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里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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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人归丢人,饭还是得吃的,在伤员本人的强烈要求下,这顿说不上早的早餐终于可以好好在餐厅进行。 尽管所有人都担心他的伤势,但洛伊坚持认为继续躺在床上只会加重病情,再不下地动一动他都快要忘记怎么走路了。 在久违的脚踏实地时他差点因为身体的疼痛龇牙咧嘴,扶着柜台适应了好一会儿。除去伤口本身的痛楚,他的肌肉和骨骼也像是在尖叫抗议,几乎没一个关节能运转顺畅。 “这是因为您过度透支了体能所致。”沃尔夫冈第三次搀扶少爷走路的提议被拒绝,在一旁无奈地解释医生的诊断,“以后应该避免不加节制地斗殴,就算您很强。” 洛伊吐吐舌头,去盥洗室把躺了几天的脸捣腾干净,撑着扶手艰难地走下楼梯,这里光线比较暗,没人看得清他低头的神情。 如果能再让他选择一次,他还是那么做。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平息那股躁郁,在体内纠缠不休,因此产生的嗜血冲动更无法被抹除,将天长地久地埋葬,像沉眠的火种,因为暴怒而复苏。他从来就做不来一个安分守己的人,表面上再柔顺也不过是个纸糊的壳子,獠牙一张开就会撕得粉碎。 关于胥恩菲尔德少爷七七八八的流言里起码有一项是真的,他的性情很不稳定,就和本能一样乖张凶残,必要时会不管不顾鱼死网破,命不够大最好敬而远之。 “洛伊。” 薮猫全身快要炸开的毛发因为一声唤又柔顺平复下去,收起尖爪露出柔软的足垫,这才睁着温和无害的眼睛看过去。 雪莱已经在餐厅坐好了,他的手臂似乎在洛伊昏迷期间已尽数痊愈,把看过的报纸叠好放下。他的装束很正式,配着雪白的领巾,饭后应该要出门。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洛伊绷着脸,艰难忍着不要痛得龇牙被哥哥看出来,还算从容地坐在椅子上,暗自舒一口气。 “都好了,不疼了。”他拿起银匙舀了一勺浓香的奶汤,温度正好,还有糯甜的玉米粒。他忍不住就喝了大半,发现雪莱的餐具还没有动,正端坐着看他,第一反应便是自己刚才饿死鬼的吃相肯定不雅了,在哥哥出声纠正之前赶紧坐直,开始装模作样。 雪莱没有揭穿他,心下觉得好笑,看着洛伊趁人不注意快速舔去了嘴角沾上的汤汁,好像做了些无关痛痒的恶作剧不愿被发现一样,也不让他发窘,默默拿起自己面前的餐具开始用早饭。洛伊有些紧张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 虽然仍旧没多说几句话,但洛伊觉得这可能是好几年来跟哥哥一起吃得最轻松的一顿饭,上身依然保持端庄守礼的样子,腿却忍不住在桌下轻悠悠地晃着,交叠起来又分开,然后不小心磕到了椅子脚,还没康复的伤口一阵钝痛,正准备舀起布丁的勺子落在盘中,清脆地响。 洛伊默默把勺子重新拿起来,伪装成一不小心的失态举动。 “今天天气不错。”雪莱突然说,“但外面还有雪,出去玩的时候要小心。” 洛伊忙不迭点点头,一看窗外积雪被阳光照得发亮,久居室内的沉闷气也仿佛被扫去了一些,迫不及待想要舒展四肢,到外面痛痛快快跑几圈。 “哥哥要出门了吗?” 雪莱没有否认,站起身走到餐厅门口,男仆立刻为他拿来了外套和手杖。洛伊一路跟在后面直到门口,雪莱戴上礼帽,回头说:“在家要听话。” 洛伊愣了一下,雪莱立起衣领走进了屋外灿烂的白昼中。直到跟随他的马童也不见了踪影洛伊才意识到,小声辩驳:“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可是在哥哥眼里,弟弟永远都是长不大的。”沃尔夫冈关上屋门,“您偶尔也得从这个角度体谅一下侯爵大人。” 洛伊想说不是这样,但及时反应过来他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他和雪莱的状况,虽然他们不是有血缘的亲兄弟,但已经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十余年,只怕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根本没有人能接受这段关系的质变,沃尔夫冈照顾他们起居这么多年,洛伊不想让老人家刺激太大。 他深呼吸几次,终于还是往后走去书房,声称要温书,实际上把门关上后就缩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个精细的帆船摆饰把玩,听说是出自一个海外的手工匠人之手,是小时候哥哥送给他的礼物。 洛伊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多久,就连年纪都模模糊糊的。圣音堂的记录只要大概差不离,后来抢救出的档案很多都模棱两可,反正他们只是玩物,用来出售的商品,除了一具肉体和改不掉的性情,尽都可以随人高兴,任意拿捏。 既然找不回来,那就不找了。