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畜生，起来！” 女人尖细的说话声吵得我神经跳了跳，我一睁眼，看到一位美艳的妇人站在我面前，而身后是一张床榻。 我以为她是和我在说话。见她举起手中的水桶就要倒下来，我下意识想要去握住她的手腕，却发现我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 脏污的黑水唰得倒了下来，站在她面前的我安然无恙，却尽数倒在我身后躺在床上的小人身上。 “唔嗯……”他的眉头皱了皱，慢慢睁开了双眼。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眸子，黑得像是一滩死水，盯久了就会深陷其中。被这双眼睛盯着，仿佛就像是被蛇类盯上了似的，感到阴郁而又死寂。 他直起了身子，污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少年抬起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默不作声。 可我觉得有一刹那他和我的目光对上了，我像被灼伤了一样飞快移开了视线，才发现他根本不是在看我。 她的身体僵了一瞬，松开手把水桶扔在地上，叉着腰转过身快步走了，像是在躲什么洪水猛兽。 少年毫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事情，赤着脚下了床。这时我才发现他露出的小腿上满是青紫的痕迹，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交错横生，看上去更加恐怖。 他就那样颤颤巍巍地往外走着，看得我都开始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一开门刺骨的冷风就吹了进来，冻得少年瘦小的身子抖了抖。他的衣物被水浸透了，寒冷更甚。但哪怕再冷也没有办法，毕竟他只有那么一件衣服。 他的脚踩在皑皑的白雪上，一步一个脚印，脚掌通红，僵硬地拿过一旁的扫帚开始扫雪。 这么小的小孩儿……虐待他的人到底有没有点人性！？我快步跟上了他。虽然我没办法触碰到实体，但在他差点要摔倒的时候我还是下意识去扶了一下。 我的手摸到的是一片虚无，我连关心他都做不到。 幸好他稳定了重心没有倒下去。少年发了会儿呆，继续手上的动作。 几个穿着华贵的人走了过来，有男有女，穿着干净，温暖且舒适的衣物和少年身上破破烂烂以及暴露在寒冷中的身体完全不同。 “这不是我们家的畜生吗？怎么，大清早还有闲情雅致在你这‘庭院’里扫雪？”为首稍稍年长一些的孩子率先开了口，语气里满是刁难。 他口中所说的“庭院”，就是他们宅子里一处偏僻的后院，因为很少会有人来这里所以杂草丛生，大片灌木层层围住了院子。这里只有他们家里的“畜生”会住在这里，对了，还有他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的贱货母亲。 少年听到他刻薄尖酸的语句，低着头默默继续，没有丝毫动容。 “呵，三哥，别和他废话。这个畜生我看就是个小哑巴，根本就不会说话！对了，他那下等的母亲就是个哑巴，会不会是这个小畜生也遗传了她妈妈啊？”一向娇纵的二小姐一只手叉着腰现在她的三哥身旁，另一只手指着面前不语的少年说道，“徐暮徐 暮……你母亲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用的还是我们徐家的姓！想攀上我们家的高枝，结果把自己作没了，真该问问自己到底配不配！” 徐暮握住扫帚的手紧了紧。 几个少男少女把他围在中间，有人往后扯他略长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有人踹向他的小腿想让他下跪，被冻僵的双腿虽然没有知觉并不会感到疼痛，但是受到外力的作用还是腿一弯跪在了地上。 “你就是个畜生！和你的贱货母亲一样，只会勾引父亲！” “你妈是个烂货，你肯定也一样！屁眼都被操烂了吧，要不要脸？” “我前几天还看到二哥去找他，结果被他打了一顿。啧啧啧，明明攀上二哥生活就会好多了，结果白来的金主不要，装什么贞洁烈妇？” …… 少年任由几人嘲笑辱骂他，低下头看不清到底是愤怒还是什么神色，但我的直觉觉得，他现在心如死灰，一阵风就能够吹散了。 尊严遭人践踏，任何被人侮辱，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容忍的事情。他像是习惯了这些恶毒的话语，心已经千疮百孔，留下一副空洞的躯体。 看着这一切的我，无能为力。 或许是为了安慰我自己这颗无力的心，我穿过众人将他抱在怀里，即便我们彼此触碰不到对方。 如果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就好了……我低头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眼中的泪水突然就泛了出来。 