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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 第133节

    “说起来,你们官府抓捕了公子之后,还安排个方碧眠给他弹弹琴唱唱歌,虽然后来发现她可不是个善茬——你说这个行径,是不是就和诸葛嘉差不多啊?”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心思洞明,早已察觉到方碧眠就是朝廷安排在竺星河身边的。

    不过如今局势如此,他们都知道追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是以她口气轻松,他也不必解释。

    沉默片刻,朱聿恒终究只是摇头道:“不,诸葛嘉是真心想救那只鹰,不是演戏。”

    “你怎么知道?”阿南随口说着,见雕已经烤好,便也将这些闲事丢在了脑后,“或许如此吧。”

    海雕翅尖肉薄,熟得最快,很快便烤得滋滋冒油,香气诱人。

    阿南迫不及待将它撕下来,和朱聿恒一人一只,道:“赶紧先把它吃掉,好香啊!”

    鸟翅虽没什么肉,但也让他们尝到了久违的油水,得到巨大满足。

    “咱这也算大鱼大肉,日子过得不错了吧?”阿南一边呼呼吹着热烫的鸟翅,一边和朱聿恒笑语,“而且我最讨厌海雕啦,有吃它的机会绝不放过的!”

    朱聿恒替她撕着鸟肉,问:“海雕怎么了,为何你讨厌它们?”

    “因为小时候我差点被一只食猿雕吃了。所以既然我活下来了,我就要痛快地吃它们。”阿南一边往口中塞肉,一边道,“你不知道南边海岛上的食猿雕有多大,翅膀张开能有七尺,最喜欢吃海岛上的猴子。我那时才五岁,又瘦又小,它们当然不会放过……”

    说到这里,原本大快朵颐的她怔了怔,满足快乐的神情也忽然暗淡了下来。

    朱聿恒翻烤着手上鸟肉,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最终,阿南只叹了口气,含糊道:“幸好公子的船经过那里,把我救走了,不然的话……我早已丧生雕口了。”

    直到口中吐出公子二字,她那一直刻意不去想起的心中,才恍然涌起割裂般的疼痛来。

    她将手中的骨头丢进火中,望着外面的海,洞内陡然安静下来。

    朱聿恒默然凝望她,问:“等回去后,你要去找他吗?”

    “不会。”阿南低下头,抓一把干草擦着自己手上的油污,“我们走到这一步,是注定的结局,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绮霞的事……只是引线而已,我们这些年来的矛盾,早该彻底炸开来了。”

    从顺天城百万民众的存亡,到黄河决堤的流离失所,再到带领海客与青莲宗一起介入动乱灾民闹事……一路走来,他不动声色轻描淡写,而她终于无法沉浸在自欺欺人中。

    她从小到大憧憬向往的梦中人,其实是自己从五岁到十四岁虚构出来的幻像。

    他早已长成她不认识的模样,那个温柔握住她的手,将狼狈孤女拉上船的少年啊,已经只存在她灰黄褪色的记忆中了。

    “为什么要回陆上呢?要是我们一直在海上,要是我永远做公子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痛快淋漓地饱饮四海匪徒盗寇的鲜血,为他扫除一切障碍,要是这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该多好……”

    朱聿恒打断她的话,道:“不好,因为你不是刀,你是司南。”

    是指引他驶出人生迷航的,唯一的那一个人。

    他声音如此坚定,让她那原本冰凉迷乱的心口,似注入了一股温柔热潮。

    她怔了怔,抬手抹了一把脸,转头朝他一笑,虽然笑得十分难看:“这是绮霞说的。她说的时候,我有点不高兴,可现在我觉得她说得真对啊,没有人会爱上一把刀……如果公子真的对我有意,我也不需要等到现在,十九岁,我都到了被人嘲笑是老姑娘的时候了。”

    “阿南,你不是为某个人而长到十九岁的。你是凭着自己努力,才走到如今这一步,成就了如今的你。”朱聿恒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语调更因平淡而显出异常笃定,“你过往的十九岁,比世上大多数人的九十岁还要精彩壮阔。所以就算没有达到最终目的,就算你选择与竺星河分离,这一番经历,也不算枉费。”

    阿南抬手捂住眼睛,静静将脸伏在膝上靠了一会儿。

    朱聿恒见手边的肉已经微显焦黄,便撕下鹰腿递给她,示意她趁热先吃点:“再说,十九岁也没什么,我还比你大三岁呢,岂不也是老男人了?”

    阿南盯着他手中的雕肉,又慢慢抬头看他,面露苦笑:“阿琰你真是舍己为人,为了安慰我,居然这么奚落自己!”

