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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少年之殇

    聂广义和聂教授之间的矛盾,早就已经是不可调和的。

    这么多年,在意大利,聂广义并非没有想过原谅聂教授,但他始终找不到理由。

    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又能够告慰妈妈在天之灵的理由。

    聂教授也会否认,说自己没有。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是要让人嫉妒的。

    只要他们感兴趣,不管学什么,都像是轻而易举的。

    这些人,被称为天才。

    有些天才,是专注于某一个方面的。

    比如数学天才、语言天才、绘画天才……

    这其中还有很少一部分人,是全科天才。

    比如,达·芬奇。

    再比如,宋徽宗。

    不考虑政治败绩的话,千古艺帝,绝对算得上全科天才中的佼佼者之一。

    绘画上,人物、山水、花鸟都做到了前无古人。

    书法上,他的瘦金体,一直到今天都后无来者。

    他精通音律。

    他热衷考古。

    他单单凭借茶艺就可以入圣。

    诗词、蹴鞠、陶艺……

    古人爱玩的,他无一不精。

    用宋代著名画论家邓椿的话来说,宋徽宗是“天纵将圣,艺极于神”的存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才建筑师聂广义,也是更接近全科天才的存在。

    在学校里,每一门功课都优秀就不说了。

    哪怕是暑假学木工,都比那些跟着邱爷爷做了十几年木匠的徒弟,要快上不知凡几。

    万安桥申遗,是和另外21座同在闽浙交界的木拱廊桥一起打包的。

    聂广义第一次去长桥村过暑假,就跟着邱爷爷到处去看木拱桥,看完了就回来做模型。

    那时候还没有申遗这个说法。

    更没有确定下来哪些桥要打包申遗。

    聂广义就凭借着个人兴趣,选了22座桥,说要做模型。

    他利用一个又一个的暑假,把一个又一个模型给建了出来。

    在着手做万安桥的模型之前,聂广义已经相继完成了另外的21个。

    万安桥离得最近,意义也和其他的桥梁不一样。

    其他的模型可以随便做,稚嫩一点、粗糙一点,不完美一点,怎么样都没有关系。

    唯独万安桥,聂广义要等自己的技术成熟了以后才开始。

    即便是天才,也还是需要时间去积累经验的。

    即便是缩小的模型,做不好也是会坍塌的,甚至更容易。

    从七岁到十七岁,聂广义每个暑假都在做编木拱桥模型。

    哪怕一开始需要邱爷爷和徒弟们的帮助。

    哪怕中间有些不完美需要重做。

    却是一次都没有半途而废过。

    对于聂广义来说,先前的21座模型,都是技术储备的过程。

    具有特殊意义的万安桥,才是他真正看重,并且不容有失的。

    他要做一个最好的模型,送给最好的爸爸。

    聂广义选择在高考结束之后,成绩出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静下心来,专门做万安桥的模型。

    算是对自己这么多年“暑假实践”的总结。

    更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亲手给聂教授做生日礼物。

    一直到这个时候,广义大少的人生,都还算是顺风顺水的。

    ……

    “广义。”

    眼看着聂广义和聂教授的谈话陷入僵局。

    宣适选择出声缓和。

    他从后面轻轻拍了拍聂广义的肩膀。

    和聂广义每次拍他的架势。

    一天天上,一个地下。

    聂广义转过头。

    他的眼睛有点红。

    许是愤怒。

    也可能是刚刚在桥底下哭红的血丝还没有消散。

    “你刚是不是没吃饱?你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宣适从来都不曾远过庖厨,却一点都不影响他温润如玉的气质。

    谦谦君子,暗藏极高的武力值。

    因为这一句话,聂广义外放的极寒气场,瞬间就收敛了很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聂教授的问题,如果是吵一架就能解决的,那早就不知道解决到哪个国家去了。

    “有!”

