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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滚滚黄沙暴怒笼罩天地,风颳声怨,彷彿战场上将士哀号的延续。马辰窝在一处山洞,眼巴巴望着突如其来的沙尘。他十多天未进一粒米粥,因而面色蜡黄,脸颊下凹颧骨明显突出,眼袋重若铁块。

    他却不敢闔眼,一入梦境,耳里尽是惨绝的嚎叫,凄凉血色填满梦境。健壮的人一个个尸首相离,分不出彼此,马辰好不容易突围出来,那恶魘则一路缠身。陈旧的袍子飘散袍泽血味,令他忍不住作呕。

    马辰摸着腰间水囊,缓缓打开瓶口,一口气饮下所剩无几的水,横竖都得死,留下这些水也没用处。衝出包围后,他惊怕乱闯,也不晓得往哪里走去,但可以肯定这里不是邯郸。

    本来他身边还有一把铁剑跟盾牌,逃走的路上曾遇到当地人愿作嚮导,但那人偷走武器、马儿后,便弃他于陌生山林。马辰靠着些馀乾粮与水源走出大山,来到丰沛的草地,烈阳毫不保留照射无遮掩的大地,马辰在绿草淹膝的荒野又踱了两日,竟遇上飞沙走石,幸而有处洞窟能躲避。

    但他回顾这逃亡的日子,简直是一日比一日惨,即便风砂散了,他也没有体力再走。放眼望去无水无粮,也激不起他任何求生意志,他本该在突围战中随父亲战歿,起码还是国殤,在这莫名地不明不白死去,谁也不知道。

    他的甲冑早扔在某处,携着那东西走实在是累赘,只剩一袭沾血的破旧袍子,无所凭仗,若有当地人撞见了也分不清这尸骨属谁。不知躺了几个时辰,簌簌飞沙消了影踪,从洞口映入的光线也淡了几分。

    嘶──嘶──马辰听见一道窸窣的声响,速度不疾不徐,在草堆里滑动,也许是狼,或是其他的野兽。马辰再无气力猜想,被狼吃了也只能认栽,他回想待在父亲身旁的激昂,他忍不住眼眶犯酸,却挤不出一滴泪珠,只能紧抿乾涸的嘴唇,为自己哀悼。悔恨自己没死在秦人手上。

    马辰心情才渐渐淀下,不断回首过往,邯郸喧哗与长平惨烈揉成诡譎的景象,在脑内一遍一遍播送。外面那头狼会如何啃食这身清臞身骨?

    声音越逼越近,马辰的心渐趋平静,原来人接近死亡时能达到心如止水的意境。也或许是体力大量流失让他连恐惧也忘了,一路逃来,背负太重的噩梦,顿时松懈后才觉得身轻如燕,像躺在新生的羽绒。

    「爹。」马辰含糊地说,眼里似乎见到熟稔的赵国河山。

    那声响驀然消逝,隐入静謐,洞穴也瞬间黯然。

    入夜了,狼来觅食,至少死前还能餵饱一头狼。他总算从眼角落了一小滴泪珠,一阵清凉掠过脸颊。马辰双手放于腹部,沉沉睡去。

    ※

    「阿娜,你找猎物反而找回一个中原男人,难不成想改吃人肉?」

    「径路大哥不是最爱啃骨头了,要不要我替你煮汤?」

    「吃这瘦小子我还怕害病呢。不跟你间聊了,我还得去帮忙修理弓弰。」

    毡房房门被掀开,和煦阳光洒落马辰憔悴的脸庞。

    「小子,醒来就张开眼睛吧,还装什么?真以为我们吃人肉?」

    马辰先是睁开一隻眼,瞥见一团红光,随即一张白皙如雪的脸庞映在眼瞳里。

    「另一隻眼不打算开了是吧?好啊,我取出来餵马。」

    说着一道白光闪过,马辰整个人被拉起来,他吓得张开眼,与那名匈奴女子对视。

    「中原人就喜欢搞花样。」阿娜放下匕首,松开手,盘问道:「我问你,你为何跑到我们的牧场?」

    虽然阿娜的中原话已说得相当清楚,在马辰听来仍感到彆扭。他眼睛一眨一眨,却发不出声音。

    「你是不是李牧的细作?从实招来。」

    马辰没想到竟误入匈奴人的营地活了下来。

    「还装,你已经躺了一整天,不至于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吧。」阿娜语气咄咄,非要逼出马辰的来歷才肯罢休。

