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恶邻登门
月色之下,榆华园内。 八百年来,金榆宝树经历无数风吹雨打,洗尽铅华又覆风霜,天地为炉,日月为薪,夜以继日,催生凝聚出财运具象化的金铜榆钱。 作为大庄祖口袋里的私产,不论是在名望还是珍奇程度,尤在流光四溢的玉皇殿之上。 榆华园如同小家别业,让人看到就心生亲切,再有就是羡慕,仅此而已,那株宝树是天下能排上名次的宝物之一,羡慕不来。 玉皇殿雄伟霸气,整座大殿乃是灵石堆砌而成,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连城,脱离金银俗气,于贵气一道上添砖加瓦,属于更上一层楼,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玉皇殿里外,肃杀之意缭绕。 榆华园内,从来都不是施行国法与家规的地方,即便起了冲突,无论是双方还是多方,皆是默契按下心头火,暂且搁置。 玉皇殿则大为不同,应召前去的人,往往事前心有余悸,绞尽脑汁想着最近是否行差踏错,万万不敢露出惺惺作态神色,须知晓,被二庄祖亲手丢出玉皇殿的人不在少数,那些被丢出来的人当中,也不是全然有错在己,可能只是言语不够恭敬而已。 望而生畏与心怀感恩,主事一洲的二庄祖,毅然决然选择了前者,并未完全抛弃后者,王道、霸道、圣道,无论怎么走,极端都是寻死之道。 商会议事过后,榆华园恢复原本平静,院内风打铜钱声声脆,孤芳自赏无人知。 这会儿月色映衬下,树池边上有一个老嬷嬷,淡金发色,金色头钗,一身黑底秀金长袍,正抬头看去金榆宝树。 顾影自怜,苦乐自知。 老嬷嬷便是金榆宝树树灵。 大庄祖朱衡今晚心绪不宁,对于一个飞升境修士来讲,这可不多见,在探究不出内因还是外果之后,朱衡没有动用法力强行压下心中悸动,穷极无聊之下四处游走散心。 走进宝树院落,看到树池自行搬至中间地带,会心一笑,但凡上了年纪,都不喜喧闹,也不乐意别人挤占自己地盘。 老嬷嬷名叫“有余”,这么个俗气名字,就是大庄祖朱衡给取得。 当年一人一灵相遇,树灵按年纪算,能当青年人祖奶奶,可惜不曾真正开慧,被青年连哄带骗拐走,扬言跟他“混”,不愁吃不愁喝,吃饱喝足儿孙满堂,后边青年一拍脑门,就给树灵取了“有余”名字。 过眼云烟,如今物是人非,她不是不能忍受“有余”这个俗套名字,只是朱衡当年样子太过随意,坐立言行如同流浪汉。 一株可以汇集财运宝树的模样,换作别人,宁死都不会撒手的心肝宝贝,朱衡却是平常心对待,甚至有些吊儿郎当,有余明悟道理以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树灵随意拱拱手,就当敷衍这位主家。 衣食住行都在你家又怎样?这里边就没我那份?又不是你奴仆,也没认你做主,互惠互利,平起平坐。 朱衡回礼,笑而不语,晓得这位心里有些许倔强,就是不知今晚又想到哪些鸡毛蒜皮往事。 仰看宝树金铜榆钱,朱衡老怀安慰,一直以来,金铜榆钱该称呼铜金榆钱更合适,只不过为了有个好彩头,一直顺口喊着金铜榆钱。 铜多金少,大势从未改变,不过好在金钱虽少,却有逐年增多趋势,外人或许察觉不出蛛丝马迹,他这个主家能做到一目了然。 朱衡由衷感慨道:“过去五年可喜,未来五年可期。” 有余悠悠说道:“此次商会,送出铜榆钱十五枚,金榆钱三枚。” 朱衡背手望向夜空,点头道:“商贾之道,总要开拓进取,其间有舍有得,乃是天理与人性使然,如今送出几许财运,来年看他们坐立起行,事在人为之后,开花结果总会有我们一份收获。” 有余与他并肩立于一旁,心有不甘说道:“世道太平,财运亨通。世道大乱,也有不义之财。 可如今神国存亡一线之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届时,你我如何自处?” 朱衡沉吟片刻,玩笑道:“天塌下来,总有山顶,再往下塌,高个先倒霉,轮到你我也不吃亏,反正前边垫背陪葬的一大堆,死了也不寂寞。” 有余伸出小脚,踢了老家伙一下,“你这种人,就该早点死掉为好。” 朱衡躲也不躲,随手拍拍袍子,自顾自说道:“这天底下,想揽事的,不一定能打,最后缘因只得信服,不得心服,只能赚个吆喝声。 能打的那几个,也能揽事,就是早些年做的某些事太不厚道,甚至可以说阴险,给人印象太差,以至于口口相传下来,看似大礼参拜的外人一大堆,其实说到底,信不过的占大多数。” 有余晓得这个老家伙心中所想,就当陪他唠嗑了,随口问出,“他们都不行,你呢?” 