心和煦地询问,还是用警棍敲着墙壁审问,都不会那么顺利。每个人都有秘密——兴许没有“秘密”那么机密,更多的只是“不愿意跟别人提起的事”而已。于是她也选择让自己休息一下——今晚注定会是一个长夜。 小车继续颠簸在山路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速减缓,温和的白光从四面射进了车窗。“我们到了。”卡洛斯柔声提醒道。 女警在车刚停稳,卡洛斯拉起手刹的瞬间已经掰开了车门把手,迫不及待要开始今晚的“取证工作”。她下了车,凉如冰锥的风灌进她的衣袖和鼻腔,松柏的味道让风又清冷了几许。她环顾四周,意识到他们泊在了海蛇峰山腰的停车坪上,四周起伏的山峦把这个人工平台掬在手心里。然后她又抬高下巴,瞻仰北境第一高峰的英姿,却发现它的大半个身躯都被不知是人间的雾还是天上的云隐了去。月亮坐在一团厚重的云朵上,外围长着一圈毛边,照得山顶的雾也显得有些粗糙——这预示着明日的降雨。两道钢轨高架于坡面之上,直插入缠在山顶的那圈雾气里,宛如直通天国的大道。两条轨道上各坠着一个浑身长着大大小小齿轮的、长方形的金属盒子,月光下反着冷酷的光。一个正徐徐向上攀升,另一个缓缓朝停车坪里的人滑落。它们后身后喷出浓稠的白烟,让夜晚更加迷离了。这是往来于山脚和山腰之间的空中轨道车,也只停山顶和山腰两站。它跟城市轨道车一样,都是靠蒸汽动力推动;也跟横跨南北双境、穿山而过的双子号“蒸汽海龙”一样,都由戴着深灰色邮差帽的驾驶员操作;但是由于高架铁轨承重有限,它每车次只有最多两节车厢:一节是蒸汽引擎,一节载人——海国人把火车喊作“蒸汽海龙”,因为它外形就像是远古神话里长着坚硬龙鳞的巨型海蛇。但是与“海龙”相比,空中轨道车只能算是蛇脊椎上的一节而已。空中轨道车的轮子安在车厢顶上,固定在封闭的钢梁里,所以无论是高海拔的低温,还是北境冬季的恶劣天气都无法影响它兢兢业业地、顺畅地转动——这也是为什么悬浮式轨道车比普通轨道车更适合常年积雪的高山区的原因。 十几个人站在远光灯在地面上扫出几方光亮里,大部分都在站台上排队。维多利亚粗略地算了一下,至少有五十个人——都是来参加葬礼的。神使把车停在离人群较远的角落,远到维多利亚看不清那些人的五官。 伯爵下车的时候提到,装着夫人的棺椁已经被运到山顶的车站里了。过了几分钟,神使把尾箱里的工具箱取了出来,朝停车坪对角的方向招了招手,示意男仆过来,让他们带走了两只沉重的箱子,然后指着站台上几个戴着面具、裹着狼皮的人,转头对威廉说:“你和布鲁克女士要和他们坐同一趟车上去。戴上面具吧,免得被拍到。我们山顶再见。” 说完,他牵起伯爵的手走向车站外的人群,进入电灯照耀下的候车区。维多利亚注视着他把伯爵的手交到一个男仆手里,叮嘱了男仆几句话——就像是某种交班仪式。但他身上没有那种“活终于干完了,就交给你了兄弟”的卸了货的轻松感,反而背上了些许落寞——如果照顾他这位外甥是一种工作,他大概是乐意无偿加班的。 “走吧搭档。” 在伯爵和神使走远之后,维多利亚戴上面具对早已戴好面具的威廉说道,木质面具把她的声音捂得闷闷地。 威廉弯曲的手臂上搭着一张狼皮。他站得笔直,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像是高级餐厅里挽着餐巾的侍者。他回了声“好”,就把狼皮披在了肩上。这分明是一整张少年冰原狼的皮,去掉头尾和四肢,剩下的毛料足够给五岁小孩做两件大氅,在他肩上却像只乖巧的狐狸犬。狼头和狼尾无力地晃在他胸前,一点看不出它生前是能生吞雄鹿的白狼。维多利亚听罗莎林说过,威廉母亲祖上是来自乌尔夫冰原的狼族人——狼族血统显然在威廉的体型和灰色眼眸里都有体现。遗憾的是,韦德夫人在罗莎林刚被领养不久后就意外坠楼去世了,那时只有三岁的维多利亚还没有机会认识她。狼族和罗宾这样的鹰族,还有米特尔兰大陆上几乎已灭绝的熊族都被称为“兽语者”或“驭兽人”。维多利亚儿时一直有想要跟威廉去逛马戏团后台的愿望——她好奇这种神奇的天赋有没有在他的血液里流淌——实际上对这个想法的热忱到今天都还没有消退。 维多利亚和搭档并排走向车站,皮靴上的铃铛随步伐作响,像是某种召唤亡灵的歌。皓月悬于山巅,午夜将近,生与死的大门就要敞开了。 “叮铃铃”,“叮铃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