    聂广义侧仰着头,傲娇地像一只天鹅。

    用这样的方式,避开宣适的视线。

    也真的是见了鬼了,他的泪腺开关,是不是有点锈坏掉了。

    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出来找存在感。

    “有就好,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宣适只要一开口,从语气,到声音,都能让听的人莫名地感觉到安心。

    这或许就是世外高人的气场吧。

    “都给我做?”聂广义又变回了那个,除了美食,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吃货。

    “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天才建筑师的眼睛都亮了:“我要吃《清明上河图》里面的美食。”

    “这个……”宣适耸肩无奈道:“难度好像有点高。”

    “是你自己说的,什么都给我做的。”聂广义带点幽怨地说:“做兄弟的,难道也开始和女人一样善变了吗?”

    聂广义说着话,就推着宣适往前走。

    宣适任由聂广义推着,转头给聂天勤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聂教授对宣适摆了摆手,让他赶紧转头。

    “广义哥哥,今天是受了哪位姑娘的气?”

    知道聂广义心情不好,宣适没话找话有意要多和他聊一聊。

    “你还别说。”聂广义两手一拍:“还真就是那位姑娘。”

    “姑娘怎么了?”

    “好端端的和我说什么,梦见推着王希孟去看别人参加宣和画院的招考,你说气人不气人?”

    “应该没有比姑娘梦到《极光之意》更能让你生气的事情吧?”

    “那可不。”聂广义脱口而出,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怎么着?人生中第二生气,难道就不是气吗?”

    “是是是,肯定是。”宣适顺着聂广义的话。

    把毛给顺好了,才接着说:“姑娘的梦境那么真实,要是我的话,我肯定想知道宣和画院的招考都考些什么题。”

    “你以为我没有好奇吗?你猜人姑娘说什么?”

    “说什么?”

    “没。梦。到。”

    “那姑娘梦到了什么?”

    “不是都和你说了吗?”聂广义用惯常的不耐烦语气回应。

    宣适想了想,疑惑道:“没有吧?”

    “【梦到推着王希孟去看别人参加宣和画院的招考】,这就是全部的内容了啊。”

    “为什么是推着?”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因为王希孟坐轮椅,你没听错,那个时代就有了。”

    “王希孟为什么要坐轮椅呢?”

    “这种问题还用问吗?”聂广义投给宣适一个天才的鄙视。

    “为什么不用问?”

    “那肯定是因为王希孟身体不好行动不便啊。”

    “姑娘梦到的?”宣适想了想,疑惑道:“史书上应该没有这样的记载吧?”

    “这种事情,需要梦吗?史书上没有记载,你就不会旁征博引、旁敲侧击、见微知著吗?”

    “广义哥哥,你的古典过敏症呢?”

    “我今天改对姑娘过敏了。”

    “那行,我今天就听听广义哥哥是怎么旁征博引,见微知著的。”宣适说:“少年希孟,仿若天纵奇才,留下一幅千古名画就查无此人,他的身世,在我看来,怎么也算是一个千古谜团了。”

    “叫声哥哥,我就告诉你。”

    “我今天晚上不是一直在叫你广义哥哥吗?”

    “哥哥和广义哥哥,能是一码事吗?丝袜和丝袜奶茶,能是一回事吗?”

    “你小我一天不是事实吗?”宣适难得抗争了一下。

    “你是要事实还是要史实?”

    “哥哥。我要史实。”

    “好嘞,那你听哥哥给你分析哈。通过蔡京写在《千里江山图》上面的题跋,我们就可以推测王希孟有病。”

    身为文科生里的佼佼者。

    古典艺术的资深研究人士。

    宣适很快背出了题跋上的77个字。

    “哪里说王希孟有病了?”宣适背完之后问。

    “没说啊。”聂广义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哥哥刚刚不是都和你说了,是推测,通过题跋推测懂吗。”

    “行。”宣适对聂广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说,好说。”聂广义虚空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

    “你知道,天才总是惺惺相惜。”

    “哥哥我读的历史肯定没有你们文科生多,但要论对同为天才的宋徽宗之了解,尔等多半不如哥哥我。”

    “邓椿在《画继》的卷十,写过宋徽宗去龙德宫看画院待诏们画的壁画,左看右看,没有一个满意的。”

    “独独有一个例外。”

    “原文是这么说的,「上来无事,一无所有称,独顾壸中殿前柱廊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少年新进。上喜,赐绯,褒锡甚宠。」”

    “赐绯的意思你知道吧?”某位哥哥开始寻求互动。

    “知道的,赐给绯色的官服。”宣适回答。

    “知道就好办了,这个颜色的官服,在宋代,怎么都应该有个四五品了吧?”

