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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见明月

    今天真是个奇妙的大日子,注定要一次次刷新我对女性的认知。

    我跟着酒店经理闯进穆辞的房间,进门第一眼,我看见丽萨饱满的蜜金色乳房,第二眼看到安云菲赤裸的肩膀,她们依偎着躺在床上,穆辞坐在镜子前嚎啕大哭。

    满地都是纸,有的画了图,有的是空白,我弯腰捡起一张,看到铅笔绘制的宫殿剖面图,架枋梁椽俱全,不是不精彩的,穆辞劈手夺走图纸:“没用了!我画不出来了!我再也画不出来了!”

    他疯狂撕扯纸张,把碎片往天上抛,此情此景之下,我意外地平静着,可能是因为今天已经震惊太多次了,也可能是因为病久了头脑迟钝,我慢慢吐字:“有话好好说,别发疯。”

    丽萨掀开被单,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她徐徐抽着烟,穿上大红高跟鞋,踩上铺满图纸的地面。我不避讳她的裸体,这样雄健的女性美是艺术品,我倒觉得挺亲切。

    比如穿裘皮的维纳斯,比如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类似的艺术形象数不胜数。

    丽萨把烟灰抖落在穆辞的礼帽里:“小乖乖,条约终止吧,我会把违约金打给你。”随后她妖娆回眸,向床上勾勾手指:“安,陪我洗澡。”

    安云菲裹着被单下床,经过我身边时,我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冷冷斜眼睨我:“你看不见吗?我跟她上床了,我们要在一起了。”

    “你想报复我?”

    “你以为你是谁?报复你?你有这么重要吗?”她的情绪有些失控:“陈净我告诉你,我就算想跟你结婚也是在利用你,我是要形婚,懂吗?我爱的只有女人!”

    我倒希望是自作多情,但恐怕是她想扰我安宁。

    老婆跑了,确实叫人崩溃,穆辞一个大男人坐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手足无措站着,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听说最高级的安慰是陪伴,我默默在他身旁蹲下。

    穆辞说:“凌歌去国外了,指望不上。”

    噢,我点点头,陈栖雪那么能跑,凌歌都追到国外去了。

    “怎么办?我没有缪斯了,我没有灵感了,我现在……脑子里胀满了水汽、水汽、水汽。”他撕扯自己的头发,又神经质地抓起铅笔,右手抖个不停:“我连笔都握不住了,我完蛋了,完蛋了,我是废人……”

    “振作起来,我们去做心理疏导,别怕……”

    “没用!没用的啊!”穆辞两眼通红:“我需要艺术上的缪斯,不然我没法思考没法工作。”

    我看他情绪稳定了些,就把地上的图纸一张张捡起,外观图还没做出来,一大半工作都停滞了,唯一能庆幸的是他在法国设计院的同事把小福宫供电量、供水量、雨水排放量之类计算出来了,这些数据是刚需。

    把图纸打理好放到坡面桌上,房间里安静而沉闷,我在心里叹气。穆辞忽然说:“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他看向我,表情很认真:“再找一位缪斯。”

    “啊?”

    他说:“我需要新的缪斯,比如,那个塔齐奥。”

    一瞬间我对他的怜悯全部烟消云散,我没把拳头砸上他那张胖脸就已经是很客气了,什么是缪斯?陪吃陪玩,需要时脱了衣服玉体横陈。

    我面无表情的告诉他:“永远不要打我弟的主意,我不想跟你翻脸。”

    应该算是闹掰了吧,小福宫的项目可能就此搁浅。路上我买了几听啤酒,回到家后关闭门窗,打开音响。外面的天渐渐暗沉,坐在客厅地上喝酒,空气里震荡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

    说不上疲惫,只是无力。我知道在简单休憩后,自己还会起身处理烂摊子。

    现在沉浸在音乐中,分辨和声中的细微弦颤,忽然很突兀的一声,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页铰链摩擦,重物落到地毯上。顶灯大亮,凌歌推着行李箱从玄关走进来:“你一个人怎么不开灯?”

    他看起来风尘仆仆,黑衬衫有些皱,袖子挽到手肘上,手臂上都是汗,“感冒好了吗?有没有多喝热水……这是什么?啤酒?你晚饭就喝这个?”

    我平视前方:“你是回来收拾行李的?”

    凌歌静了,他说:“你想我走?”

