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代号:沙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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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 这是泰尔斯的第一想法,而他的半张脸都被压在冰冷的石地上,感受着尘灰和疼痛。 从王子入室逼宫,举剑横颈,到他疏忽大意,失手被擒,局势变化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超乎想象。 整个巴拉德室都惊呆了,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 场内的焦点——玛里科紧了紧泰尔斯被反扭的手臂,深吸一口气,一脸振奋地向凯瑟尔王汇报: “陛下,入侵者已经成擒!” 凯瑟尔王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深深地望着地上的泰尔斯。 面沉如海。 不知所想。 王室卫士们欲一拥而上,却被紧皱眉头的艾德里安队长适时举手,死死拦在五步之外。 许多人这才反应过来,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吗?”梭铎怔怔望着被牢牢压制、动弹不得的王子。 基尔伯特不言不语,只是面色颓败,眼眶通红。 库伦首相同样保持沉默,低头深思。 “我的天,谢天谢地谢落日,我就知道……”裘可总管挣脱梭铎捂他嘴巴的手掌,惊魂未定,显然被吓得不轻。 噪杂、混乱、骚动,巴拉德室内的氛围终于不再那么压抑。 但玛里科却敏锐地发现:他的上司,陛下身侧的艾德里安却面色严肃,对他摇了摇头。 国王的嗓音响起,让室内再度一静。 “看样子,”凯瑟尔凝视着失手被擒的泰尔斯,若有所思: “你要自杀,也没那么容易。” “孩子。” 众人心情各异,目光齐齐转向地上的少年俘虏。 “废话。” 泰尔斯竭力对抗着玛里科的压制,在尘土与地面之间艰难地吸进一口空气,咬牙切齿: “少他妈浪费时间。” 骑在他身上的玛里科先锋官报以不屑的冷哼。 眼见星湖公爵即便失败,却仍旧言出不逊桀骜不驯,巴拉德室里响起窃窃私语。 凯瑟尔王眯起眼睛,目中厉芒简直要撕裂泰尔斯。 会议桌旁,目睹了全程的基尔伯特长长叹息,缓慢起身。 “陛下,如您所言。” 外交大臣失魂落魄,没有去看地上的泰尔斯: “泰尔斯王子疲劳过度,确实需要……休养。” 一边的裘可眼珠一转: “那个,陛下,今天的会议不如到此为止……” “若有需要,陛下,”斯蒂利亚尼德斯副主教叹息道: “落日教会可以为迷途的王子主持告解,救赎自我……” “不,”康尼子爵紧皱眉头,望向同僚们: “诸位,今日之事关乎王国安稳,烦请守口如瓶……” 群臣七嘴八舌,会议室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肃静!” 就在此时,库伦首相突然发声高喝。 整个巴拉德室为之一静。 “既是王室家务。” 东海公爵一反常态,沉稳而不容置疑地转向国王: “陛下自有决断。”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长桌尽头。 但凯瑟尔王没有反应。 他的半个身子都在王座的阴影中,唯有头胸露在火光之外,映衬得他的眼眸忽明忽暗。 国王的沉默像是有着魔力,渐渐传染了整个会议室,从大臣到守卫,大家不禁齐齐收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除了一个人。 “拜托,父亲!” 纵然谋反失败,但泰尔斯的笑声依旧毫无顾忌,在巴拉德室里格外刺耳: “大事临头,你选择做愚蠢的白痴,还是自杀的懦夫?” 凯瑟尔王的眼神越发锋利。 先锋官玛里科表情一寒,膝盖用力,把泰尔斯的话掐断在痛嘶里。 就在此时。 “玛里科。” 凯瑟尔王的声音淡淡响起: “放了他。” 那一瞬间,所有人均是一怔。 “是——”玛里科先是兴奋领命,之后才反应过来,震惊抬头: “陛下?” “您,您说……什么?” 有此疑问的人不止他一人,但库伦首相的表情若有所思,基尔伯特的眼里燃起希望,更多人的人心中生出疑虑和忌惮。 只有一个人不曾意外: 地上,看不见的角度里,泰尔斯忍着疼痛,勾起了嘴角。 “我说……” 凯瑟尔王冷哼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璨星已经作出承诺。” 铁腕王深深注目自己的逆子: “如你所愿,孩子。” “我们谈谈。” 国王之声落下,巴拉德室里沉默了片刻,许多人惊疑地交换着眼神。 玛里科深吸一口气,粗暴地将泰尔斯从地上拽起来,重重地按上桌面,让后者连连痛哼: “陛下,泰尔斯王子意图谋反,一旦脱困,有可能对您不利……” 担心的人不止他一个,御前群臣的话语七嘴八舌地响起。 “独处?”梭铎顾问望着早被王室卫队控制没收的承重者宝剑:“可是陛下,至少让艾德里安在场保护……” “那个,要审问的话,我们可以找个牢房,带栅栏的那种……”这是心有余悸的裘可总管。 “秘科的人呢?该让他们来处理……” “不,今日之事不许泄露半分……” 砰! 一声闷响,却是凯瑟尔王重重一拳,擂上桌面! 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噼啪乱响,所有人齐齐一惊。 群臣和卫士们反应过来,齐齐噤声低头,紧张地等待着国王的训诫。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然而铁腕王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冷面垂眸,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冷静安稳,仿佛耐心等待猎物的猎手。 足足十秒钟。 在这期间,所有人低眉顺目,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泰尔斯依旧被死死押在桌面上。 他喘息着,守候这段迫人的死寂。 最终,离国王最近的艾德里安勋爵叹了口气,向前一步:“陛下已有决断。” “王室卫队,所有人,立刻退出室外!” 严阵以待的卫士们听见这样的命令,面面相觑。 “长官!”玛里科急急抬头:“我们不能冒险……” “帝之禁卫!” 艾德里安卫队长表情一变,厉声高喝: “汝剑为何挥舞?” 此言一出,包括玛里科在内,王室卫士们齐齐一震。 国王一言不发,冷冷地旁观着这一幕。 玛里科看了被他押住的泰尔斯一眼,艰难地吞咽喉咙: “此剑只为帝令挥舞。” “别无他用。” 艾德里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见此情形,群臣交头接耳,卫士们却一脸肃穆。 下一刻,泰尔斯只觉手臂一松,压在身上的疼痛、束缚和重量齐齐消失。 “奉陛下之命,泰尔斯殿下,”玛里科先锋官退后一步,警惕而不忿地盯着伏在桌上的少年,咬牙切齿却礼节周到: “请起!” 泰尔斯呻吟一声,痛苦地从桌子上撑起身子。 草。 他吐出一口血沫,喘息着踢开一把椅子,重重坐下。 眼见泰尔斯脱困,群臣表情微变,卫士们也下意识地手按武器,但在艾德里安的严厉眼神下,无人敢于造次。 玛里科冷着脸,向国王和指挥官的方向鞠了一躬,转身安排王室卫队有序退出室内。 “诸位大人,后厨已经准备好了晚餐,”艾德里安勋爵再度发声,吸引了御前众臣的注意: “请?” 卫队长向门口举起手,春风满面,恭谨有礼。 就像这只是寻常的宫廷便饭。 从基尔伯特道梭铎,从裘可到康尼,几位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面露为难,或疑虑不解,或忧心忡忡,却都没有动弹。 凯瑟尔王的目光渐渐发寒。 “正好,我老早就饿了!吃饭吃饭!” 库伦公爵欢快的声音及时响起,打破紧张与尴尬。 首相兴冲冲地站起身来,拱出肚子,在这一刻,他似乎又变回那个憨态可掬大腹便便的公爵。 “虽然复兴宫的菜式,那是出了名的寒酸死板,一成不变……” 快走到门口时,库伦首相脚步一顿,回过头深深地望了泰尔斯一眼: “但我想,这餐也许有惊喜?” 