    “对。”宣适没有异议:“但这个和王希孟是不是有病,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聂广义继续解释:“首先,我们可以根据这个历史有明确记载的细节,见微知著,确定宋徽宗是那种一高兴,就能给少年赐官的皇帝。其次,在你刚刚背过的那个蔡京写给《千里江山图》的题跋里,是不是有记录宋徽宗对这幅图的极尽赞美?”

    “确实有,「上嘉之」。”

    “何止呢?”聂广义继续分析:“还有手把手的教学「亲授其法」,对吧?”

    “是。”

    “那么好了,画月季的少年能被赐绯,画出江山第一图的王希孟为什么没有呢?”聂广义引导发问。

    “你不是想告诉我这是因为王希孟有病吧?”宣适弟弟难得义正辞严地反抗广义大少的威严,说道:“这也太牵强了!”

    “不,这一点都不牵强,我有正史为证。”聂广义说:“《宋史·职官志》有非常明确的记载「老、病者不任官职」,这是宋朝的铁律,不赐予罹患重病的人职位。”

    “是这样吗?”宣适不是很确定。

    “不信的话,你可以吧宋朝历代的官员排查一遍,看看是不是事实。别说是没有官职的,就算是中了进士,候任的时候出了一点什么事情,在宋代们也是必须辞归故里的。工伤什么的,不存在!”

    聂广义的话,让宣适陷入了沉思。

    良久,宣适才想起来一件事:“王希孟在画学学习的时候,有个同学叫王道亨。这个同学画了一幅画,把【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这句唐诗演绎得淋漓尽致,宋徽宗一高兴,也给他赐了一个小官——「徽宗奇之,擢为画学录」。”

    “是吧?听哥哥的准没错吧?”聂广义一扫先前的阴霾,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嘚瑟:“你要是还不信的话,等你有时间了,就去问问那个梦里什么都有的姑娘,看看说的和哥哥我是不是一样。”

    “我去问?”宣适一脸诧异地指着自己。反问道:“为什么你自己不去问?”

    “你觉得,哥哥还会回到上钓咖啡那种让天才建筑师去了就想要上吊的地方吗?”

    “哪有这么严重?”

    “当然有啊!你哥哥我长这么大,只有天天被抄袭,几时有过抄袭别人?”

    “你不是本来也没看过吗?”宣适反过来帮聂广义解释。

    “说出来谁信啊?”

    “谁不信?”宣适反问道:“人姑娘自己都信!”

    “唉,这到也是。说起来那姑娘也不是一无是处。”

    聂广义想了想,摊开自己的右手,用左手一个一个按下右手的手指开始计数。

    “也就气质好了一点。”摁小拇指。

    “长得有韵味了一点。”摁无名指。

    “声音好听了一点。”摁中指。

    “懂得欣赏了一点。”摁食指。

    “……”

    然后,聂广义就卡住了。

    不是没有别的“一点”了,而是再摁下去,连大拇指都要拿出来计数了。

    一个姑娘家家的,哪来这么多优点?

    聂广义停止列举,直接跨越到总结陈词:“我过两天就回意大利了,这姑娘,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你不去问难道还我去?”

    聂广义是真心不想再见到极光之意工作室的任何一个人。

    尤其是那个时不时就阴阳怪气地和她说话的宗意。

    无论在任何时候,现在还是以后,聂广义都不可能承认,他是因为在桥底下哭被梦心之和宗意撞见,才会尴尬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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