    但马辰眉头深锁,像是有苦难言,阿娜轻拍他的脸,问:「你该不会是哑巴吧?你听明白我说话吗?懂了就点头,点头,明白吗?」

    阿娜简直把马辰当成畜牲教导。这时毡房外踏起稳重的脚步声,阿娜便放弃与马辰对话,转头喊道:「是径路大哥吗?你的刀落在这里。咦,刀呢?」

    阿娜正伸手摸索径路忘了带走的佩刀,忽然闪过一阵寒光,马辰一手勒住阿娜的脖子,另一手持着那把刀。

    方才与阿娜应答的男子走进毡房内,望见这副情景,忍不住笑道:「被中原人摆一道了。」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马辰使劲力气箝制阿娜的行动。

    叫做径路的中年男子身材相当魁梧,一头蓬松的头发彷彿兽毛,肩膀宽阔的像门板。马辰忖与这人动手,觉得讨不到便宜。

    「哦,这可怎么办?」径路笑道,像是在看热闹。

    「准备一匹马跟粮食、饮水,我立刻就要。」马辰慢慢靠近径路,刀锋抵着阿娜白嫩的项颈。「别逼我,我真的会杀她。」

    既然上苍让他活了下来,他拚死也要回邯郸。

    径路却没有准备那些东西的打算,他插腰道:「阿娜,看来你捡回来一头凶狼了。」

    阿娜突然向下一缩,挣开马辰的手,马辰上前将她抓回来,但阿娜却不是要逃,她反身往马辰脸上揍了一拳,左手勾住马辰右臂,压倒他的重心,岔一声把人狠摔出去。

    事情还没完,阿娜接着压住马辰的胸膛,马辰立刻双脚乱踢,但一站起来,径路的大手扳住他的手腕,马辰手一软刀也随之掉落。

    阿娜捡起铁刀,愤怒刺往马辰腹部,径路腾出一手阻止她攻击。

    「你真的要杀这小子?」

    「这浑蛋竟敢偷袭我,看我杀不杀了他。」

    「哈哈,中原小子,没想到我们胡人女子这么凶悍吧。」径路推开阿娜,夹在两人中间当和事佬,「我才出去一会,你们两个怎么就打起来了?」

    「谁晓得这中原狼发什么疯,我好不容易拖着他回营地,他就是这样报答我的!」阿娜气得丢下铁刀,猛然朝他肚子揍了扎实的一拳。

    马辰瞪大眼睛,感觉到浑身疼痛,这时才看清楚方才与他扭打的匈奴女人长相如何。

    肤色白皙,但不是病懨懨的那种白,从拳头劲道便知道她的活力;乌亮的长发结着许多朱红色的缀饰,衣服上也绣有红料子。那双慍怒的眼睛大而明亮,流转着活跃生气。

    她的皮肤未因草原的风侵蚀,是个鲜亮的漂亮女人。

    「我刚才说过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餵马对吧?我说到做到,径路大哥抓好他,否则我挖错其它地方就算他倒楣了。」阿娜拔起匕首,走到马辰面前。