话外有音,却无人敢接。 唯有铁腕王冷哼一声。 首相嘿嘿一笑,挤开卫队的防线,消失在门外。 早就坐立不安的裘可左右张望,尬笑着耸了耸肩,一溜烟跟上首相的步伐。 眼见有裘可和库伦作先例,而国王又态度坚决,其他大臣们虽然疑虑担忧,但都没有耽搁,他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 “陛下,若有任何需要,任何,”梭铎离开之前表情严肃: “我就在隔壁,等待召唤。” 凯瑟尔王似乎这才活了过来,对着军事顾问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必担心,梭铎大人,”泰尔斯轻轻敲着椅臂,疲倦地看着另一头的凯瑟尔王:“我会替你照顾好他的。” “这将会是一场坦率真诚,亲切友好的谈话。” 少年眯起眼睛。 “父亲,与儿子。” 国王,与王子。 璨星,对璨星。 泰尔斯轻嗤一声: “不是么?” 凯瑟尔王没有回应,唯有目光越发幽深。 梭铎皱起眉头,果断转身。 基尔伯特是最后离开的大臣,他面色犹疑,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陛下,即便心结难解,还请念在血缘,念在殿下年纪尚轻……” 凯瑟尔王的眼神如剑锋一转,落到外交大臣的身上。 基尔伯特话语一顿。 但泰尔斯的声音再次从旁响起: “谢谢你,基尔伯特。” 泰尔斯背对着基尔伯特,微笑开口却不容置疑:“但按照帝国时代的标准,我已经成年了。” 基尔伯特登时一怔。 泰尔斯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我已经可以执剑作战,娶妻生子了。” 凯瑟尔王纹丝不动,基尔伯特却目光复杂, 外交大臣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步履蹒跚地随着同僚们离开。 看见大人物们都离开了,艾德里安这才不为人知地松出一口气。 另一边,玛里科带着最后几个王室卫士,一边监视着泰尔斯,一边倒退着离开巴拉德室。 “小心,先锋官。” 泰尔斯突然出声,让捧着承重者的玛里科脚步一顿。 “那把剑,可是卡拉比扬家的传家至宝,”王子扭过头: “很重的。” 玛里科深吸一口气。 可不等他回话,艾德里安已经发声。 “宝剑虽沉,”总卫队长走上前来,为泰尔斯整理凌乱的衣装,还不忘撕下衣物,为泰尔斯包扎好肩颈的划伤: “但为王室负重,正是吾等之责。” 看着为他包扎伤口的艾德里安,泰尔斯的语气好了很多: “谢谢你,艾德里安勋爵,替我向宫门的卫队兄弟们道歉……” “他们不需要道歉。” 艾德里安打断王子的话,态度依旧温和,眼神却有不同: “等着他们的,将是掌旗官的审查,刑罚官的量刑,以及伴随一生履历的失职记录。” 泰尔斯闻言一滞。 他的语气低沉了下去: “我……抱歉。” 艾德里安勋爵微微一笑,处理好王子的伤口,拍拍他的肩膀。 “我已经说了,殿下,”总卫队长轻轻点头: “为王室负重,乃吾等之责。” 身后的玛里科怒哼一声,将承重者重重地拄上地面,转身离去。 随着艾德里安最后一个离开,巴拉德室的大门轰然关闭。 只剩下国王与王子,在议事桌的两侧,在灯火夕阳的映衬下,两两相对。 巴拉德室面积不大,开御前会议的时候显得拥挤热闹。 可此时仅剩两人,却又透出股瘆人的冷清。 “说吧,”凯瑟尔王毫不浪费时间,他的冷酷话语从议事桌另一端响起,若隔山海之遥: “你要怎么‘为星辰而生’。” 泰尔斯没有马上回答。 他先摸了摸自己渐渐红肿的嘴角,腹诽着玛里科的老拳,拍拍屁股底下的座椅,心生感慨。 他总算坐下来了。 毕竟,这个位子,是他拼了命才抢来的。 而非基尔伯特为他让出来的。 而现在,他的战斗才正要开始。 【若要作战,就全副武装。】 念及此处,泰尔斯抬起头,向着对手露出最真诚的笑容。 “哦,我还以为你没听懂……” 第二王子抄起桌上的一个茶杯,也不管那是谁用过的,把里面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或者干脆听懂了,故作不知呢。” “璨星?” 听见这个姓氏,凯瑟尔王微微一动。 