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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长着驴耳朵 第60节

    屏幕里,本还奋力跑毒的人物乍停在黄石枯草间。

    原也盯了会女生恬静的面庞,见她梦呓着缩紧肩胛,他忙用手背探了探她短袖下方裸露在外的胳膊。她的皮肤,在冷气肆意的网吧里凉得像冰。他看看自己,又左右找寻,最后猝然停住,停留在这个糟糕的环境里,这片糟糕的空气。一切都遭透了。

    心底有个声音开始对他痛骂和叫嚣。

    他的神思很快被吞没,被剖解,被束手无策的痛意席卷。

    他高估了自己。

    有抗衡的勇气,似乎不意味着有抗衡的能力。他本就是个无处可去的人,曾经心安理得的自由,在这一刻全部化为软梏。

    只是一个夜晚,他都无法为她提供一个温暖舒适的港口。

    但倘若回到那里,他的存在,又将让她如何自处。

    原也,你好没用啊。

    那种绝望到骨子里的冲击,几乎让他泫然。

    几个小时前女人质问他的,面容和话语,反复浮现,一声一声,一遍一遍,犹言在耳。

    担心惊扰春早,他只能靠细微而漫长的,一呼一吸,来镇压和缓冲这滂沱如骤雨般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恨。

    耳机里人物死亡的哀嚎让原也回过神来,他小心地摘放下耳机。

    光淌在少年静默的面孔上,他隐忍而烦躁,几次搓动头发。

    最后,最后,不知枯坐多久,天色微明,原也右手曲拳。

    骨骼都被挤压得轻微作响,他才似下定决定般,伸出手去,拍了两下旁边女生的肩膀。

    春早惊醒过来,睡眼惺忪,片刻反应过来自己身置何处,不禁喃问:“几点了?”

    “天快亮了,”男生的脸倾靠过来,认真但温和:“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她惊恐地后退,眼底随即积起难过的水雾:“我不想回去……”

    他们都知道,回去之后,意味着什么。

    原也捉住她两只手臂,也心痛欲裂:“春早,你得回去,你还要上学,我……”

    少年喉咙微哽:“暂时没办法……”没办法带你真正远行,给你自在呼吸的可容之地。

    他艰难地往下说:“你妈今晚讲的话是不好听,尤其她说你的那些,我一万个不赞同。但她批评我的,我认为是对的。”

    有泪水从下巴滴落,春早的唇瓣开始颤栗。

    这一刻,她真正意识到,也猜想到,他即将诉说的,也别无选择的别离。

    他们也都知道。

    不是遮盖住就不用直面,白色的布块掀开来,是两团紧紧偎依,泣血并共振着的稚嫩心脏。

    “听我的,回家。回去之后,我会搬走,别再因为我们的事跟你妈争吵,也不要再为任何外因伤心和烦恼,专心备考,就按你之前想走的路一直走,”原也尽可能冷静地陈述,眼眶却不可抑制地泛红:“我也一样。等高考结束,我一定,一定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

    第45章 第四十五个树洞

    ◎河流◎

    清晨时分, 春早回到出租房楼下。

    噪鹃在枝头尖啼不止,她跟原也在树下拥抱了一会, 执意不让他送自己上楼。

    说到底, 这是她与春初珍母女之间的事。她不想让原也再经历一次言语上的贬损和人格上的欺辱,这比往她心头捅刀还痛苦。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原也不再坚持,尊重她的决定。

    而且他猜, 一夜过去,春初珍对他的深恶痛绝只会加深, 一时半会肯定也不想看到他。

    他不想再给她母亲添堵, 引发更多对春早的恶语相向。

    最后他和春早说:“学校见。”

    春早瘪着唇, 时刻要掉出泪来,但她拼命眨回去,顽强正色:“嗯!你别担心我,也不是第一次和我妈有矛盾,我有经验的!”

    原也想说做不到,但要口是心非地鼓励一二,也格外艰难。最终只能应一个:“嗯。”

    上楼前, 春早忽然被原也叫住。

    男生手机里仅剩的1%的电量,留给了他曾设置过的那个黑底白字的手持弹幕。

    “春早是最棒的。”

    他举在手里。少年漂亮的脸从手机后方歪出来, 笑得有些勉强,但也非常非常地赤忱, 眼里闪烁着光。

    春早抿紧唇,深呼吸,双手握拳打气:“你也是!”

