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做了个梦。 2 梦里我像一阵风,某种物质。要坠不坠。眼前有一个躺在墓碑旁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打量了他很久确认他是个神经病。 因为他醒了后又靠着冰冷的墓碑抽烟,夹烟的左手一直在抖。 此刻草丛里栖息着萤火虫,宛如大地给予黑夜光明,宛如头顶那片撕破长空的银河。 明明一直在沉默着,明明一直靠在墓碑旁的人却忽然把头转向我,我吓了一跳,他的目光在尚能视物的夜晚显得深邃又迷茫。掩映在流云里的眼睛,找不到方向的眼睛,漆黑一片的眼睛。 四目相对了有数百年那么久。 “我做了个梦。”他说。他的声音像日出在空山里的回音,我看着山脊线上的天空青白了许久,才终于听到。 “梦到了什么?”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我心里对这个陌生人感到没来由的懊恼。 “你死了。” 我好像认识他,又好像不认识他,有种东西,冥冥之中牵引着我和他。 于是嘴自己动了,“不是早死了吗。”我发现我说出这句话时心里静地出奇。 面前的人一直凝视我,凝视了很久,仿佛离我很远,远地像要跨过整个大陆才能真正地相遇。直到他的眼泪滑落,向来冷戾的面孔始终望着我。此刻平静的面容——明明是那么平静的面容却忽然涌现了惊涛骇浪的情感。 我看着他灰暗的眼睛也看了很久,确认他真的神志不清了。 他手臂上有我眼熟的针眼,满地的烟头与酒瓶衬地这个人比我更像个死人。 我张了张口,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发现我也没有我想地那么从容,我想告诉他,宽慰他,此时此刻他于我而言虽然是个陌生人,但莫名其妙我很想宽慰他,那么我会这样说:你应该四处去旅行,多吃点好吃的就不难过了,我推荐你去塞纳河右岸的巴黎银塔餐厅,它有着法国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对了,你喜欢喝酒吗,其实在法国,有不少比波尔多更好的红酒产区,比如勃艮第。而罗曼尼康帝就是勃艮第最好的酒庄――当然,也是法国最顶级的酒庄。拉菲最广为人知的年份只有82,但罗曼尼康帝几乎每个年份的红酒都是经典,你真应该试试,如果你不喜欢西欧,东欧那边也不错,大雪会落在白桦林肃杀的枝头,冷杉在雾气中漫山遍野,那是古森林,针叶树绿得发蓝,野鹿会经过公路,天空中会有苍白的太阳携着晚霞沉湎于西边的群山,特别好看,你真应该看看,别老坐在这。嘿,你别纠结一个人的死,世界很大,你应该幸福。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在面色平静地绝望。生和死之间如果有介质,我想我就是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然后他又继续说了什么。可是我忽然听不见他的话。只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 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仿佛也能传到我的灵魂深处让我和他一同去感受那份痛苦。 于是我也痛苦地无法呼吸起来。这么说就好像我可以呼吸似的 我听不到,并且我什么都做不到。 他在对我说什么。 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前就传来过的一句叹息,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有过的愿景。 那个瞬间,周围白昼烈火。记忆里经历过的浓墨重彩悉数化为灯光剪影,融入到那一刻仿佛不远处教堂礼拜钟楼的钟声里。 3 我哥躺在我身边,我醒来后就在看着天花板神游。窗外在下雨,像极了我高二的时候,那个教室窗外雨下得也很大的夏天,闷热让整间教室像蒸笼,雨水打落在绿油油的叶片上,从窗台往下看能看到花坛里潮湿的土壤,土壤里埋着一只昨天死掉的蝉。 我没有精神关心讲堂上的傻逼老师讲到第几页,只想盯着那只掩埋着蝉的尸体的土壤神游。 听着头顶的风扇滋啦滋啦地转。 4 我以为我赢了,其实我是输了。我的眼里是我哥,心里是我哥,我的灵魂都替我认得我哥。 在梦里,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晚霞、流霜、蓝天、大海,也看到我离开后,他满身的绝望落寂。 我垂眸看他沉睡的脸孔。 让我已到极处的悸动甚至成了扯着心脏的疼痛。 欲望是借口。 无法忘却的回忆,无法忘却的疯狂。 无法否认的回忆,无法否认的疯狂。 以及无法弥补的创口,无法宣之于口又不可挽回的情感。 情感如火山爆发疯狂炽热要烫化灵魂。去肆意疯狂地堵塞心脏的血液。 回忆尽头里,是他给我口交,给我上的画面,用过的避孕套扔了一地,彼此抚慰,彼此倾诉。 是野兽交媾,是臣服欲望的动物,是痛苦源泉。 皮肤与皮肤的接触,汗液相黏,性爱的快感足够让理智短暂挣脱大脑。 那几个日夜。 是爱是恨,是不甘是执念,是后悔是不悔,是热烈是死亡。 也是他站在夜色下的窗边吸烟,拥有寂寞与群星,我赤裸着身体躺在床上遮着眼睛不去想明天。 5 他就这样躺在我身边,让我近乎错觉的以为完全没有这几年的存在了,我跟他依然是可以做爱的关系。我也不需要做一个正常人了。因为正常指符合一般规律或情况,我们之间早就不是符合一般规律或情况了在,现代社有的人害怕和他人不同而受到嘲笑,所以选择要做一个正常的人。