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如今宫中圣人愈发偏向自持守成的儒家之道,对于这些离经叛道、蛊惑人心的“艳书”自然要杀之而后快。 印刷作坊一连四五个月都没生意做,如今李三顺老师傅抱着熟宣找上门来,那掌柜的还没听清李三顺说了啥,便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做做做,我们除了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绑架勒索、仙人跳、扎火囤、美人局……不做,其余啥都做。” 显金:…… 看得出来这老板,是真挺难的。 在没有生意的贫困时光,他估计把世上最赚钱的行当都琢磨了一圈…… 如今的雕版和活字印刷已经发展得非常先进了,显金简明扼要地阐述了理念,再拿出一张用红墨水按比例勾勒描画出田字格的四尺宣,要求照章打样。 老板拿着样品琢磨片刻,摸出好几个木头剂子和刻刀,手上功夫飞起,木头剂子瞬间变成了凸纹板,再比对着样品摆出形状,木头剂子上抹好红染料,放了张四尺宣在木头器械上,将把手往下一摁。 老板把四尺宣取出,递给显金检查,“……是不是这个样子?” 哇哦。 华夏古代儿女的智慧,是无穷的。 显金寥寥数语,只拿出打样草稿,人家便可以一比一复制…… 显金赞叹的神色成功逗乐印刷作坊老板。 老板骄傲地表示,“……你这个,压根就不是啥难事!我们生意最好的时候,一晚上刻了三部话本!” 一晚上印三本书,高……高产似母猪! 老板低声炫耀,“咱不说多了,泾县哪家哪户的小姐夫人床底下不压一本咱们家印的话本?什么《穿越人潮相中你》《美妾的诱惑》《那书生真俊》……都是咱的杰作。” 显金抹了把额头。 失敬失敬,她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这竟是泾县最大的文娱风口。 老板什么生意都做,换一个角度,证明了他业务能力过硬。 但在显金的再三要求下,老板发誓,在印刷陈记描红本时,就算文娱风头过去、形势放缓,他也绝不会一台机子印言情小说,一台机子印描红作业本——这得多分裂啊! 要让开蒙学生的家长知道他们家儿子的描红本旁边,曾是《美妾的诱惑》系列丛书,显金怕孩她娘会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正室嘎蛋了,在现实中不就真实上演“美妾的诱惑”了吗…… 这个风险必须规避。 印刷作坊动作极快,一个晚上就印刷装订了二十来本四尺田字格描红本。 货有了,怎么卖? 陈记各抒己见,在后院开展头脑风暴。 显金主要负责头脑,其他人负责风暴—— 李三顺为人保守,“……就放在店里慢慢卖,人来人往,咱做的是口碑,东西好,总会出头。” 董管事“利”字当先,“……不妥不妥,咱们这一出投了将近一百两银子,若是慢慢来,几时可回本?您千万记得,小曹村是月结现银。” 然后两个人,又疯又暴地怼了起来。 周二狗埋着头,不说话。 显金走过去一看,这厮还在抄作业。 张妈端着碗,嘴里嘟囔着,“……卖纸不卖纸,东西总要吃。”手从显金胳肢窝伸到显金嘴边,“啊——这橘子可甜了。” 显金面无表情地一口吞下橘子。 得吃。 不吃的话,她怕张妈当众撬她嘴。 显金双手抱胸,一边嚼橘子,一边注视着面前这摞得半人高的描红本,脑子里千帆过尽,万般思绪,好似抓住了些什么。 “直接去书院吧。” 陈笺方手里照例提着泛白布袋。 天快黑了。 他在墙角拐角处,等了好半天的人,没等到,走来陈记,见店肆和后院的灯都大亮着,便知道这一屋子的人又在“留堂”。 一进来,果不其然,所有人都愁眉苦脸地坐着。 那个小姑娘双手抱胸,看面前的描红本,如看一座还未炸开的金山。 陈笺方轻轻嗓子,“既是读书人需要,为什么不直接去书院做买卖?读书人需要买,陈记需要卖,一拍即合,两厢安逸。” 显金动了动嘴。 不直接杀到学堂,是他们不喜欢吗…… 上次在青城山院门口摆摊卖“盲袋”,不就被人指摘“设局骗学生钱”吗! 后来又出了孙顺一事,虽然他们无甚过失,却也不敢明晃晃地再去触人霉头啊。 陈笺方语声平淡,“若是需人引荐,青城山院的山长是我恩师,明日我可为贺掌柜在山长前穿针引线一二。” 第54章 第一会晤 显金不知道陈笺方口中的穿针引线,和她理解的穿针引线,是不是一回事——在前世的爹耳濡目染下,谈生意这回事,要么在酒桌子上谈,要么在女人大腿上谈…… 显金踟蹰地看了眼陈笺方温润挺拔的身姿,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她怎么能用这种龌龊的糟粕污染清澈的希望之星! 希望之星穿针引线,必定是高山流水,或阳春白雪,搞不好再整点曲水流觞、耍一耍飞花令、贺一贺祝酒辞、搞一搞当筵歌诗。 为此,显金很是忧虑。 她这个文化水平,很大可能,陪不好前任探花郎。 故而,显金半夜三更爬起来,点了四盏蜡烛,从老宅藏书楼里特特翻出几本《乐府诗集》《玉台新咏》《花间集》,准备恶补古诗词文学,必要让前任探花郎·泾县双姝之一的乔山长宾至如归、和歌应曲。 