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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京夜献 第135节

    “祖父。”魏千屿其实并未看见那?高马上之人的面孔,可他就是这样喊出了声。

    魏筌霖甚至没有弯下腰,只睨了魏千屿一眼道:“你该留在?隆京,这样才会让东方云瀚放松警惕。”

    这一瞬,好似周围的声音都离他远去,魏千屿的心跳也停了。

    第150章 从龙

    “为?什么?”

    魏千屿声音沙哑, 他想讨一个答案。

    魏筌霖漫不经?心道:“为什么呢?自然是为了?我魏家数千年的基业,为?的是?不再授人?以柄,无需卑躬屈膝。”

    魏千屿不明白,风饕声从城门灌入, 犹如鬼啸。他背对着被欺压四散奔逃的百姓, 昂着头,望向高高在上的魏筌霖:“魏家贵为六大氏族之首, 还?不够吗?”

    魏筌霖闻言嗤笑, 平日里总温和微笑的脸上如今只剩下冷冽, 他道:“够吗?六大氏族之虚名又?算什么?你看那上官家还不是一朝树倒猢狲散, 旗下商铺如今被朝廷收拢, 曾为?上官府做事之人?无不苟延残喘着过活。”

    魏千屿想说他们与上官家不同, 他们是?皇亲国戚,可这话他又?说不出口。

    不说上官家,便是?朝中?盛极一时的宠臣也有一步步跌落高台之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若不想授人?以柄, 不想卑躬屈膝,便只有做那人?上人?。

    可那值得吗?就为?了?这些虚荣,为?了?权势, 他便能?手刃至亲?

    “如今那皇位上坐着的是?您的外甥孙呐!”魏千屿道:“他封您为?太师,给您无上尊荣, 便是?当年在朝中?也是?称您一声舅爷爷, 这样还?不够吗?东方之姓下就剩两?个人?了?,姑姑不见踪迹, 是?死是?活也未可知,帝王云瀚不过才十四岁, 他还?是?半大少年,什么也不懂,又?何须祖父你带领十数万铁骑踏平玉中?天,何须你要他的命?!”

    魏千屿就差明说,哪怕魏筌霖真的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势,他大可以做一个权臣,大可以将魏嵊塞入朝堂,反正满朝文臣大半出自魏府,各个称他一声老师。便是?他一声令下,东方皇权又?怎会真的威胁到?魏家的头上来呢?

    “见了?你,我便知道我行此一步的必要性。”魏筌霖丝毫没有被魏千屿说动?,却从箭筒中?抽出一根箭轻轻抽在魏千屿的脸上,轻慢道:“你看看你,堂堂七尺男儿竟能?落这么多泪,大权在握也不动?心,反而儿女情长,先是?为?那上官家的小妮子伤神,又?为?这迟早要覆灭的东方皇室说情。犹犹豫豫,举棋不定,软弱无能?!便是?有你,魏家才会受人?掣肘制约!”

    魏筌霖掀一番披风,终于俯身看来,那一眼如狼似鹰,直勾勾地盯着魏千屿。

    他道:“太师之名?却是?满朝文臣之师?哈哈哈……他东方是?将我魏家的脸踩在地上反复搓磨!魏家子弟重武擅驭妖,手执从龙剑,是?天穹国说一不二的存在,曾一剑出撼动?万军,号令诸妖……”

    回想至此,魏筌霖又?是?一声冷笑:“就因我自幼坏了?根基,不能?习武,握不住从龙剑,皇帝便私下与我父深交三?夜,将此事公知天下。他不再给我尝试的机会,逼我习文,入朝为?官后推我上位,又?封太师之名,却抬了?容家那个废物顶替了?我过去的位置,一步步走上了?我的道路,瓜分鼎驰,瓦解魏家在朝中?所有权势。”

    魏家嫡出皆是?天之骄子,是?曾经?容家不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存在,可后来在朝堂上姓容的终于踩着他的脚步爬上了?太尉之职。容太尉手握重兵,而一个太师却入国学院教习皇氏子弟习文。

    他看着曾被他不屑一顾的人?昂首挺胸地越过他的面前,阴阳怪气地称他一声“魏太师”,假模假样地问?了?几句他皇子学业如何,再大笑离去。

    魏筌霖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便是?教习文人?,扶弟子入朝为?臣,他也能?将自己的盛名远扬,可一个世代掌管军机兵戎的武将之后改了?文,终是?他一生无法?忽视的阴霾。

    后来魏嵊出生,他对魏嵊严苛,不容魏嵊懈怠亲自教导,魏嵊也终于有模有样,虽不及过往魏家子弟的才干,也勉强可手执从龙剑,有望带领魏家重回巅峰。

    可东方皇室又?是?如何做的呢?

