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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木子河畔

    

第七章 木子河畔



    星寧夕落在古道上,原也無什麼行囊可收拾,只攜了池萏梅早先為她備著的衣飾,理了理方才濺在身上的血跡。便也算好了。走至前廳,卻見一眼生男子,領著二從,與洛青、辰昕坐在案旁。

    洛青辰昕想是聽了他帶來的消息,臉色沉得難看。

    男子身着黯紅衣袍,長髮簡單束在身後,年紀看上與洛青兩人相仿,桌邊靠著大刀,一聽聲響便抬起頭來。男子眼神原是凌厲,見了星寧夕,忽然定神般,盯著她直瞧,原就幾分倜儻的俊臉,勾起一抹淺笑。

    為他瞧得極不自在,她撇過頭向洛青揖道:「堂主既還有事,我先到外邊兒等著。」

    「等等。」洛青抬頭望她,道:「這是西一堂防衛總長夜闌,近日地門又有些動作,岱山南城兩處入山古道,各安些人守著,你看可好?」又轉向夜闌,臉色冷峻,道:「這是星門主。你收斂些。」

    夜闌聞言並未收斂些,仍是盯著星寧夕直瞧,笑得益發深沉,起身一揖道:「夜闌失禮。」

    星寧夕微一點頭,並不抬眼看他,道:「要守岱山南城,人不用多,陣法卻要精些。」

    辰昕向夜闌道:「陣法?這你倒在行,大長老陣式可是少有人能敵。」

    「師父陣式自是高深,岱山門也不遑多讓,他們北關一向以陣守著,從來也沒人能破。」夜闌說著,一步戚向星寧夕,眼神直勾勾望著她,笑道:「星門主若能留下助我,想必如虎添翼。」

    星寧夕為他笑得背脊發涼,退了一步。

    洛青站起身來,鐵著臉沉著氣道:「夜闌,星門主受了些傷,巖靖峰現在生著火要她的命,她得先同我們下蘭臺,現下便要動身。你領些陣法較精的部下,到各處安排,盯住巖靖峰,莫讓他勢力出了南城,我們到蘭臺會會長老後,再做規劃。」

    夜闌聞言,轉過身,按禮向洛青淡淡一揖。

    洛青再道:「你先去吧。此番未得空與你多談,下回捎好酒待你。」

    夜闌一笑,道:「好。我等堂主好酒,這裡你放心。只是我縱能絆住巖靖峰一時,要攻下岱山門卻是不可能。他若另有圖謀,還須堂主盡早上來,與他把事情講明了。」

    洛青道:「我明白。」

    夜闌又一揖,轉身要走,行經星寧夕旁,一雙眼又直勾勾盯上她,笑道:「我還記得,你叫星寧夕。」

    她別過眼去,礙著洛青面子,微點了頭,神情間多了些不快。

    夜闌再笑道:「你的名字,與美貌般配。」他戚近她,伸手便勾起她長髮,輕聲道:「還有這襲香氣,很是醉人。」

    她一驚,往後連退兩步,沉著臉,默不作聲。

    夜闌一笑,揚長去了。

    方才殺了一場,回來又被輕薄一回,心底頗不是滋味,虧得她在門內幾番歷練,修養倒不太差,心下雖腦,臉上仍撐得冷靜。

    辰昕一嘆,向洛青道:「你這回做得忒差。」

    洛青被夜闌攪得當胸鬱鬱,正找不到出口,皺眉憤道:「什麼差?」

    辰昕一笑,並不答話,轉向星寧夕道:「你別介懷,夜闌生性風流,一直都是那個樣子。也要生得夠好看,他才瞧得上眼。」

    星寧夕瞟了他一眼,這是安撫自己來著?她一股怨氣未平,神色淡淡並不搭話。

    四人上了路,自岱山南城續往南下蘭臺,一路逐漸暖和,地勢漸低,林葉漸闊,遠處已能見平壤沃野。或有夜闌擋著,一路不再有地門人追上,終行至木子河畔。

    「堂主,見到水岸了,我下去找靈薊!」星寧夕甚是欣然,躍身下馬。

    洛青看看天色道:「雲低又厚,就怕有雨。」見星寧夕如小鹿般輕靈而去,只得起腳跟了上。

    小草一躍下馬,也想跟去,辰昕伸手拉住,道:「你就別跟,在這顧馬。」

    小草噘嘴道:「為什麼啊?讓兩個病人去。」

    辰昕道:「你去也不懂,跟著惹麻煩。」環顧四週,水幅遼闊,青草短密,靠林水岸有座石亭。道:「就去那兒等。」

    「星門主!」洛青喊著,幾步跟了上去。

    星寧夕聞聲回頭,見洛青跟上,道:「堂主怎麼跟來,你的傷不好淋雨。」

    洛青道:「那靈薊為數不多,我知道生在哪處。」

    他領星寧夕沿河岸行,行了不少路,才終在蜿蜒的離岸找著幾株。

    星寧夕細細搜著,將幾顆嫩綠帶紫的厚實花苞,折了下來。有些惋惜道:「這數量,委實不夠。」

    「無妨,這靈薊得靠仙氣落種,在這兒自是長不好,我在蘭臺試著植了些,乾貨仍有不少。」洛青在旁隨意折了些枝葉,又剪了些蕨葉和野草。

    星寧夕挺是歉然地看了看他,道:「就得讓堂主再等,這地門之傷,很是難受。」她瞧著幾株有些頹靡的靈薊,微運了些內息籠上,忽有些憂傷:「昔日在岱山,這靈薊全賴花門護著,如今師父和我都不在了,那些植草,再沒人照顧。」