卑微的他像是曾经的我。 少年垂下的手缩了缩。 “你们在做什么？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和这种低贱的下人待在一起，会降低你们的教养！” 匆忙赶来的老妪厉声呵斥这群娇纵的少爷小姐。几人一看事情不妙，快步跑走了。他们可不想因为这么件小事就被管家告状到父亲那去。 “哼，”她看一眼众人离开的方向，又看向不远处依然跪在地上的徐暮，“起来吧，家主有事找你。” 他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慢慢起身跟上她的脚步，走向在他这一生中从未接触过的陌生地方。 他们来到大厅里，主位上坐着一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女子，以及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俊朗男子。 想必这就是一直对徐暮不管不顾的徐家主和徐夫人了。我站在少年的一旁，随他一同看向面前的两人。 “林婆婆，您先下去吧。”女人对带路的老妪笑笑说。既然夫人都发话了，林婆婆也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默默退下了。 看着徐暮这张满是脏污的小脸，女人欲言又止，她看了看坐在一旁似乎并不打算说话的男人，抿了抿唇。 “徐暮……我替徐家给你道个歉，这几年对你一直不闻不问，把你丢在后院……” 少年懒懒地抬眼，等待女人的后文。 “我希望你能救救我的儿子，无论怎么说，你们身上都有徐家的血脉不是吗？你只要缺少一点血，就可以救活我儿子的命，不是很好吗？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也会帮你的母亲立墓——”徐夫人笑着说。 徐暮不会死，这是她得出的肯定结论。之前庶出的几个孩子把他扔进狼窝里，过了一夜后拖出来的明明已经是没有了呼吸的残缺尸体，干脆扔在了林中，却在几天后又在偏院看到了活生生的他。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仇家抓去放了血，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她才不会想到这个畜生。 徐夫人把放在桌子上的匕首扔在地上，如果他自觉点配合最好，拒绝的话她也有强硬手段逼迫他同意。 地上早已放好了准备盛血的碗，她口中的“一点血”可不只是“一点血”啊。 我没有想到徐暮会那么干脆地下手，皮肤被锋利的刀刃划开一道口子，血液不住地涌了出来，尽数流进了碗里。 他的脸色煞白，血液流失体外使他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我站在他的面前看着这可怖的场景。 亲眼看着他去死，比任何一次都让我更有沉重的负罪感。 少年平静的神色仿佛正在放血的人不是他，反倒是我显得十分着急。我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揉了揉，无法忍受这么血腥残忍的画面，撇过头不去看徐暮。 红绸的液体装满了碗，他也不堪重负倒在了地上，见到期望已经达成的女人露出满意的微笑，叫来林婆婆将碗小心端走。 老妪撇开目光不去看昏迷不醒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端起碗离开了。他们的事情，自己也不好意思过多干涉，只要听从主人的安排就可以了。 “把他扔出去吧。正好，偏院那块地方我打算改成花园，孩子们可以到那里去玩耍，他也不必留在那里了。”说罢，女人瞄了一眼身边人，只是这种程度，他是不会对她的决定有异议的。 事情终了，男人起身向大门走去，走到一半脚步又停了下来，不回头道：“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语毕，离开。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手指摩挲拿在手里的茶杯，又重重地摔在地上，瓷片迸裂。 在我撇开头时，突然就没了意识，时间变得空白，周围又是一片漆黑。 最后少年的结果我也无从得知，仿佛过了很久，我感到我的身体恢复了知觉。 又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古朴的摆设，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类型的书籍，我躺在舒适的藤木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悠悠摆着。 