泰尔斯喝完茶水,顺手把名贵的茶杯向后一抛: 啪啦! 国王望着王子粗犷无礼,不加掩饰的动作,目色微寒。 看见父亲的眼神,泰尔斯抹掉唇边的茶渍,哼声而笑。 好吧,为了这个茶杯,昆廷男爵肯定又要阴阳怪气地指摘他了。 但是……管他呢。 “我说,不如你也退下吧?” 泰尔斯突然扭头,向周围的虚空张望: “约德尔?” 听见这个名字,凯瑟尔王眯起了眼睛。 可巴拉德室里寂静无声,除了摇曳的火光,没有回应。 倒是凯瑟尔王冷哼一声,耐人寻味地打量自己的儿子。 泰尔斯等不到回答,只得抓抓额头,自嘲一笑: “我……以为他在。” 凯瑟尔王不留情面地冷哼一声。 “遵循星辰传统,若王室成员犯错。” 铁腕王双眸如刃,将他牢牢钉在座位上: “他们的惩罚,将由王室卫队的首席刑罚官,亲自执行——从鞭刑,到绞刑。” 刑罚官。 亲自执行。 回想起马略斯鞭打哥洛佛和D.D的场景,泰尔斯默不作声。 “因此,这个职位往往青睐那些恪守律条、铁面无私又不畏权贵的人选。” 凯瑟尔王没有要等泰尔斯回答的意思,他的目光里隐含威胁: “从今天看,次席先锋官玛里科,是个不错的候选人。” 玛里科。 刑罚官候选。 泰尔斯回想起玛里科临走时瞪他的表情,感受着下巴和小腹的疼痛,嘴角微抽。 他头疼地道:“是啊,玛里科先锋官是挺不错的,科恩和哥洛佛两人联手都拿不下他——当然咯,这俩大个子根本毫无配合,彼此碍手碍脚……” “不管你接下来要说什么。” 凯瑟尔王冷冷打断他: “你今夜的愚行让场面变得极度难看:最糟的后果已经产生。” “不可挽回。” 凯瑟尔王的目光如剑锋扫过: “惩罚亦然。” “包括你,以及所有跟着你犯蠢的人。” 惩罚。 他。 以及 跟随他的人。 怀亚,罗尔夫,科恩,哥洛佛,D.D……想起这些稀里糊涂跟随他闯进复兴宫的人,泰尔斯勾了勾嘴角。 就像六年前,他们跟着他闯进英灵宫,不是么? 少年呼出一口气,靠上椅背。 “好吧,我承认,现在看来,行动是有些草率和仓促,以及冒险。” 泰尔斯耸耸肩,不小心牵动伤势,不由又一阵龇牙咧嘴: “我……下回注意?” 但可惜,他父亲依旧一脸冷漠,完全没有要给他的玩笑捧场的意思。 “看来,你在秘科什么都没学到。” “依旧冲动,愚蠢,可笑,蹩脚。” 凯瑟尔王用了四个形容词完成这句话。 泰尔斯抿起嘴,礼貌地点点头。 冲动,愚蠢,可笑,蹩脚。 “而你知道,在这个场合,这个时间,你耽误了多少大事吗?” “我知道。” 泰尔斯极快地回答。 “但我也知道,”他收敛心情,回到他的战场,抬头面对国王:“在我们说话的当口,王国上下,还有人在苦苦等待,有人在惴惴不安,有人在绝望死去。” 泰尔斯的表情严肃起来: “还有更多的人,他们不知道等待在自己前方的,是怎样的命运。” 他对上父亲的目光: “所以我必须来。” “必须来?” 铁腕王冷笑出声,眼眸里却殊无笑意: “我没带王冠,却带了头颅。” 国王嗓音一寒: “怎么,你要来拿吗?” 夕阳正好落到窗外,凯瑟尔五世的身影在猩红的背光中,漆黑模糊。 泰尔斯笑了。 没带王冠。 却带了头颅。 努恩王死后,那带着斑斑血迹的龙鳞王冠在他的眼前闪现。 下一个瞬间,狱河之罪在他的血管里汹涌起来。 王子面色一冷,身影闪动,扑向国王! 唰! 在椅子和地面的摩擦间,只见泰尔斯表情决绝,离座前倾,手掌倏然伸向对面的凯瑟尔王! 铁腕王纹丝不动,毫无惊诧,只是冷漠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泰尔斯。 啪! 一声闷响,巴拉德室恢复了平静。 夕阳和火光将泰尔斯的身影映得鲜红血腥。 而他的手掌停在议事桌上方,却已被牢牢制住,不能寸进。 距离凯瑟尔王,只有几尺之差。 灯火一阵摇曳,带动光影震动,感受着迟来的劲风。 “我说呢,你果然在啊。” 泰尔斯面无表情,看也不看突现眼前的神秘身影: “约德尔。” 约德尔·加图——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具护卫正单膝跪在议事桌上,死死扣住泰尔斯的手腕,将身后的国王护得严严实实。 约德尔没有回答。 他的面具厚重死板。 他的手套冷若冰霜。 他的动作稳定如常。 泰尔斯看向自己手掌所向的地方,叹了口气: “可惜啊,就差一点。” 