    洛青看她又一臉憂沉,想寬慰她:「我那幾株靈薊,長得倒也不差,蘭臺溫暖,若能得你這身靈氣照拂,不定,生得比在岱山更好。」

    星寧夕聽他意有所指,微微一笑:「到了蘭臺,我幫堂主瞧瞧。」說著,將花苞悉心理了理,又取出錦帕覆著,收了起來。

    洛青望了她半晌,認真道:「你若想找人說說,我可以陪你。別一個人躲著哭,鬱結肺腑,總是傷身。」

    星寧夕聽他一番話,抬眼希奇看著洛青,他深遂雙眼正望著她,眼神十足溫柔。

    她有些無措,忙低下頭去,找那靈薊遮掩遮掩。最近怎麼了,這些人總愛一雙眼盯著她瞧。

    洛青又恢復一派自在沉穩神色,隨手整了整他攀折的野草,道:「這些該夠了,我們走吧!別讓辰昕他們等太久。」

    話聲甫落,天際響起大雷,豆大般的雨點隨之落下。

    星寧夕急道:「不好不好,這雨怎下得那麼快,我在岱山少見急雨,堂主你餘毒冷寒,不能淋雨。」

    洛青看看四周道:「山壁上有岩穴,我們避避,得離河面遠些。」

    兩人汲石而上,找了一處避雨。這一耽擱,兩人衣著已經略濕,洛青只感周身體寒縈繞,瑟瑟發起抖,想要運氣相擋卻是艱澀,從前卻也未曾如此。

    星寧夕見狀,拉過他手量脈,皺起眉,猶豫道:「堂主這身外衣都濕了,還是先除了吧,我幫你運運息。」

    洛青連忙搖頭道:「我還行怎敢勞煩門主。」被她柔柔的手一拉,又見她微濕的髮與面上還綴著水珠,沿頰滴在她衣襟上,他有些緊張。

    她不太明白他那顆男兒心,門人從不敢正眼瞧她,父親守她甚緊,從也不與她談論男女之情,她但有幾分自知生得貌美,至終也不過就同巖靖峰相熟,並不覺得自己有多惹人眼目。

    她看著他,只有些受傷道:「堂主,莫非你也防我?」

    洛青愣道:「我不是防你只是我。」只是他一向刀槍箭雨,身旁一眾兄弟,何時消受過此等溫柔辭令,其實不過把脈運息,也沒什麼,不曉得為何,她做起來,便叫他渾身緊張不自在,他幾乎反省起來,自己有些心思不正。

    星寧夕著急道:「靈薊未及入藥,現在淋了雨,寒氣積纏不散,往後就難治了。」

    洛青拗不過她,那寒氣實翻騰得厲害,只得依言除了外衣。讓她運息,她氣息甫碰著他,他身子一僵,一脈氣息極為不順。

    「堂主別擋。」

    洛青只得依言放鬆,忽覺她內息溫柔如河,旖旎如花,帶著暖意,從後背直護左臂,半刻又輸往氣海。不若秦瀟與辰昕的方剛厚沈,仍是綿延如縷,十分縝密,和那日淡淡掃過,護著她的花息,很是不同。洛青暗自驚奇,感到紊亂氣息漸平,體內寒氣漸散,就連留下的外傷口子都淡了不少。花香瀰漫,有些醉人。

    半晌,星寧夕方撤掌調息歸位。

    洛青定定心神,希奇道:「星門主,你運起內息,頗能療傷,是花門經,還是你一身仙質使然?」

    星寧夕嫣然一笑:「都有。前些日子我身子弱,相助堂主不多,如今倒好些。」

    洛青道:「你若開間藥房,大抵天天門庭若市。岱山仙地,果然很不一般。」

    星寧夕搖搖頭道:「岱山少數門人有些仙質,但畢竟不是仙,就是有些異能,都還需輔以咒術修煉。花門與森門經都以醫傷為主,我這身白棠花香有些療效,似我這般,可練得輕鬆些。但那醫傷的內息,究柢是替了那受傷的人,用內傷消耗去換,用多了,需得閉關養神,開不得藥房的。大地本自帶療癒力,尤賦以花草之形,還是這門學問好用,堂主也懂不少。」