雪莱对此没有特别执着,倒是洛伊思考了很久,严肃着小脸很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如果哥哥不介意的话,就把他们一起回家的那一天当做生日吧。他记得当时哥哥浅色的瞳孔微微睁大,说好。 拉斐尔告诉他,生日就会有很多人给他送礼物,他也的确总在那一天会收到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所有人都好像约定好了似的。唯独哥哥是个不遵守规则的人,想起来就会送给他,新奇的玩具,好吃糖果,书本、文具,雪莱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再后来甚至不再特地解释,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洛伊把那艘小巧的帆船立在胸口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这间宽敞的书房本来是属于府邸的主人,却随处可见他从小到大留下的痕迹,甚至还专门有一个书柜放着他的功课习作,他以为已经是一堆废纸,但都被好好收纳起来。他无所不能的兄长在这方面笨拙得要命,任由他堪称恶毒地曲解,却从不为自己辩护。 其实只要他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就不难发现,可为什么当初就非要顽固地认为他是被放弃和被忽略的呢,怀抱恶意的假想负隅抵抗,为了好笑又可怜的尊严。 他正闭上眼睛思索,沃尔夫冈敲了敲门,说雪莱给他留了一个东西。 老人拿来一个布团,包裹得很随意,不像是雪莱的风格。洛伊有些疑惑,沃尔夫冈说这是刚才行刑者的约瑟夫特地送来的,洛伊更疑惑了。 他一层一层打开素色的粗布,包得很厚,总也拆不完,他没来由开始紧张,呼吸都急促起来。直到露出最里层,起初脑海空白了一瞬,难以置信了好一阵,随后才缓缓伸出手,指尖谨慎触摸上去,好像稍微用点力就会散成灰似的。 沃尔夫冈没有出声,静静地在一边陪着他。大病初愈的青年怔怔地看着膝上的物件出神,肩膀微微颤抖,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洛伊的时候,那个瘦小无助的孩子,惶恐地躲在哥哥身后,在最该无忧无虑的年纪里已经吃够了比别人几辈子都多的苦,却还要倔强地瞪着大眼睛,一副不肯服输的样子。 洛伊终于艰难地抬起手,拔出了锈迹斑斑的插销,打开了盒盖。 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除了被时间磨蚀得不成样子,已经失去了原本光鲜的外表,积了一层灰,如果不是这样,洛伊几乎都要以为这十年的时间都要不复存在了。那一天他看了它最后一眼,将它永远埋在地底,而如今又再次开启,好像还能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面上传来的雨声,下水道咕隆咕隆地吞咽。在这与往常无甚分别的夜里,他看见了一只鸟向着已经失去的太阳飞翔,然后死在荆棘里。 他总以为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通向光明的路已经被截断。但他还活着,长高、长大,见过了夏日的繁星,在书本里看过上百种蝴蝶的翅膀,虫鸣隐藏在缤纷的花丛中,秋风吹过时树叶变成金黄,大雪落下有簌簌响动。 如果你也能来到这样的世界就好了。 沃尔夫冈适时递给他一张手巾,很想伸出手安抚一下那方不断抽动的脊背,但他终究没有做,人从来都不该认为自己能替他人消除痛苦,无法感同身受便无法劝他忘怀。他所能给予的最大尊重,就是在这里安静地陪着他,此刻他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雪莱要刻意出门在外的时候把这个记忆还给洛伊,猫科都是喜欢藏起来自己舔舐伤口的自尊怪物。 他微微错了错身,看见洛伊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标本,里面端正地别着一只蝴蝶。眼泪已经将相框里的灰尘都洗去,隐约可以看见蝶翼残留的颜色。 “这很美,不是吗?”沃尔夫冈轻声道。 洛伊抬起脸看向他,眼眶和鼻头还是泛红的,噙着泪的眼睛冒着水光,吸了吸鼻子,眼下的湿痕还没干,却朝他笑了。那笑容过于粲然,就像快要融化的雪映上朝阳,令人情不自禁被感染,报以莞尔。 “您现在想怎么做?”沃尔夫冈又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巾替他擦脸,笑着问。 “怎么做都可以吗?”洛伊的鼻子还堵着。 “大人吩咐过,都随您高兴。” 洛伊眼珠转了转:“花园里还有空地吗?一小块就可以,景色好一些的。” “应该有的,亨利会很清楚。您难道想再把它埋起来?” 洛伊低下头,摩挲着漆色都掉光的小盒子,盒盖的一角还有些浅浅的划痕,“佐伊”的名字刻得清隽秀气,“洛伊”则歪歪扭扭跟虫子爬过去似的,两个挨在一起就像一个懂事的哥哥牵着调皮的弟弟,还要一路帮他遮挡风雨,他们只活在这块狭小的天地里,好像这样就不会分离。 “我想好好给他做一个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