其实我从来不害怕嘲笑。我也不是个多么正常的人。 我想起来过去每一次的打架,我哥跟我认真地打起来的打架,鲜血在我们之间挥洒,拳拳到肉的力度一点都没有留什么后路,从对方身上体会到的愤怒、失望、嫉妒、占有欲此时此刻都要一一从对方身上讨回来。 我突然前所未有地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不管未来我和我哥会面对多少流言蜚语,我都会和我哥一起生活,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同性恋人不能算作亲密关系,在现在的医院里,如果一方病危,另一方无权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 但至少我跟顾铭是兄弟,将来我们的病危通知书上都有资格签上对方的名字。 无法终止呼吸的话,就无法终止那连结心跳的节奏渐进的生长。 我又想到十四岁为什么会和他分床睡。因为我第一次遗精的晚上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哥被我按在身下操,他的声音不平稳,还有鼻音,我怀疑我如果把他转过来,大概能看见一双湿红的眼。早上醒来我凝视作为我难以启齿的春梦对象的我哥的睡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慌。 于上辈子而言,就只是个过眼云烟般的幻梦而已,它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算,也能就此遗忘,但是这辈子我使这个梦成了现实,他确实曾在我身下被弄地不停呻吟,虽然声音小,还是让我很满意。 6 有人自觉地抨击同性恋,自觉地像是在地铁见义勇为抓到小偷,但就算同性恋逐渐不再成为人人忌讳的对象,我知道我上了我哥这件事,不会得到公正审判,这个不会,期限也许是永远。 因为我不能跟我哥做爱。 我能跟他的女朋友做爱,能跟男的做爱,能跟女的做爱,但我不能跟我哥做爱。 和林雪上床的那天,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对,我当时想——要是顾铭能撞破就好了。 我卑劣期待他撞破那桩情事,是因为我想要在做爱时看到他的脸,所以我给他发了短信。 7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是个周日。 【我很想你。】我看着消息框,犹豫了很久还是按了发送。这是一种泥足深陷的状态,又或者说着了魔。劝说我不要这么做的理智只不过是一根细线,一扯就断。这是无法抗拒的命令。不,我就连抗拒的想法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梦里的绝望映射到了真实的这一端,几乎要让我怀疑上辈子我死后,顾铭是不是就是如梦里一般日日夜夜睡在颓废绝望中撕裂他自己。 很奇怪,因为我也为这种可能而痛苦了。 8 顾铭是在周日的下午联系我的。我在周六回了趟公司,听说唐中中的电影从周一开始拍摄的。有报告称,唐导演对每个场面都非常挑剔,追求完美,因此演员们的怨声也越来越高。我曾警告过楚然,这个角色很难消化。不管怎么说,他的演技并不达标,而唐中中和楚然之间激化了很多的矛盾。但是我只是投资方之一,我没有过多去参与。至于唐中中,他巴不得我不参与。 顾铭联系我的时候我正在打模拟高尔夫。 联系迟了。当时带着这样的想法。 我一直在等待,想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回复我。不是,没有等待,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因为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心都感觉要塌下来了。 [今天有时间吗?]是顾铭低沉的声音。 突然觉得联系的晚些也没什么。 我告诉了他预定的饭店的位置,但我没打算马上就去。高尔夫球我才刚刚打了30分钟。我也是有自己的日程和工作的人,所以没有必要立马动身。不是,高尔夫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觉得如果来了电话直接就走的话,我的样子有点可笑。 再打一个小时再走吧。抱着这样的想法,打出了后挥杆。 啪!在接触到球的瞬间,就感觉动作不对。从击球开始的动作就糟糕透顶。果不其然,屏幕上的球往左边画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球却像被狂风吹走一样,出现了击球失误。谁看了都会觉得丢脸。 顾铭又不会因为我迟到一小时就离开。在脚尖痒痒的同时,苦恼着要不要现在就走,这都是因为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焦虑的感觉。在这种焦躁的气氛下,高尔夫是不可能打的好的。深呼吸,再次向后挥杆。右侧膝盖用力,上身扭动,肩膀、胳膊肌肉拉伸的感觉都毫无错误。视线集中于高尔夫球的一端。 牛逼,比上一个球还不如。 完全打不下去。球杆被扔掉了。也不记得是扔掉了,还是放在包里,又或者是放在了椅子上。 总之我的腿在走,手上的手套也脱了下来。为了洗净被汗水浸透的身体,我走进桑拿房的脚步也十分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