    洛青一愣,道:「這麼說豈不傷你身子,你大傷初癒。」

    星寧夕亦一愣,心想自己怎說出來,忙揮手道:「不過驅個雨寒,算不得什麼傷。」

    洛青瞧著她,正色問道:「只是趨個雨寒麼?我卻感覺連寒冰掌的戾傷都好了。」

    他不笑的時候,挺有堂主威儀。就是她一介上門主,氣勢還遜色幾分。她看著他,只得誠實道:「寒冰掌傷很是不適,前些日子又著了針,這冷雨一澆,萬不能拖。屢讓堂主涉險寧夕很是過意不去,我自然一起療了。」又笑了笑,道:「這本是應當為堂主做的。」

    她一笑,又宛如初春融雪。他心跳怦然,忙別過頭去,道:「多謝。但可沒有下回。」

    他有些懊惱,想著辰昕的話,自己好像真有些上了心,她一顰一笑,很是叫他在意。

    雨,不停,岩穴不大,二人併坐微抵著肩,洛青猶豫著道:「你冷麼?我瞧你也淋了些雨。這裡太小又生不得火。」

    星寧夕搖搖頭,道:「我不怎麼怕冷的。」

    洛青心想,那就是有些冷了。他素來正直,也想不出法子,總不能叫她挨過來些,也不能叫她除件衣裳。只能回去,再幫她備些祛寒暖身的藥了。

    兩人沉默著,還好隆隆大雨聲稍掩飾了緊張。

    好像應該說點話,沒什麼經驗和姑娘家談天,一想到說話,洛青道:「門主,你似未曾出過山門,可認得這木子河和蘭臺以南的安南河?二者為西疆中平原重要水道,直往西海,是月盟整治的要點,我們近年,重要的會務,不在用武,而是疏通貿易廊道、整治河道與開拓西海海濱可用土地。此外,在蘭臺與烏爾兩城,城裡生產供給會裡所需。這些,我與辰昕接堂主十年來,算是有些成效。這也是拜星前君主過往慷慨相助之故。你對西疆了解多少?。」

    這是考自己來著?星寧夕聽他一本正經談起會務,淺淺一笑,道:「這本該設宴和堂主好好談談,卻未想會困在這聽雨看河。」她想了想,道:「從前阿爹不讓我出山門,只好地貌圖一幅背過一幅,道理一回論過一回。父親說過,北岱山,中月盟,南青川。我們主治北天河水關,同為西海濱各族供水。主掌岱山南城,轄貿易隘口,岱山北面,尚有林場出產林木,東側為東疆北漠,與金軒相臨。父親認為,守住兩荒相接的北關,下支援月盟經營中平原,西與西海海濱各族穩定貿易。再觀察最南端青川山系的各個谷地,便能維繫西疆太平。」

    洛青點點頭,笑道:「我這問題倒是多餘了。」

    星寧夕輕輕一嘆,續道:「這些都是長輩們打下的基礎,如今我要做的,錦上添花罷了。我先前想過,岱山門內壟斷了不少技術,但我們人少,很多東西做不來,便是做了些,也要舟車往南送,耗時費力。真該與你們會會,在蘭臺立個廠,增加產能,縮減路程。」她想了想,又道:「還有你們那伐木的單有些太急,我們北林,不該這樣消耗,你若撙不下來,得挪一些去烏爾南林。」

    洛青看著她,起了興致,笑道:「我隨口問問,你倒發落起門務來了。」她看似清遠冷淡,卻甚容易落入人話頭。

    星寧夕一楞,道:「因因為父親讓我理事,我想過好幾回,這次西疆大會,本也該告訴你了。」

    洛青微微笑著,答她道:「是麼?你若肯出技術,自然是好。那木頭,倒不是我們要用,是輸給西海海濱酋長的工程。他與你父親不睦,卻又想要你們的木頭,寧可讓我們出面,轉手於他,你這一攔,擋了我們工程支財路,他們恐怕要跳腳。南林能伐的木不夠,我們自己要用,質也沒你們好。」

    星寧夕一派認真,皺起眉道:「不夠?那也不能淨伐我們北林,那森木生得慢,蟲鳥走獸都有家的。森門有種新混出的礦漿,或可支援他們,不需全用實木。」

    她還計較著,忽然止了聲,輕道:「如今講這些做什麼。」

    洛青看著她,很是憐惜,道:「其實,你若肯入堂幫我,實在不錯,只委屈你了。又或者,我們助你打回去,你總會做得比那巖靖峰好。」

    聽得那名字,她星光熠熠的一雙眼,瞬時暗淡不少,冷道:「我不想回去。」

    洛青見了她神色,有些後悔:「對不起,我不該提他。」

    「沒事我也該早點適應。」她淡淡道:「其實他資質極好,論武行謀略,都高我許多。我初識他時,他教了我不少東西。只是後來,好像都變了樣。」她頓了頓,似有些哽咽:「我辜負父親,又連累了你們。」

    洛青看著她,溫柔道:「錯不在你,錯在地門的仇恨和野心。」

    望向外頭灰濛濛的河面,她愣著出神,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