面具护卫稍稍低头:国王身前的桌面上,泰尔斯的手指下方,静静地躺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纸。 封面上,鸢尾花状的火漆漂亮而精致。 约德尔顿时一愣。 他抬起头,紫色面具上的幽深孔洞与泰尔斯双目相遇。 “放开他。”国王的声音冷冷响起。 泰尔斯弯起嘴角,他看着面具护卫,挑了挑眉毛: “我想,他说的是你?” 约德尔沉默了一瞬。 下一秒,泰尔斯眼前的空气荡漾出波纹,激扬出涟漪。 约德尔的身影模糊起来。 面对这熟悉的场景,泰尔斯只是牢牢地盯着那副面具,仿佛能盯穿它,直刺其后的另一双眼神。 很快,泰尔斯只觉手腕一松。 涟漪彻底消失。 泰尔斯感受着手腕上残留的疼疼,叹了口气,把一丝怅惘赶出心头。 他既已作出决定,就没有余力怀旧伤故。 少年伸手抓起那封信,从议事桌上退回来,坐回座位。 “所以,这就是‘屁屁头儿’说的那封书信。” 屁屁头儿。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泰尔斯一边读信,一边心不在焉地解释: “哦,你知道,秘科有一个小组,叫‘王子的屁屁’……算了,不重要。” 眼见铁腕王并不在意,泰尔斯耸了耸肩,草草扫过信上那笔优雅从容的文字,提取要点。 “啧啧,缴税替役,还要支持常备军预算?” 泰尔斯放下信纸,目现精光: “祝贺你,想必梭铎大人很开心,裘可大人也很满意,你扩充常备军的心愿完成了,所有人皆大欢喜?” 凯瑟尔王沉默了一阵。 “你不惜破禁闯宫,”几秒后,国王幽幽道: “言出大逆,行同谋反,就是为了说这个?” 泰尔斯笑了,他的笑声很大,响彻巴拉德室。 但国王依旧表情欠奉,只是冷漠地望着他。 直到泰尔斯笑容一敛,肃言道: “那么,坑呢?” 铁腕王眯起眼睛。 他的轮廓在灯光下变得越发明亮清晰,不再是逆光的模糊阴影。 “坑在哪里?”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前倾上桌面,举起手中信件。 “我说啊,这封《请愿书》又是吹捧又是自辩的,既要上供税金还要自废兵役,甚至不惜自污声名,也要为你公开呼吁,让全国贵族跟随效仿……” “除此之外……” 少年眼睛微眯: “詹恩·凯文迪尔,给你留下了多少坑?” 那个瞬间,凯瑟尔王瞳孔微闪。 “多少陷阱?多少难题?多少障碍?多少华而不实的漂亮话?” “多少他笑意盈盈用心险恶,而你却咬牙切齿拿他无可奈何的招数?” 凯瑟尔王没有回答,但他周围的氛围却越发冰冷。 看见对方的反应,泰尔斯嗤声摇头,也不逼问,只是重新靠回椅背。 “我知道,从他六年前雇佣吸血鬼刺杀我,从而不得不赔了你几个沥晶矿藏开始,你跟他的关系就不错,君臣相得,时有配合。” 或者……交易? “但是相信我,父亲,我跟詹恩,我们可是老相识了。” 泰尔斯凝望着手里的信件,目色渐凉: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跟盟友比起来,敌人更了解彼此。” 国王细细打量着他,沉默了几秒,这才哼了一声。 “有趣,你了解翡翠城?” 泰尔斯抬起目光,果断摇头: “不,我一无所知。”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但我知道,詹恩绝不是待宰羔羊。” 詹恩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让泰尔斯一阵出神: “他自诩清高却精于算计,从不做赔本买卖,当面人模狗样,背后睚眦必报,是个精致又难缠的利己混蛋。” 泰尔斯回过神,认真地看着国王: “他不会因为一柄在宴会上‘不慎丢失’的武器,或者说,他不会因为谋害星辰王子这种区区小事,就为你当牛做马,倾情奉献。” 少年的话音落下,可凯瑟尔王表情不变,冷漠如昔。 仿佛没听出他的嘲讽。 “就这样?” 国王淡淡道:“没有其他?” 泰尔斯笑了。 他观察着凯瑟尔王的反应,发现自己一如既往,无法感受到对方微妙的表情和动作变化,哪怕凭借地狱感官,也只能看见一面铁壁,一团迷雾。 但那又如何。 “当然了,你很清楚这些,你也认识他,了解他,”泰尔斯肯定地道: “你早就知道。” “尽管预见了种种不利,知道詹恩不好对付,知道他不会顺你心意……” 王子斩钉截铁: “但你还是选择了他。” “你依然借机勒索他,要挟翡翠城和南岸领,威逼他为你的常备军扩编解决预算缺口。” 泰尔斯死死盯着凯瑟尔王,突然有一种明悟。 努恩,查曼,灾祸……还是现在的凯瑟尔。 接敌,察敌,制敌。 不过又一场战斗。 凯瑟尔王看着他,很久很久之后,才发出淡淡冷笑。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 “为什么?” 泰尔斯突然开口,打断了国王。 “为什么非得是南岸?” 泰尔斯缓缓前倾,将鸢尾花的信纸推给对方,轻声咬字: “为什么,非得是詹恩,来为你提供扩军的预算?来为你作出削减征召兵的呼吁?来为你打开兵制改革的门路?来为你拉动王国的战车?” 国王目光一动。 “哼。” 凯瑟尔王冷笑道: “因为他正好撞上门来,因为他愚蠢到向复兴宫伸手。”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 “不。” 他轻轻睁眼。 “之所以是南岸,是詹恩。” “是因为你别无选择。” 泰尔斯定定地注视着铁腕王。 “而你之所以别无选择……” 但泰尔斯没能说完。 “在你的人和你一起遭殃之前。” 凯瑟尔王面露厌烦之色,渐渐失去耐心: “你就没有别的废话要说了吗……” 轰隆一声,却是泰尔斯长身起立,咬牙切齿,重重捶响桌面: 砰! “因为西荒!” 泰尔斯怒吼出声,打断了国王的话语。 那一刻,狱河之罪滚滚而来,助泰尔斯扬声怒吼,声震巴拉德室: “西荒!” 王子的话音落下,声音之大震得烛火摇曳,光影颤抖。 西荒。 听见这个地名,凯瑟尔王的锋利目光冻结在半空。 “陛下?” 门外传来焦急的拍门和询问声: “陛下?发生什么了?请回答我!” 但这一刻,室内的两人,无论是泰尔斯还是凯瑟尔王,都无暇更无心去理会门外的声音。 他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如两把剑刃交织在一起,摩擦间火花四溅。 “因为你的第一选择、最优选择,你预定好要为你拉动战车的那匹马,”急促的拍门声中,泰尔斯一字一顿,用尽全身的力气,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咬出来: “本该是西荒。” “而非南岸。” 那个瞬间,他的眼神化成最锋锐的利刃,直刺凯瑟尔的双眸。 砰地一声,大门轰然开启! 以次席先锋官玛里科为首的一队王室卫士急切地抢进来: “我就知道会出意外!保护陛下,拿下反贼——” 然而仅仅下一秒,王座上的凯瑟尔王就猛地扭头,放声怒吼道: “滚出去!” 玛里科的话戛然而止。 他望着完好无损而怒火满溢的凯瑟尔王,顿时不知所措: “陛下,我,我以为……” 但铁腕王已经不再理会玛里科,他只是紧锁眉头,死死盯着泰尔斯。 但泰尔斯却笑了。 “父亲,”王子深吸一口气,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不由露出笑容: “何故动怒啊。” 凯瑟尔王收敛怒容,呼吸渐渐平稳,目光却越来越冷。 “退下吧,玛里科先锋官。”泰尔斯坐回原位,还有空伸手整理自己的衣领。 这一刻,他虽然满脸尘土,却出奇地显得优雅端正,气定神闲: “我们都是体面人,不是一言不合就弑兄夺位、弑君造反的北方蛮子。” 玛里科咬紧牙齿,气愤不已。 “顺便一句,先锋官阁下……” 泰尔斯的笑容明媚温和,他把右手拇指和食指夹成直角,俏皮地对玛里科做了个射击的手势: “陛下很看好你哟。” 玛里科登时一愣。 艾德里安队长的手从后方伸来,按上他的后肩,不容反驳地将他拉走。 尽职的玛里科这才意识到,璨星们的对话不能以常理度之。 大门再次关闭。 泰尔斯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窗外的夕阳已经彻底消失。 徒留夜色的寒凉。 “为什么?” 国王的声音冷冷响起。 虽然只有一个疑问词,但跟方才一样,泰尔斯知道他要问什么。 “几个月前,当我还在龙霄城的秘科总部里,头疼着怎么逃回王国的时候,普提莱告诉我,营救计划的背后,是星辰无数人日日夜夜的努力。” 