哪知,她越看越困,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本想把张妈做的清凉膏摸出来提神,却从布兜里摸出前几日印刷作坊老板塞的那本《那书生真俊》,一打开便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看精神之后,顺道把屋子洒扫一遍,再把蜡烛的灯芯剪短,还对了上个月的账册。 日出东方,天亮了。 一晚上,啥都干了,除了学习。 显金泪流满面:果然,除了学习,干啥都很有趣呢! 次日,既无酒桌,又无大腿,显金顶着两眼乌青,跟着陈笺方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青城山院,山院门小小的,只用两大块原石搭了个大门,十分节省原料,一进去却很有些别有洞天的意味。 比显金想象的要大许多。 两排笔直的柏树迎宾,中间铺满石子儿,麻布青衫的书生步履匆匆,也有蓄须束发的中年人背着手,嘴里振振有词地不知在念什么,教舍与寝舍南北而居,舍房青瓦朱漆,糊墙的是白泥与红瓦,看起来非常古朴自然。 显金眼尖,看到那青瓦朱漆间还藏了一块铺着黄尘的空地,还挺大,像个小羽毛球场,上面立着这几个小小的门一样的拱形。 显金问陈笺方,“这是什么呀?” 陈笺方笑了笑,“捶丸。乔师向来主张君子六艺,不仅诗书经义,还要骑射覆辙,便在山院中辟出一块空地供学生活动。” 陈笺方向东遥指,“那是黄兖山,每月初五、十五及二十五,乔师带学生前往黄兖山踏青,最早抵至峰顶者,可奖彩头,或是一枚古砚,或是一本古书,或是……一次月度免考。” 说到后面,陈笺方囧了囧。 素质教育呢! 显金听得连连点头,极为认同乔山长的教育理念。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本来射箭、御马也在其中,皓首穷经,很多读书人自己养不起,更何况养马?加之科举仕途又不考这几门杂科,直接导致文武泾渭更加分明。 显金想起乔山长之子乔大解元当日一记挥拳很是狠辣爽利,有点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感觉,反正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便笑言,“……怪不得呢——乔山长的公子便很有文武双全的样子。” 陈笺方对好友当街怒打向陈记出言不逊书生一事有所耳闻,心知显金暗指此事,便笑起来,“乔徽素日晨时练剑,暮时舞刀——他姑姑嫁在京师,丈夫是赫赫有名的宁远侯,年轻时福建平倭,如今功成身退,他那把圆月刀便是姑父宁远侯所赠。” 显金笑问,“那他还考科举?” “他爹赌他考不上进士。” 陈笺方笑意更盛,“他不服气,便说他去考,考上他也不当官,就……”陈笺方看向这满壁松柏苍绿,有些感慨,“就图个乐儿。” 显金看了陈笺方一眼。 少年郎笑脸下,有自己都未察觉的羡意。 是羡慕乔徽家世显赫? 还是羡慕乔徽行事恣意? 或许,都有? 显金无端的,心里陡然软了一下。 显金与陈笺方一路向东,约莫半刻钟,陈笺方在一处低矮茅草屋前停下,轻叩三声木门,里间传来一把低沉稳健的声音,“二郎,进来吧。” 推门即是书桌。 未置屏风,也不顾忌书桌不对门的风水。 有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让显金想起,前世有些领导特意把自己办公室的门拆掉…… 乔放之比显金想象中年轻,逆着光,下颌蓄须,着麻色长衫,外披一夹棉袄褂,不像读书人的打扮,像乡绅退休之后——通身的松弛感,看着不像为祖国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名校校长。 至少,前世显金的高中校长就很鸡血,不仅自己打鸡血,还给学生灌鸡汤——周一国旗下讲话,操场隔壁小区48楼都能听见他们校长搁那儿背《出师表》。 这位校长,一看就不用《出师表》鼓励学生。 搞不好下了课,还要和学生们争地盘打门球来着…… 陈笺方作揖,显金收拢思绪,紧跟其后深深作揖。 “乔师安好。”陈笺方介绍显金,“这就是学生同您说的,陈记泾县当家掌柜,贺掌柜。” 显金拱拱手,“山长安好。” 乔放之站起身,也同显金拱手,“贺掌柜,久仰久仰!”亲为显金斟了茶,作了个请的手势,邀显金与陈笺方坐下,“上回,贺掌柜在山院门口卖盲袋,我有所耳闻,一直想找机会请您喝茶。” 显金没想到第一次见的封建士大夫,竟会对她行平辈之礼,面色间更为客气,双手接过茶盅,躬身连道,“不敢不敢!借贵宝地卖纸,原应与您提前告禀……小儿实在失礼!” 乔放之不在意地挥挥手,“不拘繁文缛节,大门之内是山院,大门之外是长街,长街摆摊,该给官府租子,与我山院关系不大。” 乔放之一直挂着笑,“老朽说请你吃茶,是敬您心思巧妙、设计妥帖……” 想起长子那张被算计的月白色卡,不禁笑意更为真挚,“犬子近日提起陈记,尽是一片赞誉啊。” --咬牙切齿地赞“机关算尽,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