    马辰极力反抗,但径路几乎不费力气就能让他无法动弹。

    「好了,让老哥跟他谈谈,如果这小子真的有问题,不用你的匕首,我直接掰断他的手脚。」径路拉开马辰与阿娜的距离。

    「哼,随你。」阿娜坐回床沿,虽然口头上允诺径路,但谁都看得出她怒气未消。

    径路莞尔,轻松的把马辰扛起来,顺手抄起铁刀。也不管马辰是不是甘愿刨眼求死,逕自将他带出毡房。

    走出毡房外,苍穹湛蓝如洗,无垠中不染一丝杂云。天之高,地之遥,远远超乎马辰的视野。慓悍的匈奴人骑马狂奔,驱赶成群的羊,天上的云儿似乎全聚拢在草原上。

    几个没穿上衣的小孩驾着比他们身材大上许多的马儿驰骋,互相追逐嬉戏,骑术之好,让马辰讚叹不已。

    「如何,中原小子,草原风光不赖吧。」

    「你要带我去哪?」

    径路东瞧西瞧,将马辰拋在草地上,「能方便问你话的地方。」

    「我什么都不知道!」马辰警戒地说。他打定主意不会洩漏任何有关赵国的情报。

    「别着急,我什么都没还问。」

    径路说完,走到一旁香味四溢的烤窑,与几名伙伴谈起天来。

    原野毫无遮荫,日头直接曝晒,但草原地处北方,与邯郸相较起来马辰还觉得有些凉爽。他在长平突围后与部队失散,只记得跟着嚮导朝某个方位骑,后来又不晓得被阿娜拖着走多少路。

    径路回来时带着一件绒毛大衣,还有一大碗羊肉。

    「吃吧。」他见马辰犹豫,自己也随手拣一块肉吃,「没有毒,想害你就不必将你扛出来。阿娜的脾气不是普通的倔,我才不想为了你这个中原人惹怒她。」

    马辰肚子咕嚕叫,他虽然不想受匈奴人恩惠,还是敌不过五脏庙的请求,低头抓起羊肉就往嘴里塞。

    「胃口不错嘛,看来过几天就能像马儿一样活蹦乱跳。」径路拿出一个小皮囊,递到给马辰,「来点酒?」

    「方才不怕我趁机逃跑吗?」马辰接过皮囊,反倒问径路为何如斯放心。

    「不怕,当然不怕。这附近百里地都是我们的人,再说草原气温剧烈,你这身打扮连第一个夜晚都挨不住。」径路望着马辰身上的单薄袍子。

    噗──马辰方饮下一口酒,随即就喷出来。那酒闻时虽烈,但马辰想烈酒他也是能喝的,却没想到这匈奴酒饮入喉里竟比羊肉还骚。

    径路放声大笑,觉得马辰的表情太有趣了。

    回神过来,马辰才知道径路是特地取大衣给他。他摸了摸身上的袍子,发现异常乾净。

    「阿娜替你换过衣服了,你那件衣服沾满了血。」

    「什么?那女人看过我的……」马辰肉也咬不下了,一张脸呆愣。

    「有什么好惊讶的?难道你没被女人看过身体?」

    马辰啃完碗里的肉,嘴上油光焕发,他没想到还能再嚐到肉的滋味。

    径路将碗放在一旁,盘坐在马辰跟前,他若一尊高崇的石像,严肃地说:「吃饱了,喝够了,我们就进入正题吧。小子,你打哪来,有什么打算,为何身上都是血?」

    「我为何要回答你?有好处吗?」

    「想活命就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马辰紧紧握拳,心里不愿被匈奴人威吓,但以他隻身之力根本打不赢径路,况且这里还有成千匈奴人。

    他回归初衷,既然上天让他苟活,那么他想方设法也要回去邯郸。当下之际也只能先敷衍匈奴人,摸清底细后再趁机逃走。

    十多天来他游走生死边缘,一直无法整理思绪,只能不断回想长平战场上的煎熬。填饱肚子后,他的脑袋清醒多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叫马辰,赵国人,是一名逃兵。」

    「马,好奇怪的姓。赵国人……那就是李牧的同胞?又是个赵卒,那么说你跟李牧有关了,说,李牧有什么目的,派你来做什么。」

    「你们怀疑我是北方军的细作?但我是从长平逃出来的,与北方军毫无关係。」

    马辰解释了长平的位置,径路「哦」了一声,似乎不相信马辰会从这么远的地方出现在匈奴边境。马辰的父亲是廉颇手下骑兵都尉,赵王丹见与秦军壁垒两年,便主张换上赵括,马辰跟着父亲领命出击,却在小东仓河中伏,秦将白起所到之处人头滚滚,队伍将灭之时,其父让马辰趁夜回邯郸,却被嚮导欺骗,才一路来到匈奴人营地。

    马辰拍着胸脯,厉声道:「若我真是细作,何必待在洞穴等死,难不成我能事先知道阿娜姑娘会经过那里?」

    「嗯,确实有道理。你真是个倒楣的傢伙,竟逃到我们这里来。」他沉默片刻,頷首道:「好吧,显然从你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不过,会问问题的人可不只我,希望你的话没有谎言,否则撑犁也救不了你。」