    她转身上了楼。

    从裤兜里取出钥匙, 插进锁孔, 春早打开门。有些意外的, 她没想到妈妈还坐在客厅里, 餐桌旁,同一个位置。

    夜奔出去时是什么样,回来时她还是什么样,就像经年发灰的石膏像,随时会散架剥脱。

    听见门响,她才跟诅咒解除般活过来,转脸往这边瞟了眼。

    客厅里的灯到现在都没有关,尽管屋外天已大亮。

    春早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室内唯一的轻响,是厨房灶台上咕嘟炖煮的铸铁锅,有粥香从那儿漫出来。

    春初珍从椅子上起身,什么都没说,只问:“早饭吃过了吗?”

    春早回:“没有,我去写作业了。”

    春初珍张口欲语,但女儿已经背着包往卧室走。

    她把冒着白气的粥和小碟榨菜放到她课桌边,也咽下所有话。

    出去前,她替她带上了门。

    泪滴砸落在英语试卷上,一颗,又一颗,将才刚勾选好的黑色字迹全洇开来,春早再无法遏制,把眼前的大快纸张滑到一边,撂下笔,伏向桌面,把脸埋进胳膊,极尽压抑地呜咽起来。

    —

    原也漫无目的地走在外边。

    太阳逐渐升高,也把夏末的风煮得像滚水,那种久违的焦虑和迷惘罩下来,让他变成一叶无根的浮萍,在人流,在车水马龙间走走停停,目的地难寻。

    送春早回来的计程车上,他欺骗了她。

    他说他先回家,然后联系老班安排宿舍,像高一时那样,寄居回校园里。

    但他绝不会回去。

    向原屹低头,为在那个已被鸠占鹊巢的失地讨回一隅能收容自己的施舍,怎么可能。

    幸好今天是周日。

    给了他能思考处理这些骤变的缺口和喘息。

    走进常去的咖啡馆,原也和相识的店员借用数据线充电。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面色苍白,汗流浃背,询问他有无不适。

    原也摇头说没有。

    通宵未眠的少年很快喝完整杯咖啡,并不断叩问自己:

    原也,去哪。你能去哪。

    快想,你能够去哪里。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不要让喜欢的女孩子操心。

    答案是空白,无从着笔,几个小时前的无助卷土重来,再次让他精神溃散。原也靠到沙发上,眉头紧锁,从白昼到傍晚,烧红的天慢慢暗下来。几近走投无路时,有个尘封已久的约定,在至暗之境里萤火般亮起。

    事关向敏慎,他的母亲。

    与其说是约定,倒不如说更像母子间的口头戏言。八周岁那天,向敏慎未如往年一般为他准备厚礼,两手空空,只有口头祝福。在儿子失望的眼神里,女人神秘表示,这次的礼物是一个神奇的宝藏,就像阿拉丁的神灯,藏在这座城市的某间小店里。

    那时他还年幼,迫不及待地要去“寻宝”。但向敏慎阻止他,告诉他,不到遇到超级大的麻烦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前找到它和打开它,那样他不光会失望,没准还会招致麻烦和惩罚。

    稚气的孩子信以为真,按下性子。

    结果第二年,向敏慎就离他而去。

    原也慢慢明白过来,这并不是赠礼,也不是契约,而是一个厄兆,一句谶言,一条分别前的预警。

    之后的漫长岁月,他想念她,也憎恨她。

    再不想触碰关于她的一切。当然,她也走得异常果决和狠心,不留痕迹。

    原也也意外,他竟从没有忘记过那家店的名字,“食分”。

    他在手机里搜索起来,果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店铺。

    地址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市中心,紧挨城中村。

    原也跟着导航穿过弯绕曲折的窄巷,终于找到这家酒馆。黄昏的光线透进木窗,门面简单古朴,只写着“食分”二字,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格调。

    原也推门进去,上方的铃铛叮叮作响,吧台后看书的女人抬起头来,有着一张妆容精细但岁月绣纹明显的脸。

    她瞄见他身上的校服,淡着张脸赶人:“出去,本店不欢迎未成年哈。”

    原也正要开口,那个盘着松散低髻的女人似有所察,再度抬头,微愕地看过来:“你是原也吗?”

    原也愣住。

    “长这么大了啊?”她从酒柜后起身,个头出乎意料地高,她绕出来,打量他,语气难言惊喜:“还这么高这么帅,跟老向长得好像啊。”

    原也猜她口中的“老向”就是他的母亲。

    兴许幼时有过几面之缘,但他对她印象甚淡。人在遭受巨大创痛后,大脑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选择性遗忘和过滤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关联画面。

    她是头一个说自己和向敏慎面貌相似的长辈。

    在这之前,他都被所有人默认为父亲的别册和徽章。

    思及此,原也鼻头微微发酸。

    察觉到少年陡黯的情绪和难掩的疲态,女人没有第一时间询问他需求,只问:“吃晚饭了吗?”

    原也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