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上去滑凉微妙
他掉进海螺深处,是他幼年时得到的一只巴掌大的海螺,深紫色蝶斑旋转于莹白的壳上,摸上去滑凉微妙,他喜欢摸,喜欢摸海螺的芯。 那种整齐排列的珠粉条纹蜿蜒到海螺深处,最深处,杳杳幽深,玄妙柔软,是软的吗?或许是硬的?或许摸了便会沾上荧光的磷粉,可是他用最细的小指也伸不进去。 他好奇,所以用石头砸裂海螺,得到不规整的碎片,扒拉出海螺芯那块,他立刻失望了,没有幽深的粉,那只是片边缘如锯齿的丑陋灰白,当被阴暗蓄积时才能生发处诡异瑰丽的美。 所谓神秘,不过是庞大简陋的黑废墟,吞噬一切光亮,也吞噬他,他开始挣扎,拼命向上扑腾,仰望无垠水面,光亮竟然离他不远,仿佛伸手就能碰到。 可是他碰不到,无论如何都不能缩短那段距离,可望不可即,那片皎皎粼粼的淡青色水面,隔绝了他与外界,日光晕洒在水波里,温柔地埋葬他,色泽似儿时用的哥窑梅子青小碟。 碟中敷一层薄薄糖霜,他失手打翻了茶水,水冲进碟内洇开了细碎糖粉,雪化了,心悸漫上来,一只手陡然抓住他。 “清决,醒醒……清决?” 他说不出话,在水的重压里濒临窒息,只能用力回握对方的手——一只看不见的手,透明的皮肤肌肉骨骼,唯有金色筋脉错综复杂的跳动着,发力时转圜的弧度是他熟悉的。 他尝试着叫出那个名字,方徊。 水纹轰然破裂,光明大放,那只手将他带出原地,穿过层层风景,儿时草长莺飞的学堂,雪后清寂的朱红宫墙,春节与父亲兄长嫂嫂吃年夜饭,马场里独自一人练习骑射…… 过往似一个又一个叠加的方块,在他飞快上升时匆匆滑落,如同从历史中剥离出一个洁白的新我,他被那只手带领冲破层层阻碍,终于,顶破水面。 瞿清决睁开眼。 看见方徊憔悴的面孔,眼下青黑,胡子拉碴,紧紧握住自己的左手,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三天,你昏了三天了。” 瞿清决眨动眼睛,小幅度环顾四周,这里是他在杭州府的住处。 “谢君岫呢?”他问。 方徊的脸色变了,他沉默着,抬手掀起茶盅盖,把洁白的棉纱伸进去吸饱温水,在瞿清决的唇上轻蘸,清甜的茶水滴入他口腔。方徊这一套动作相当娴熟,明显是做过千百次。 “你,什么时候来的?”瞿清决尝试坐起。 方徊扶住他,低声说是前天晚上,床上的动静惊动外面守候的人,很快一群人开始嚷嚷起来,太监扯着尖嗓子派人唤督公,脚步声混乱交叠。 殷秀南冲进来,红曳撒仿若一片疾行的火,他挤开方徊趴到瞿清决的床沿边,仔仔细细端详他,像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转头大喊郎中:“他眼里有血丝,郎中呢?进来!” 四五个医者鱼贯而入,都是殷秀南派人逮来的,锁在府内随时待命。 一时间屋内拥挤不堪,号脉的,针灸的,混乱中瞿清决迫不及待问起另一件事:“台州的战况如何?” “倭寇已经退至芜岭以南,齐将军正在作部署,预备进剿芜岭的倭巢。”方徊道。 “军备呢?” “已经送到前线了,是浙江和南直隶筹备的军需粮草。山东派出四千兵力驰援浙南,江西还没给准信,估计能拨来三千人。”方徊道。 瞿清决心神稍安,转而又立刻拾起先前的疑问:“谢君岫现在到底怎么样?” “死了。” 毫无转圜,不留余地,殷秀南答得极其利落,带着些微鄙薄的神气:“服毒自杀。” 郎中们垂眸照看瞿清决,无声无息,像黄泥捏成的塑像,柳深也蔫头耷脑,人群中还有梁羽奚,皱眉望向他,目光却又很快逃开。 只有方徊一直不避不躲地看他,不屑于欺骗他,更不屑于装作无事发生。 瞿清决知道他们都知道了,三日前那夜,谢君岫跟他做爱,然后平静地死在他身旁。 “你们先出去,我跟督公有话要说。”停顿一下,瞿清决又道:“方徊,你带梁羽奚即刻启程返回德安。” 梁羽奚立刻叫起来:“凭什么?为你我两夜没睡,你醒了就赶我走?” 瞿清决正色道:“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当下战事危急,你父亲还在前线,你乱跑什么?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不然去德安替你父亲守好大后方,要不就回京城找你娘,你现在就选!” “我爹……已无大碍……”梁羽奚声调发虚,而方徊一言不发,已经大步走出去了。 自他开始,人逐渐散尽,殷秀南面有得色,嗔着点喜悦道:“你要跟我讲什么?竟然不许别人听……”却见瞿清决捂住胸口,眉头紧锁,像是痛极了。 “仲雅?仲雅!仲雅你怎么了!来人……” “别!”瞿清决紧紧攥住他手臂:“我没事。我只是……” 只是太伤心。 是不是因为连日奔忙边幅不整,面容显得老了,才格外衬出那双眼的年轻,年轻如稚子,柔软可欺,那么干净,那么容易受伤。 瞿清决一想起方徊最后看自己的眼神,就痛得心如刀绞,方徊不知道自己是抑制了多少渴望才没去吻他的眼,想抱他,想亲他,想匍匐在他脚下求他原谅自己,想到心都要碎了,可是却不能。 因为我太脏,我是罪人。瞿清决想道。 他平复下来后问殷秀南:“谢漙兮在哪儿?” 殷秀南一愣,神色随即冷下来:“问这干什么?” “他是谢家的独苗,我必须把他带回来。” “谢家都散了,还有什么谢家?” 瞿清决不言不语,看着殷秀南,忽然让他感到异样和陌生,他强撑片刻,口不择言地大骂:“贼短命!万圣爷要他死,哪个敢不叫他死?咱家好说歹说把日子拖到中秋后,浙南海战突然他娘的爆发了,眼看要吃空国库,能不提前抄他家吗?” 瞿清决躺在床上两眼放空,任凭殷秀南在一旁急得上蹿下跳,末了只是平静问一句:“抄出了什么?够不够用?” 殷秀南一下就泻了气,也静了,半晌说不出话。他们都知道不够,不仅不够,而且不够得可怖,库存两百一十匹丝绸,够干什么?今年与西域商人六十万匹的订单估计要黄。 到时候瞿家、织造局,都将吃不了兜着走。 瞿清决道:“你不告诉我,我会一点点去找,谢漙兮能被藏在哪里?康王府?许颉家?高岩家……” “在孙善正那里。”殷秀南妥协了,随后道:“你连孙府的门都进不去,孙善正不可能见你。” “总会有办法,帮我把柳深叫进来。” 他让柳深收拾行装,通知下人备马,当晚,一行人便启程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