    「径路先生──」马辰拗口的念着匈奴名字,「你方才说阿娜姑娘替我更衣?」

    「怎么,还为这件事过不去?」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跟她道歉……」

    「对,你确实该道歉,她救了你的命,她就是你的天。」

    一道身影突然盖住马辰,马辰向上一看,瞥见一个身材比径路还高大的匈奴男人,年纪看上去比径路年轻许多。那人像拎猫狗一样抓住他的脖子,只消一个眼光,马辰立刻感受到威压,他粗獷的嗓子吼道:「不懂知恩图报的中原狼,阿娜真不该救你回来,早该知道中原人都是这副样子。」

    「放、手──」马辰捉住对方粗糙的手,却甩不开,那人跟径路一样浑身蛮力。

    突袭马辰的匈奴人绑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头,其馀部分全刮掉,嘴边鬍鬚也剃得乾乾净净,露出晒如黄蜡般的肤色。

    「服匿,你比你的马还懂得找路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动这个人。」径路笑道,语气带着威严。

    服匿放下马辰,凶狠地瞪道:「我可以的,杀掉一个李牧的细作算得了什么?」他瞧着径路,勾起两侧横肉笑问:「还是你的方法问不出任何事情?我很愿意效劳,看他哪隻手动了阿娜,我就将它绑在马腿上拉断。」

    服匿明显是来替阿娜出气,马辰倒诧异阿娜这么倔强的姑娘也会去告状。

    径路伸出手肘,制止服匿继续靠近马辰。

    马辰喘着气,虚弱的身体碰上如此蛮横的匈奴人实在不吃消。

    「闭上你的大嗓门,这个中原人的死活轮不到你过问,听话,回去。」

    「哼,令人尊敬的百长帮你说话,我能不留住你的命吗?中原狼,草原很危险的,走路得小心,以免小命不保。」服匿重重双手压住马辰的肩,不怀好意地笑道:「中原狼,我的中原朋友,撑犁会替我盯着你。」

    径路身为统率百骑的百长,还是颇有威望,在他保护下,服匿也得卖他面子。

    「够了,服匿,你若有威吓别人的空间,还不去练习角牴。」

    「是,我尊敬的百长,反正今年也一样无人能胜过我。」服匿瞪了马辰一眼才缓缓离去。

    等服匿走远了,径路搓着脖子,无奈道:「吓着你了吧,他叫服匿,是我部第一勇士。草原流言总是传的很快。」

    「他是阿娜姑娘的丈夫吗?」马辰问。

    「那倒不是。对了,你说你想要向阿娜道歉?这么做比较好,否则不必等服匿攻击你,阿娜就会自己找机会下手。而且她不是好哄的姑娘,你该怎么办呢?」

    「我尽量想法子吧。」

    一个时辰前他还想挟持她逃走,现在却思索要如何化解她的脾气。

    「小子,你的眼睛很肿,回去休息吧,今天折腾的够多了。」

    马辰这才感觉到一阵疲惫,身体本就还未康復,却一直逞强撑到现在。于是径路带他走回一开始醒来的毡房,阿娜正好从里头出来,见到马辰,一抹笑靨立刻垮掉。

    「径路先生,眼下这情势,我还是住在你家为好。」

    「可惜了,这里就是我家。」

    「咦?」马辰惊讶地看着两人,原来他们是父女吗?但长得一点也不相像。

    「阿娜的家人在她十二岁那年便因战争去世,她父亲是我的好友,所以把阿娜託付给我。」径路笑着介绍完两人的关係,朝阿娜大喊:「我得去找千长,这中原小子交给你照顾了。」

    阿娜抿嘴頷首,抓着一把青草走来,艳阳照得她一身灿红。

    「阿娜、姑娘,还请你多多指教……」

    「径路百长都开口了,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你。」她不苟一笑,用匕首削去那撮青草的头,「尽量让你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休息。」

    马辰见到阿娜的气势,连一点胆气也提不起来。

    径路拍了马辰的肩两下,彷彿是要他安心。交代完事情,径路便留下马辰与阿娜,自己跨上马飞奔而去。

    两人相视一眼,阿娜掉头拉着红枣马到羊群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