    朱聿恒也笑了,将手中的肉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别太难过,先吃东西。”

    阿南望着他,眼角湿润,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胸臆中所有的郁积全部吐出,彻底不留。

    然后她接过他手中的肉,狠狠大口咬着,似是要用大吃一顿将所有抑郁驱赶出自己的胸臆。

    “只这一次,以后就不难过了。”她声音低沉,略带含糊,却郑重如发誓,“我是纵横四海的司南啊,可以为男人要死要活一次,不可能为他要死要活一辈子。天下之大,还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我呢!”

    第131章 海上明月(2)

    遇上了记仇的阿南,海雕们过上了惨不忍睹的生活。

    等到身体恢复些,阿南与朱聿恒便找到了它们筑在海崖上的巢穴,每天过来找它们。

    朱聿恒拿它们练手,练得它们七荤八素,每天都要在崖壁上撞个百八十次。

    而阿南在旁边与他一起揣摩新手法,一边在礁石上晒盐。她还采集蚌蛤捣出汁水,将龟壳钻洞,用细沙和炭灰做了两层过滤,那汁水便清澈清甜,再用螺壳将水收集起来煮沸存放,就随时有水喝了。

    日子稳定,他们在海岛过上了大鱼大肉有盐有水的好日子,朱聿恒的肩伤也逐渐愈合。

    他身体恢复、手法渐熟,虎头海雕们日子更惨了,这对雌雄双煞整天闲着没事干,净琢磨着如何用日月发挥缠、绕、绞、结,一套套全在它们身上试了个遍。

    没过几日,海雕一家个个折腾成了秃毛,只只变成惊弓之鸟,整日缩在巢穴中,任凭他们用什么鱼虾来诱惑,也不敢再出来了。

    被削了皮的灌木已经枯萎,海雕也不敢再冒头,于是他们开始忙忙碌碌地编制筏子,捉鱼捕虾,又在火边烤熟烤干,以备回程食用。

    经过数日折腾,小岛上的灌木基本被清空,他们的浮筏也编好了。

    “灌木枝条还是太细弱了,无论怎么编织,也无法同时承受咱们两个人的身躯。”阿南思量着,最终决定编两个浮筏。

    “分处两个浮筏,万一海浪将我们分开呢?”朱聿恒问。

    “绑在一起就行啦,到时候可以一前一后分担浮力。”

    朱聿恒沉默地望了她一眼,便坐下撕树皮去了,准备编成绳子,将两个浮筏紧连在一起。

    阿南在旁边看着,点数着手指道:“螺壳在海浪中会倾倒,咱们带不了水,还得编几个细眼大网兜,到时候里面多放些贝壳养在筏下,若是缺水,可以靠这个解渴。对了,还要编几条席子,不然在日头下暴晒,咱们非被晒干不可。”

    她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当即就把树皮撕成丝,搓成细线,再编织打结。

    朱聿恒折树剥皮,将两条浮筏紧紧束在一起,过来帮她干活。

    两人靠在一起搓着树皮,灌木的皮既细且小,编起来颇为不易,朱聿恒从未干过这种活计,看着细细短短的一堆线头,有些无从下手。

    “来,我教你。”阿南说着,以右手食指将线头按在手背上,一转一捻,然后拿起递到他面前。

    短短线头,被她打出了一个完美的结。

    “用一根手指打结,刚好还可以练一练你关节和指腹发力的巧劲。食指练成后,依次再练习中指、无名指、大拇指和小指,直到五根手指可以同时成功打结。”

    她说着,又拿起十条丝线两两并拢,分开五根手指按住它们,随意揉搓,抬起了手向他示意。

    十根线头已经变成了五个结,整整齐齐,干净利落。

    “认真干吧,不许偷懒。”她笑着把一团线头塞到朱聿恒手中,“就算你没有岐中易了,也不能荒废了练手。记得要持续不断地练习,千万别懈怠。”

    朱聿恒点头,按照她教的法子编织树皮草茎,说道:“日头这么大,你回去休息吧,这边我来就可以。”

    “好啊。”见红日已经西斜,阿南起身指着夕阳,说道,“阿琰,一直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走。等海面变黄浊,出现了沙尾痕迹,那便是近海了。看晚霞这么灿烂,明天肯定是个出发的好天气。”