    我没有回答,他蹲下打开行李箱,从中拿出一个卷轴:“先看看这是你要的吗。”

    卷轴向左铺展,露出六尺有余的图画,深黑底色,晶莹的工笔彩画,长亭高阁,水榭歌台,山川瀑布,都与我印象中的吻合,“这是?”我震惊到心口发麻。

    “这是屏风上的样画,因为刻在黑漆屏风上,用螺钿贝壳粉上色,所以有晶莹剔透的感觉,原画是郎世宁的,收藏在故宫博物院,我请人按原比例微喷复刻,都在这里了,一共十二幅。”

    行李箱里整齐码着卷轴,我控制不住颤抖的手,解开系带,布帛刷然抖擞,挂轴流水般散落在眼前,我早就该想到的,是郎世宁。

    郎世宁本是意大利米兰的传教士,后来做了清朝宫廷画家,他在中国画中用到了西方的散点透视法,还有对光影的把控,所以呈现出特殊质感。

    中西合璧,圆融通达,正是最适合新国文化背景的风格。

    “来之前我去看过穆辞了,他让我代他向你道歉,现在他愿意承认你的创意,从明天起,他会协助你完成小福宫的设计。你的小福殿、含弘馆……小净!”

    我用力抱住了他。

    他轻轻拍我肩膀:“松手,小净,我还没洗澡,一身的汗。”

    我不能,我不能松手,不能再看他的脸、他说话时唇瓣掀动的弧度、他敞开的衣领中白皙的锁骨,天知道我有多想吻他,我想狠狠亲上他的嘴,啃他的锁骨,质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可是我不敢,我怕自己的痴态再次吓跑他。

    更重要的是,我非常、非常珍视他,我希望他永远是我的朋友,那种一起仰见明月的朋友。

    失眠的夜里披衣起床,与朋友结伴漫步闲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是竹柏之影,此时不必多言,只需仰头共望一轮明月。

    那才是长久的情谊,千金不换。

    “谢谢你,凌歌。”

    人在尽全力拼搏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四维空间漂浮在宇宙内,拥有比核聚变更微小的链式反应,所有的人生苦痛、生老病死、阶级壁垒通通渺茫成星辰,唯有你,你超越了宇宙,在那一刻成为永恒。

    第三十二次改稿后,我没有再和穆辞联系,关上房门作画。床被搬到客厅了,我面对窗户采用自然光,左右两墙壁各挂六幅圆明园行乐图。

    黑色绢丝长卷长346.9㎝,宽41.2㎝,我按的布局分景设置,画出我的小福宫。颜料还是我常用的Michael Harding(英国麦克哈丁,顶尖油画颜料),含有青金石、绿松石、朱砂等矿物质颗粒,莹莹烁光,色泽可以保存上千年。

    作画耗时四天半,期间我没碰过手机、拒绝所有来电,除了上洗手间我从不出门,累了就倒头睡,醒了就继续画,凌歌给我送水送饭,像蹲监狱,像遨游太虚。

    蘸金墨用小楷落款:戊戌元月记小福宫十六景陈净沐手,写完最后一字我站起身俯视地上的画。

    对艺术而言,我有审美,我懂得如何鉴赏,不然也不会做书架第四层那些画册。这一次,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水平。

    凌歌看过后说:“陈净,这是真正的你。”

    我仰起胡子拉碴的脸和他对视,他看着我,像在看银河,熟悉又遥远,炽热又缱绻。

    竟然像爱情。

    我问:“今天几号?”

    “一月二十八日,前天正式进入大选期,还有十三天拉票结束,二月十日开始为期九天的全民公投。”

    我把这幅画送去做3D打印,复制品按一比一的比例还原这幅画,颜料肌理还原得也不错。

    一月二十九日,周一,我大摇大摆走进政府会议室,朱莉安看见我,两眼微眯即将发飙,我唰的一声甩开手中的画,三米半的画卷铺了一长桌,所有人瞬间安静了。

    我说:“支持我,走我的路,我们才有翻盘险胜的机会。”

    朱莉安上报给武伦吉区工会党党魁,党魁上报给新国工会党主席,两小时之内经过三级会议,正式确认此次大选中令港区的国土建设政策改变,水上乐园更换为小福宫项目。

    前期针对水上乐园的宣传全部作废,街区广告牌换上我绘制的小福宫图画,将长卷中的景截取成一阙一阙亭台楼阁,独立成幅做成海报、书签、明信片发给群众。

    我明白,我的时代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