身上搭着软和的毛毯，我直起身来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书房，但未免太大了些，完全可以媲美一个小型图书馆。脚触到冰冷的地面时我才发觉自己赤着脚，皮肤白得实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可以达到的程度，而且体质相当差，我只是试着快步走了几步就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属实有病。 “叮咚” 门铃？我刚出门口就有客人拜访，只好慢慢地凭着身体记忆走到了大门处。 这栋别墅透着一股阴森的感觉，或许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原因，少有生气。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客人愿意拜访，突然的响铃让我感到疑惑。 我打开门，门前站着一老妪，容貌与那林婆婆一模一样。而且，还站着我有一段时间不见的徐暮。 “徐先生，抱歉打扰，”林婆婆干枯苍老的手搭上少年的肩，往前推了推，“想拜托您照顾您的小侄子一段时间，因为本家出了些事情，他需要出来避一避。” 我瞄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徐暮，点了点头。能够看到他安然无恙我心中满是欣喜，以后能够让我照顾他一段时间更是再好不过，在这里没有人会欺负他。 再三考虑下，我牵起了他的手，带进了屋子里，没管老妪有些惊异的眼神，关上了门。 他愣了愣，随后紧紧握住我的手。 虽然我不知道在那以后发生了什么，但徐暮现在看上去安然无恙。在见我之前应该是打扮了一番，换了身整洁的衣服，从头到脚都变得干干净净。 之前都看不清楚他的脸，现在一看发现他长得挺可爱的，就是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我原本打算让他住在我隔壁的客房里，但是因为从来不用以至于房间里都积了灰尘，只好让他委屈一下和我一起住。 既然我现在是徐先生的话，自然也有义务代替他照顾徐暮。不管原本剧情里徐先生选择怎么样，现在我选择了好好待他。 我牵起他的手，对他说：“客房好像没办法用，委屈你先和我睡一段时间，等收拾好了你再住进去，好吗？” 我以为他不会开口，没想到他说了声好。他身上除了那身衣服以外没有其他的行李了了，我记得衣柜里还有几件以前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应该也有睡衣吧。 在衣柜里翻找了半天，我才找到衣服给他换上，不过终究还是有些大了。因为营养不良，所以他的身体要比一般的少年要瘦弱很多。 我揉揉他的脑袋，头发也有点长，该剪剪了。我的任务艰巨，养孩子果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睡吧睡吧。”我把小孩抱到床上，好好盖上被子。自己现在这身衣服穿着睡觉还是有些不舒服的，所以我想去换衣服，但是感觉什么拉住了我的袖子。 我低头一看，徐暮正伸出那只小手扯着，眼神里总算是多了点其他的情绪。“害怕吗？”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把他的手轻轻扯下，用手指挠挠他的掌心。 他点了点头，用手反握住我的手指。 小孩子的手软软糯糯的，温暖包裹着我，我从中感受到他对我的信任和依靠。 “别怕，我只是换个衣服。要乖乖的躺好等我，不然叔叔我就不陪你了。”我用一种半威胁的口气和他开个玩笑。 “嗯嗯。” 这样才乖嘛。我站起身背过他，拿来放在一旁的衣服，迅速地换上。 虽然我在期间有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在看着我，但是我四处看了看发现也没什么，徐暮也好好地闭着眼睛，所以应该是没什么东西的吧。 换完后我走到另一边，爬上床躺下，用我的左手握住他的右手。他感受到我的温度，立马就贴了上来，紧紧抱住我的腰，缩在我怀里。 “等等，轻一点，很疼。”徐暮抱得太紧了，这副身体的疼痛度似乎比一般人高一点，整个就是一瓷娃娃，一不小心就会摔碎了。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身为长辈这幅样子也太不像话了。 他松了松，我侧过身去抱住他，这样比刚才好多了。“晚安。”我关上了床头的台灯，房间变得黑暗了。 睡意上涌，我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不久就陷入了梦乡。 黑暗里，一双眼睛睁了开来，带着痴迷。少年动了动唇，那一声晚安没有说出声，在男人的胸膛上印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