    朱聿恒点头,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低低“嗯”了一声。

    “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是你的天下,到时候就什么都不怕了。”阿南笑着朝他挥一挥手。她身体已经恢复,手脚利落,在礁石上看了看水下,流光扎入水中,一条黄花鱼便被提了上来,啪嗒啪嗒地在夕阳中蹦跳着,活泼生猛。

    “虽然有点吃腻了,但最后一顿了,咱们还是得多吃点。”她提着鱼示意朱聿恒,“就当是,告别宴吧。”

    她欢欢喜喜在海边拾掇好黄花鱼,脚步轻快地回到洞中。

    朱聿恒目送着她的身影,攥着树皮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双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阿南……”他低低地,如同耳语般道,“你又开始着急了。”

    阿南将黄花鱼烤得外焦里嫩时,朱聿恒也将浮筏上的一应工作处理好了,回到洞中。

    “你这回好慢啊,编了几个网兜?”阿南看着他因为打结过多而显得僵倦的手,帮他按摩了一遍,说,“这可不行啊,以后别太累着自己,要把手的灵敏和准确给保持住。”

    朱聿恒“嗯”了一声,垂眼看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

    阿南感觉他的手背筋络已舒缓下来,便收拢了自己的手指要收回。

    手掌忽然一紧,随即被一片温热包裹住,是朱聿恒翻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

    他握得那么紧,如溺水之人攥住了浮木般固执,令阿南的心口突地一跳。

    她抬眼看他,正想问怎么了,耳边忽传来呜哇一声,是那只被他们抓来的小海雕忽然跳出来了,衔着她的衣服扯了好几下。

    这只小海雕一开始总是蜷缩在洞穴一角瑟瑟发抖,结果吃了几天他们丢的鱼肠后,居然神气起来了,不用和其他小海雕争食,毛羽油光水滑的,比它那几只秃毛兄弟可精神多了。

    此刻,它正伸长脖子,咬着阿南的衣角,向她讨鱼杂吃。

    “去去,刚吃过又来要,馋不死你。”阿南从朱聿恒的掌中抽回了手,反手拍一下它的头,扯着它的脖子和朱聿恒打商量,“明天就离开了,要不要我们把它烤了吃掉?”

    海雕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回过头,不服地向她的手背啄去。

    阿南哈哈笑着,将它抓到洞外,解了束缚往外一丢,说:“算了算了,雕肉又不好吃。”

    海雕在外面扑腾着,望着站在洞口的阿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已自由了。

    良久,它扇着许久没用的翅膀,以古怪生疏的姿势,歪歪斜斜飞走了。

    阿南目送它远去,回身看向朱聿恒,问:“怎么啦,你刚想说什么?”

    朱聿恒沉默望着她,可突然被打断后,想说的话似乎再也无勇气出口。

    他垂下眼,望着火堆道:“没什么,明天就要走了,我有点紧张。”

    “怕什么,你在海上生活这么久了,途中的东西也都准备妥当了,足够安全返回的。”阿南将路上要用的东西清点完毕好,分成两份放置好,“我观察过这几日的天气,不会有大风大雨,很适合出发。”

    朱聿恒看了看被分开放置的两份物资,没说什么,只默默与她一起漱口净齿,各自在洞中睡下。

    火光暗暗,山洞之中蒙着沉沉寂静。

    想到明日便要离开这座小岛,投入辽阔叵测的大海,朱聿恒一时无法入睡。

    “阿琰……”转侧中,阿南的声音轻轻传来,“你回去后,要注意傅准。”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声。

    “我觉得在海底时,傅准的所作所为,肯定有问题。”

    “确实,他这人值得深究。”黑暗中,朱聿恒声音有些发闷,“但傅准担任拙巧阁主十余年来,他们与朝廷一直有合作关系,而且听说,配合得很不错。”

    甚至,上次他们大闹瀛洲,将拙巧阁闹得损失惨重,经神机营交涉后,傅准也爽快接受了有人潜入朝廷队伍中闹事的解释。虽然他肯定已查知一切,但至少表示出了不打算与朝廷翻脸的态度,这点毋庸置疑。

    更何况,朱聿恒在被困水下濒临死亡之际,是傅准及时送了气囊,让他活了下来。

    若傅准、或者拙巧阁对朝廷有异心,那么他这个时候根本不必出现,更不需要带着他们寻到阵眼,最终破掉关先生设下的水城。

    “关先生与傅灵焰都是九玄门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若要破解关先生留下的阵法,可能确实需要傅灵焰后人的帮助。”

    朱聿恒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调匀了气息,以最平淡的声音问:“傅准的个性如何?或者说……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阿南毫不迟疑道,“那个混蛋,总有一天我要打断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