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诚君落泪,天伦乐母子同嬉
八岁的时候,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了。 渡边诚从京都老家被送回东京,和父亲渡边秀信住在了一起。父亲是完全陌生的概念,他从小被爷爷奶奶养大,但爷爷和奶奶的爱并不能彻底代替父母之爱。他曾经很期待去东京的生活,也问过奶奶爸爸妈妈在哪里。奶奶说,爸爸在东京,爸爸的工作很忙,妈妈不在日本,妈妈是中国人,已经回中国了。 “中国在哪里呢?”小小的渡边诚这样问奶奶,奶奶就给他找来一张世界地图,指着一块被标记出来的大陆,告诉他,“这里就是中国。中国很大很大,有辽阔的大海和高耸的雪山,是个非常美丽的国家。” “雪山比富士山还要高吗?”渡边诚眨巴着眼睛问奶奶,奶奶说,“对唷,而且还有很多很多像富士山一样的雪山。” “妈妈也在那里吗?” “对啊,妈妈也在那里。” “奶奶,妈妈为什么不留在日本呢?”年幼的渡边诚坐在奶奶的腿上,认真地问起了原因,“是因为小诚不可爱吗?还是因为妈妈不喜欢小诚,所以不要我了?” “啊啊……妈妈可从来没说过不要小诚这种话呢。”奶奶用温暖的双臂抱着他,耐心地跟他解释,“妈妈只是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不得不回去了,可能现在被大怪兽抓走了,所以现在还没有回来找小诚。” “被大怪兽抓走了吗?那我要变成奥特曼,把妈妈救回来!” 奶奶怜爱地亲了亲孙子的脸颊,说,“好,那小诚要快快长大,长大之后把妈妈救出来。” 从那之后,渡边诚把世界地图挂在了自己小房间的墙壁上,每天都看着地图上大海另一端的中国。他常常问奶奶,“奶奶,为什么地图上的日本才这么一小点,可中国好大啊,中国到底有多大,妈妈到底在哪里呢?” “啊……比日本大很多很多呢,大概比日本大……如果日本有月亮那么大,那中国就有太阳那么大呢。” “中间还有一片好大好大的海,不过,我很快就可以跨过大海去找妈妈了。”他格格地笑了,手指从地图上的日本跨过日本海到了中国的大陆架上,“看,奶奶,我现在在中国了,可以去找妈妈了。” “这可不行唷,”奶奶说,“去中国的路可远了,有从地球到月亮那么远呢。小诚要乖乖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去找妈妈啦。” “这么远,那我应该怎么去呢?可以坐大船去!对不对!”他被祖母一把抱起,“我还可以坐飞机去,坐火车去,坐新干线去找妈妈!” “是的,小诚,等你长大了,妈妈就回来了。” 小小的渡边诚开始掰着手指数自己还有多久才能长大,但还没等到他长大,八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渡边诚被送到了父亲身边。渡边秀信已经在NHK电视台站稳脚跟,并且成为了一名非常出色的纪录片导演。 渡边诚在这之前完全没有见过父亲,渡边秀信也对他十分冷淡,他转学到了东京的一所有名的私立学校。一直在京都长大的渡边诚对陌生的环境十分不适应,渡边秀信是工作狂,对儿子不闻不问,只给钱给他,其他一律不过问,也极少回家,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工作的路上。渡边诚在读书的时候开始被同学欺压、霸凌,原本渡边诚就是个羞涩的小男孩,和外人说话都会脸红。渐渐地,他也越来越少说话了,对同学和老师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冷淡。 “那个关西佬的关西腔真恶心。” 同学们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学生并没有好感,因为他是后来的学生,他们觉得他是入侵者,就把他排挤在外,对他并不友好,渡边诚常常看见自己的书本、文具,甚至书包被扔进了教室的垃圾桶里。这一切都是从他说话的腔调开始的,他从小在京都长大,说话有关西口音,这成了被霸凌的原因,当他一开口说话,大家都会狠狠地嘲笑他的关西腔,说他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捉弄他的恶作剧也越来越过分。 渡边诚百般忍耐,也曾经将此事告知给班主任和父亲,但渡边秀信根本不管他,班主任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在班上训话,这却让同学们更加厌恶他,恶意毫不遮掩地暴露在渡边诚面前。