    “卞家为?相,却成了?东方元璟的老师。”

    魏筌霖如今想到?这些,心口早已不觉得难受,他在过去几十年里将所有难受的心绪体会了?个遍,他把自己所有的情绪敛藏在文弱的身骨之下,仿佛天要让他做个文臣,他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

    可他魏家的儿郎便是?再无能?,也能?搭弓引箭,也能?操练精兵,也能?上阵杀敌!

    武有容太尉整日与他作对,文有卞相繁缛一堆,魏筌霖觉得自己就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而不得挣脱的兽,是?东方皇室一步步引他走上了?如今的牢笼。

    “他东方家敢向天起誓,从未忌惮过我魏家子弟吗?!他当初借由?我无法?握起从龙剑一说,彻底改变了?魏家在天穹国的局面,进不得半寸,便只能?一步步退下来!”魏筌霖道:“你父亲如今年近半百,于朝中?没有半分官职,这不是?他东方故意为?之?再到?你呢?!魏千屿,你何时能?长进一些,何时能?看清魏家如今形式!不是?我逼他,是?他逼我!!!”

    魏千屿其?实也知道一些过往,可毕竟不是?他亲身经?历,又?哪懂魏筌霖的筹谋?

    他只知道魏家在天穹国是?说一不二的大氏族,不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膜拜尊敬的对象,他从小受到?无双尊荣,从未想过这些还?不够,却还?要去夺。

    “可姑姑与云瀚,并未真的伤害您啊……”魏千屿哑着声音道:“为?何不能?再退一步?姑姑已经?在教我观星推运,她还?在我生辰时送我玄马,皇族于隆京内捧着魏家行事这还?不够吗?”

    “糊涂!愚笨!”

    魏筌霖又?是?一箭抽上了?他的脖子,这一回在魏千屿的肩颈处留下了?一道血痕。

    “虚名之荣,哪有实权在握重要?!”魏筌霖道:“你看她东方银玥忌惮姓容的十年,又?何曾将我放在眼里过?”

    “那是?因为?您是?她的亲舅舅啊!她怎么会想到?……怎么会想到?你能?伤害到?她呢?便是?满朝文武皆出于魏家学堂武台,她也不会忌惮您,她不会的!”魏千屿扑上前抱住了?魏筌霖的腿道:“收手吧,祖父,不要一错再错下去了?。您如今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若一意孤行地错下去,那我魏家数千年的忠心皆被冠以逆贼之名,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亦或者,那是?另一番天地。”魏筌霖一脚踢开魏千屿。

    魏千屿跌坐在了?覆满血迹的地面上,彷如弱不禁风。

    魏筌霖道:“十一年前未能?成之事,这次不会再错。”

    魏筌霖还?有许多个未说,他望着魏千屿浑浑噩噩的模样,只觉得失望透顶。

    他对魏嵊失望,因为?魏嵊有勇无谋,虽有一副好身躯,却没能?长出一颗好脑子。索性无谋也堪用,至少他听话,魏筌霖只需稍稍指点,魏嵊也是?一把好利器。但魏千屿实在是?他这一辈中?最为?软弱的存在,当断不断,反复摇摆,便是?这样拖泥带水软弱可欺的性子,才让魏筌霖什么也没告诉魏千屿。

    他不怕魏家后继无人?,便是?从宗族旁支里过继一个听话的来,也与魏千屿无二。

    终归,他完成了?他的复兴!他要向东方证明,他魏筌霖虽为?文人?,却不是?软弱可欺之辈,所有被东方分出去的权势、地位,他都能?一一夺回!

    “祖父!!!”

    眼见魏筌霖的马已经?奔去前方,魏千屿才趴在地上扬声呐喊:“你真的不能?再错下去了?!从龙剑之所以为?从龙,便是?以真心辅佐帝王而生,如若有叛逆之心,便是?天生武将奇才也不可握得!这个道理您真的不懂吗?!”