泰尔斯的思绪飞回龙霄城,他幽幽道: “于是我问他。” “这值得吗?” “普提莱,”凯瑟尔王念叨着这个名字,眼中有神: “普提莱·尼曼,他告诉你的?” 但泰尔斯没有理会他。 他只是恍惚地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 “整个星辰王国,从上到下兴师动众,成千上万的将士深入荒漠,不计其数的官员前赴后继,你甚至交出了王室直属的刃牙营地,松开了掌控多年的西部战线。” “如此之大的阵仗和牺牲,就只是为了迎回一个已经在异国他乡蹉跎沉寂了六年,无关紧要的人质王子。”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回到当下,直视铁腕王:“这值得吗?” “不错的问题。” 凯瑟尔五世冷漠而不屑地盯着泰尔斯: “却有一个糟糕的答案。” 糟糕的答案。 泰尔斯噗嗤一笑,望向天花板,自嘲摇头: “当然不值。”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他的轮廓在不灭灯的照耀下飘忽不定。 泰尔斯举起了手中的信纸 “六年时间,从吸血鬼到宴会,我被凯文迪尔两番谋害。” 那一刻,他的眼里情绪复杂。 “一前一后,你都没忘了向鸢尾花索偿找补,赚得盆满钵满。” “锱铢必较如你,分斤掰两如你,精明算计如你,父亲。” “又怎么舍得兴举国之力,耗无数资财,失军事重镇,只为做一出亏本生意,来换取一个冲动、愚蠢、可笑、蹩脚的……”泰尔斯顿了一下,讽刺地吐出最后那个词: “儿子?” 听见对方用自己的词还击自己,凯瑟尔毫不在意地冷哼: “怎么,你是来向我哭诉的吗?” “儿子。” 泰尔斯轻嗤一声,自嘲而笑。 “不,事实上,我在西荒时就隐约知道,你派兵前来,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泰尔斯的思绪回到遥远的鬼王子塔: “经历了刃牙营地的混乱一夜,看过了传说之翼的桀骜不驯,我以为你是想趁我回国的契机,狠狠敲打那些胆敢拿我作筹码,索要刃牙营地和西部前线,跟你讨价还价的西荒诸侯们。” “以彰显王权威仪,打击地方势力。” 下一刻,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但我还是太天真,太稚嫩了。” 少年死死盯着国王: “直到今天,直到这场御前会议。” “直到这封信。” 火光幽幽,凯瑟尔五世一语不发。 但他看泰尔斯的目光渐渐变了。 “几个月前,父亲,你之所以集合规模空前的王室常备军,进入西荒,与当地诸侯合兵一处。” 泰尔斯的眼神黯淡下来: “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威慑北地、迎回王子,更不是为了所谓的夺回刃牙营地、敲打西荒诸侯。” “而是为了一个更高、更大、更震撼,足以影响王国乃至世界未来的宏伟目标。” 那一瞬间,凯瑟尔王的目光却前所未有地锋利起来。 “是的,我低估你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肃颜正色,直呼其名: “凯瑟尔·璨星。” “我更忘记了,你不是市井商贾,而是一国之君,你的所思所欲,不在一器一物,甚至不在一城一地。” 灯火飘摇,光影震动。 铁腕王远远望着自己的儿子,却像猎鹰盯着自己的猎物。 泰尔斯紧皱双眉,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压力: “对你的形容,也不应该是锱铢必较,分斤掰两,精明算计,而应是——” 泰尔斯咬紧牙齿,望着眼前的铁腕王,就像望着此世最可怕的敌人: “一意孤行。” “贪婪无度。” “敲骨吸髓。” 凯瑟尔没有说话。 泰尔斯死死地瞪着自己的父亲,正如对方的视线牢牢笼罩着自己。 一秒,两秒,三秒。 “现在,约德尔。” 就在泰尔斯以为自己要承受不住国王的目光得时候,凯瑟尔五世的嗓音毫无感情地响起,传向虚空: “你可以退下了。”无主之剑的王国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