朱衡苦笑一声,满是心酸道:“跟他们比,我就是个赊账出去,不求利息,甚至不敢奢望回本的狗大户。” 有余一旁讥笑道:“常言‘有钱能使鬼推磨’,搁在你手里的神仙钱,都被打水漂了。” 朱衡牙疼道:“还想使唤人推磨?没把你我给推平,就算他们仁义善心。” 有余没有还嘴,晓得他说得是实话,那些人都是不好惹,也不好相处。不过朱衡被人欺负惯了,脾气一如既往待人友善,与外人没有大道之争,就不存在生死仇敌一说,久而久之,也算是相安无事。 月夜榆华园,银发朱衡,金发有余,并肩无言。 一个迷茫,一个无助。 前方无路可走,还是日后看似有路却断头? 一道有别于榆钱碰撞的清脆声响起。 一人一灵齐回头看去。 都是身负修为,其实大可不必再有扭头举动,神识足以一扫而过,比之双眼不遑多让,扭头只是习惯使然。 一袭青衫浮空于金榆宝树跟前,一手似乎拿着……茶杯? 另一只手正在挑榆钱,铜榆钱一律不要,专挑金榆钱,还得是成色好的,一般货色不被那人看中。 一枚,两枚,三枚……最后一身青衫的中年人看下手里茶杯,“勉为其难”摘下五枚金榆钱。 五枚金榆钱重叠一起,意外来客先在茶杯里面涮上一涮,而后全部丢进茶杯。 来人满怀得意品茗一口,腮帮子来回鼓动几下,嘴里喷出一个“天女散花”,剩余茶水泄愤一样,全泼在金榆宝树上,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一如既往的难喝!” 有余满脸不可置信,心田震动非常,金榆宝树本体跟随心动,微微颤抖,榆钱声声,急响不断。 朱衡看到那人,脸上笑意荡漾开来,到了后边,心碎过往与大事可期重合,哭笑皆有,泪花涌出。 这天下,再无第二人能让朱衡如此纠结,与这人做领居,足以悔恨终生,等没了这人消息,一别多年,竟然甚是怀念。 竟然还活着? 原来还活着!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姓穆的,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穆鸿风没了茶水可喝,干脆将手里茶杯一块儿丢出去,砸中一堆榆钱,激起一阵金石脆响。 不着调般侧耳听过响声,心满意足之后,落在树池边上将就坐下,双脚离地还有一尺,毫不在意,拍着大腿嚷嚷道:“有余老妹,咱好不容易大老远过来一趟,腿都有些发软,给咱捶两下。” 多年未见,朱衡不晓得有余对这人是否观感依旧,扭头看去,哑然而笑,刚才的老嬷嬷,当下变作的妇人模样了,朱衡心里笑骂一句,修行千年,不是妖就是精,看人下菜的本事,无师自通。 看到有余收敛本性,顺从他意给人捶腿,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神色,朱衡心里直犯腻歪,这婆娘恬不知耻,在自己跟前小一千年了,就没见过这般趋炎附势。 朱衡忍着恶心问道:“是又回来了,还是一直没走?” 穆鸿风没去理睬他,一手滑过有余金发,啧啧称奇道:“金发愈加浓密,能卖不少钱了。” 有余屈膝微蹲给人捶腿,听到这话,身子微颤,老娘已经如此屈尊给你使唤,怎么还惦记上老娘的头发。 若是换作别人,她也只当是个玩笑话,一笑而过,姓穆的从来都是敢说也敢做,最要人命的是,敢做也能做到。 穆鸿风笑着说道:“老妹一如既往的心灵通神,那我就不客气了。” “呀!” 有余捂住脑门,已经为时已晚,姓穆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小撮金发。 这个天杀的,真就没有丁点儿的怜香惜玉心思。 穆鸿风若无其事将金发收进怀中,拍下大腿让有余继续服侍,扭头对一头银发的大庄祖感慨道:“老朱啊!” 朱衡对有余眼中的求助视而不见,还是担心自己安危要紧,谨慎道:“这次过来串门,不该是我惹到你了吧?” 穆鸿风拿袖子扫两下树池沿子,殷勤道:“来来来,坐下聊。” 看出朱衡迟疑,穆鸿风拉他过来,强行按着让其坐下,嘴上不乐意道:“咱俩几百年的交情了,即便有些许得罪,几句话就揭过了,犯不着如此拘谨。” 朱衡浑身不自在,姓穆的好说话的时候,往往就是准备坑人的时候,可得抖擞精神,防范着些。 “我方才问你了,给个准话,我好后边应对。”朱衡心里打鼓,其实不只是他,但凡认识姓穆的,哪个能不好奇。 “一半一半。”穆鸿风脱口而出,随意又潇洒。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复,最惹人心烦,朱衡揪着长须,烦闷道:“又惹大麻烦了?” 穆鸿风朝天上努努嘴,“天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