    魏筌霖的马没停下来,但他听见了?魏千屿的话。

    魏千屿这一嚎,到?的确让他动?容了?些许,但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被他忘却了?。魏筌霖一生孤高傲慢,蛰伏几十年,事已至此,半点不由?得他回头,如今放下就真的能?被放过?万分可笑!

    而今,谁又?稀罕那把缺了?龙鳞的从龙剑呢?

    暑风难得萧瑟,身后人?扬起一把火朝尸堆扔去,狼烟逐渐飘远,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入下一个城池。但魏筌霖知道,无人?敢真的拦他。

    这天穹国任凭谁都能?看清形式,东方银玥失踪后,皇城就剩一个不成气候的毛头小子,那曾在魏筌霖面前趾高气昂的容太尉,敢领兵护主吗?又?有谁能?真的在魏家铁骑的马蹄下存活呢?

    从他坐上了?太师之位却入国学院的那一日起,从他将龙鳞埋在魏家世代契妖沧鲸的下颚处,从他放那沧鲸入海,为?其?灌入瘴毒,再投无数只妖饲养其?逐渐壮大时起,魏筌霖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从龙剑,不过是?龙鳞镇妖。

    他不喜欢妖,不喜欢从龙剑,也从不认为?握不住从龙剑的魏家就该成为?皇室的弃子。

    妖,不过是?人?手中?的玩物罢了?,他魏家十方州中?数万御师,可控玉中?天数百万只妖,也可携瘴毒,将这些妖悉数剿灭,还?云川天地清明。

    白须拂过铠甲,魏筌霖却从容地握着缰绳,望向遥远的中?融山。

    若这世间无妖,无龙,那从龙剑又?能?代表什么?

    不过是?一把剑罢了?。

    魏家的兵入玉中?天,的确如入无人?之境,除却那些御灵卫在死守之外,当地官员看见铁骑手臂上的双鹤云腾后便自动?后退。魏家的确一代不如一代了?,可威慑犹在,尤其?是?坐在马匹上领军的不是?别人?,正是?辞官归乡养老的太师魏筌霖。

    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每一座城门烽火台上的狼烟都被点燃,遥遥告知后方,有敌破城。

    隆京依旧在下雨,绵绵无尽。

    逐云冒雨而来,跌跌撞撞,冲到?皇宫门前时甚至气都喘不匀。宫门守卫放她进去之后都有一股凉意从脚心往上,窜入天灵。

    他们只知道逐云奉命调查东方银玥的下落,一直在玉中?天各城游走巡视,这还?是?她第一次莽撞失色,未到?复命归期之日,连夜入宫。

    除却逐云,入宫的还?有卞翊臣。

    东方云瀚数日未睡,只在墨香斋中?坐着。他与自己对弈,单手撑着下巴,看似淡定,实则摩挲着白玉棋子的手微微颤抖,早已出卖了?他心中?慌乱。

    逐云几乎是?摔在墨香斋前的,她扑下去后因得知消息太过骇然?,竟几回没能?爬起来,还?是?匆匆赶来的卞翊臣伸手拉了?她一把,才让她没有那么狼狈。

    东方云瀚隔窗看向两?张狼狈的脸,张了?张嘴,似是?玩笑道:“瞧你俩的脸,一青一白,像是?来索命的鬼。”

    卞翊臣呼吸一窒:“陛下慎言。”

    “有何不能?言?”东方云瀚见他们俩都没撑伞,缓慢地放下棋子,伸手朝窗外探去,感受盛暑天里冰凉彻骨的雨,轻声道:“这样的天,孤在十一年前见过。”

    卞翊臣微微一怔。

    东方云瀚道:“你当孤彼时三?岁不记事吗?群妖疯魔攻入皇宫前,是?冬至的前几日,隆京的天起过这样的云,下过这样的雨,雨势大而不可收,凉如冰刀刮肉。”

    他一直都知道,东方银玥无故失踪,隆京表象平静,内地里风起云涌,一场大祸将至不过是?迟早的。

    他未至十六岁,东方银玥也未归还?朝政,雄狮蛰伏万里之外,无符不可调用,便是?东方云瀚亲自出面也请不动?。蕴水传话,魏太师年迈身子怕是?不好了?,魏嵊携妻子离开隆京,东方云瀚为?表用心,也派了?太医前去,送了?无数珍品补药,去的都杳无音讯。

    隆京风雨早至,但灭暑之寒将来,所有人?都以为?那会是?在魏太师传来死讯之后。

    “孤原以为?,若舅爷爷传来死讯,那容太尉大约是?要起兵造反的,不过据说他今日往你卞府送了?拜帖,怕是?动?乱不在于他。”东方云瀚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孤实在愚笨,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人?的头上。”

    再看向逐云,东方云瀚道:“想来你听见消息了??”