最后,渡边诚忍无可忍,在又一次受到同学的欺负和嘲讽时,和挑头的那个男同学打了一架。 那一次将对方打得极狠,就连平时根本不管他的渡边秀信都不得不带着他去对方的家里道歉。渡边诚一言不发,眼神冷冰冰的,渡边秀信对他的态度非常不满。当天晚上,渡边秀信有几个同事约他去喝酒,渡边诚被他锁在家里罚跪,直到半夜,渡边秀信才醉醺醺地回家。渡边诚罚跪到半夜,困得直打瞌睡,渡边秀信看着昏昏欲睡的儿子,心里一股无名业火窜将出来,一把将渡边诚从榻榻米上拧起来,飞起一脚将他踹飞,渡边诚的后背砰地一声撞到墙壁上,扑通一声趴到在地。渡边诚从疼痛中清醒,睁开眼时自己已经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小腹连着心口火辣辣地疼。窝心一脚踹了,渡边诚撕心裂肺地嚎哭,渡边秀信还不解恨,他拧着儿子的衣服后襟,也不把他拉起来,就像是拖一头死猪一样让渡边诚在地上拖行,打开家门,拧着衣裳后襟的手顺势往门外一抛,像是抛一件垃圾一样将儿子扔出了家门。 已是深冬,东京的深夜,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渡边诚疯狂地捶着家门,哭得声嘶力竭,喉咙腥甜一片。家里的渡边秀信根本不搭理他,一种刺骨的冷伴随着绝望笼罩全身。东京的夜晚太安静了,只能听见雪花落在地上的刺啦声,偶有驶过的汽车车轮碾压在雪上的细簌声。渡边诚只穿着单薄的衣服,不得不用双臂紧紧抱着身体,蹲在过道上哭泣。 他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但开门的不是渡边秀信,而是隔壁的邻居佐藤太太。佐藤太太听见有小孩哭泣的声音,再加上刚才渡边家的动静实在太大,把她从睡梦中吵醒。她披了件外套开门查看情况,发现渡边诚正坐在过道的地上哭,眼睛都哭肿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佐藤太太母性大发,她和渡边家是老邻居,也知道他们家里的家事。她立即把渡边诚带回家,哄他停止了哭泣,给他把哭花的脸擦干净,向渡边诚询问情况,渡边诚却始终咬牙不说,她只能带渡边诚先去去休息。 佐藤先生在名古屋出差,两个孩子在上寄宿制中学,佐藤太太将他安置在自己孩子的卧室里睡觉。但第二天,渡边秀信打电话给学校,给渡边诚请了一天的假,他不准渡边诚去学校上课,在家里接着罚跪。渡边诚听见他在客厅里给别人打电话,他知道渡边秀信近段时间心情很差,昨天揍他是拿他撒气。 后来这样的殴打还发生过多次,渡边诚发现自己不能哭,如果哭,他会被打得更惨。所以他从那之后就极少哭泣,就算哭,也不允许自己哭出声音。学校里的同学都怕他,虽然不敢再欺负他,他也明显地感觉到所有人将他排挤在外。他们只是不再打他,但言语上的排挤和暴力还在持续。 渡边诚之前还想着要融入他们,他改掉了自己的关西口音,尽力让自己的从内到外都看起来像是个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但后来他发现是徒劳的,就算是他改掉了关西腔也无法融入他们,渡边诚决定不再想办法融入,如果人际关系无法融入,那就努力让自己变得优秀。他开始疯了一样地学习,在三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就给他请了钢琴教师,他也像疯了一样将每天练琴的时间增加了一倍,又迷上了剑道,每天除了花在睡觉的时间之外就是弹琴和练习剑道,以排遣心里的苦闷。 那架钢琴从四岁时就开始陪伴他,后来又陪着他来到东京。他还是庆幸,虽然随着年龄的增大,渡边秀信也越来越忙,但至少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就算是在家,他挨打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他巴不得渡边秀信不理他,把他当成空气,虽然父亲对自己非常冷淡,但该给的生活费还是一概给了,这也让他感觉到庆幸,至少不会饿死。 他会想起从来没见过的妈妈,他想起奶奶说,妈妈在中国。那从未谋面的妈妈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妈妈为什么不留在日本?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身边?