    逐云跪地,重重地垂下头:“回陛下,蕴水魏家……反了?。”

    卞翊臣身形晃了?晃,东方云瀚只抿了?一下嘴。

    夜雨有倾城之势,打在人?的身上也真如彻骨的寒刀,让人?浑身发颤。

    “魏筌霖领兵从蕴水境攻入玉中?天,连取十一城,魏嵊领兵从东而入,眼下就在中?融山外,离隆京……不足二百里。”

    第151章 凉夜

    东方云瀚听了那一句“不足二百里”, 手中的白子终是从指尖滑走,清脆地掉在了?棋盘上,打?散了?他已与自己对弈的一整局棋。

    他看了?一眼搁在对面位置上已经冰凉的雨山枫,这一次, 没有姑姑护着他了?。

    “逐云, 孤这里有三份圣旨,你领旨即刻前去容府, 不得耽误。”东方云瀚从一旁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 将其隔窗交给了?逐云。

    逐云手捧圣旨呼吸还在发颤。

    谁也没想到对东方皇室忠心耿耿了?数千年?的魏家居然有朝一日成了?反贼, 甚至仗着皇室对他的信任, 在十方州私养重兵。如今铁骑踏山河万里而来, 若无唤醒雄狮之符, 那能与之拼一拼,可抵挡一阵的,就只有容太尉了?。

    逐云不敢耽误, 领了?圣旨转身便跑, 她?身形矫健, 越过石台打?落了?柔韧的竹枝,待到此处安静了?东方云瀚才缓慢地收起?棋局。

    前些日子周无凝被东方银玥的人接走后?送去了?城外,恰是在东方银玥失踪的那个清晨归来, 他顶着个兔妖的身份凭着和卞家以往的交情,慢慢让卞家相?信了?他的话。

    世间奇幻事说起?来直叫人不可置信, 当年?紫星阁的阁主沈清芜竟在皇宫与紫星阁间设阵, 以一招金蝉脱壳变成了?妖。周无凝猜到了?沈清芜是如今公主府的梅花妖,猜到了?他的目的是要让所有人的魂魄都进入妖身, 将云川变成第二个妖界,却没猜到其实许多?事都在沈清芜的计划之中。

    当卞家信了?周无凝之说, 再领兵前去公主府拿人时,沈清芜早已消失了?。

    卞家领皇命暂且代管紫星阁,首要目的便是要将沈清芜从玉中天境内找出来,他们不便向外宣布梅花妖的真实身份与其真实目的,以免造成人心惶惶,皇城动荡。

    可天下?无不漏风的墙,东方银玥失踪,梅花妖失踪,依旧悉数传至外界。

    正因如此,魏家才敢铤险来犯。

    预料之中的变动,不过是预料之外的人罢了?。

    “姑姑不曾与我说过瘴毒之事,我知她?有心在还政之期前解决祸患,所以一直都靠着身边几人行动,可我当了?十一年?的皇帝,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东方云瀚道:“十一年?前隆京之祸出自瘴毒,而今看来,魏家怕是早有准备。满天穹国就数他蕴水的御师最多?,最盛,他不怕瘴毒,我们也不能怕。”

    东方云瀚一边收拾棋局一边道:“来犯隆京者不止一个,如若瘴毒摧毁了?隆京所有妖,那沈清芜的计划便不成了?,所以他一定会在瘴毒使群妖疯魔,彻底祸害隆京之前出现。魏家兵来势汹汹,孤的那个表叔若铆足了?劲要攻下?中融山,想来也不过是一个昼夜罢了?,若能有容家兵挡一挡,应当足够你将紫星阁的御师召回。”

    卞翊臣望向东方云瀚,今夜很?暗,墨香斋里只点了?几盏烛台,昏黄的光笼罩在少年?帝王身上,他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也为此做足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