渡边秀信对他的问题永远保持沉默,渡边诚也永远也想不清楚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只有一张母亲的照片,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在收拾家务的时候翻出来的,照片后写着“平成11年”,是母亲的一张单人照片,也是唯一的一张,后面写着母亲的名字,他不认识其中的一个字,只认识一个“夏”字,这让他想到了夏天,想起了在京都乡下,露水沾湿了鞋袜的感觉。他想妈妈能带给他的感觉应该就是夏天能带给他的感觉,他把那张照片放在自己的眼睛上,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夏天那炎炎的阳光,听见了嘶哑的蝉鸣。 “妈妈!别不要我!” 一缕阳光照进屋子,渡边诚从睡梦里哭醒。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睡在夏行歌的书房里。昨晚上他失眠到很晚,又做了不好的梦,精神很差。他疲惫地坐在床上,手掌捂着自己的额头,怔怔地盯着被子很久很久。 待完全清醒,渡边诚光脚下床找鞋,离床不远的写字台上放着两瓶气泡水,他拿起来查看,发现买的还是日本进口的气泡水,配料表等信息都是用日语写的。 谁买的?是夏行歌吗?渡边诚迟疑地放下了手中的气泡水。他又想起了之前放在桌上的纸条和五百块钱。那张纸条用日语和英文分别写了一行,但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拙劣的用词和用错的语法,大概是用了翻译软件,应该是夏行歌做的。如果真是夏行歌放的钱和气泡水,他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呢?他们俩应该是情敌吧?鼻子上的那一拳他还记着呢,现在又是钱又是气泡水,是想来讽刺他,羞辱他?还是来可怜他? 渡边诚怒火中烧,将那两瓶气泡水扔进了垃圾桶。夏行歌又是怎么能进来的?他不是把门锁了吗?是了,他冷笑,这本来就是他的书房,自己不过是鸠占鹊巢而已,他可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渡边诚性格强势,不会撒娇,也不会求饶,更不会去讨好别人,看见夏行歌对夏澧的讨好和撒娇,心里充满鄙夷,但夏澧偏偏就喜欢吃他这套。渡边诚嫉妒,但更多的还是艳羡,至少夏行歌能有母亲陪伴成长,不开心了能被夏澧抱在怀里哄到开心为止;但他在难过的时候,急需要母亲陪伴的时候,只有家里的钢琴和木剑能够陪伴着他。 门外传来夏澧唱歌的声音,渡边诚拉开门,看见他和夏行歌在厨房里准备中饭,夏澧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绿水悠悠。” 夏行歌笑道:“变成贾宝玉了?哪个又是你的林妹妹呢?” 夏澧脸一红,手往围裙上一擦就要打他,夏行歌连忙到处躲藏,到底是躲避不及,给夏澧打了几下。夏行歌笑着求饶,“妈妈,快别打了,等下打傻了。” 夏澧指了指水槽了未洗的碗筷,“那就罚你把碗洗了,看你还敢不敢再在我面前胡说!” “好好好,我洗碗,我洗碗。” 夏行歌举双手投降,乖乖去洗碗了,在洗碗的时候也不安分,用轻佻的语气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夏澧白了他一眼,知道他唱的可是大名鼎鼎的“哼哼韵”,没想到夏行歌又接着念,“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偷睨夏澧观察反应,夏澧面色依旧,他也就更大胆地往下念,“女儿愁,绣房里蹿出个大马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顿了顿,他清了清嗓子,念了最后一句,“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 夏澧听了,顿时停下手上的活儿,扭着脸撸起袖子,“我看你真是该打了,上房揭瓦了?” “哎呀,妈妈,我就是开个小玩笑,开个小玩笑嘛,嘿嘿嘿。”被妈妈用手掌抽了几下屁股,夏行歌不恼,反而还笑得更加灿烂了。“妈妈要是不高兴,下次我不说了,不说了嘛。” 语毕,他长臂一捞,将夏澧死死抱在怀里,夏澧抗议几句,挣脱不了,也只能无奈地任由夏行歌抱着。 渡边诚立即退回房间,将门关死。 回后评:诚君忆往昔悲落泪,正遇兄母嬉戏笑骂,实则以乐写悲,以喜衬哀。夏澧唱宝玉,可谓将夏澧类比怡红公子宝玉,蘅芜和潇湘又指谁?钗黛合一,双生孪子亦为一体,不见后文不可多语,恐泄漏此后文章之精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