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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女界三国

    第五十五章 女界三国

    程雨飞这几天的情绪都十分抑郁,出入都是匆匆的,旁人的目光倘若扫了过来,简直让她感觉如同针扎,脸上不由得便要发烧。

    她这种异样,旁人或许不注意,岳鼎华却看在眼里,这一天傍晚,程雨飞又是脚步匆匆地回来,经过了值班房,正要往里面走,岳鼎华打开门来叫住了她:“雨飞,你来我和你说话。”

    程雨飞见她叫自己,不能不停下脚步,顺从地进了值班室。

    岳鼎华拉过一把圆形高脚小凳来:“坐吧。”

    见程雨飞有些局促地坐下了,岳鼎华便问道:“雨飞,这一阵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看你去来总是匆匆忙忙的,脸色也不太好,莫非是病了?”

    程雨飞摇头道:“没有的,岳阿姨。”

    岳鼎华仔细看着她的脸色,又问道:“这两天你和美利之间,是不是有些不开心?我看你们两个见面都不说话了,都是独自一人住在外面的,倒是很该好好相处,缓急处互相帮衬,无论如何不必交恶。”

    程雨飞苦笑一下:“我晓得了,阿姨。”

    从值班房里面出来,程雨飞如同逃难一样一口气跑上六楼,到这里实在有些跑不动了,便慢慢地走了上去,开了门进入房间,然后反锁了门,便有些脱力地倒在了床上。回首自己这一阵所做的事情,简直是步步都错了,如今弄到这样尴尬的境地,那人如今正在四处传播自己的罪状,如今好在是还没有传到公寓里面,否则自己难道要搬家?工作或许还可以再找,然而合适的住房很难找,尤其是还在市中心区,周围如今日益繁华,出门上班或者逛街都很方便的。

    一想到这些,她心中就一团乱麻,早知今日,自己当初就不会那样做,当年离开家乡的时候,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世道人心复杂,要自己在外面千万小心,与任何人都友好相处,不要太过接近,但也不要太疏远,凡事好也罢歹也罢,都放在心里,不要轻易得罪了人,自己当时虽然是连连点头,却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老生常谈,哪知如今竟然坑在了这上面,后面事情还不知要怎样了局。

    这一个礼拜天,全家人去茶楼呷早茶,要说来到香港最为适应的,便是这里的早茶,虽然没有生存的困难,但是毕竟是背井离乡,离开了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甚至几十年的上海,来到这遍地白话、语言不通的地方,起初难免是生疏的,就连丁香这样一个素来表现得没心没肺的人都有些不自在,更不要提戴凤几十年的生涯连根拔,所以或多或少都有些伤感。

    就在这个时候,大家发现了早茶,广东的饮食别的倒也罢了,唯独早茶真的是一绝,花样繁多,制作精致,十分美味,老茶客讲究“一盅两件”,她们新来的人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每个人一壶茶,两样点心,合起来就是十二碟,肠粉凤爪牛肉丸之类,大家一起吃,每当聚会的时候,大半个上午就这样消磨掉,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十分惬意的了,在这样的抚慰下,思乡之情倒也渐渐地淡了。

    有的时候,丁香甚至说:“只是为了这早茶,来香港也值了。”

    这天早上,她们几个人又相约去了茶楼,只是如今少了景心,她已经飞去伦敦读书,戴凤的目光在五个人之间转了一圈,有些难过地说:“景心不在啊。”

    谢芳仪用茶水洗着杯子,笑道:“大姐你总想着她做什么?放假的时候便回来了。”

    “那英国的饭菜也不知能不能吃得惯呢,成天面包黄油的……”

    余若荻笑着说:“应该还可以吧?从前吃番菜,她也是爱吃的,牛排只要三分熟,还带着血呢,看着都吓人。”

    戴凤点点头:“要说这西洋人也是生番,吃肉都不煮熟的,不过福先生挺好的。”

    其她人都笑了,戴凤真的是很有人情味,对己方的人颇为回护的了,贬外国人的时候先要把福尔曼先生摘出来。

    就在这时,只听后面座位上有几个人说了起来:

    “这一阵怎么没见老林啊?”

    “林生啊,是哦,他可老没来了,可惜少了他说话,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之前说生意不好,也不至于差到这样吧?”

    “嗨,你们都不要提了,他如今哪里还有心思喝茶?整天在家里哭,他姑娘怕是完了。”

    “啊!?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前一阵大陆不是说什么整风吗?让大家给提意见,每个人都要提的,最少五条,越多越好,年轻人心思单纯,还以为是唐太宗礼遇魏征,于是就提了,其实也都是鸡毛蒜皮,什么系里领导不爱搭理人啦,什么公私合营房子越住越窄啦,结果哪知谏诤书交了上去,过了一阵又说是反右,他女儿怀疑自己给划了右派,便问父亲要怎么办,老林就说赶紧过来,正好那一阵边境放宽,过来了就没事了,然后老林就这么等啊等啊,等了很久都不见女儿来这里,他便给家里写了一封信,问是怎样的事情。

    结果他太太回信里面全是埋怨的话,道是女儿去了深圳,那边却已经不再放行,他的女儿就只好偷渡吧,和几个人一起绕小道从山上走,结果马上就要到了,从山上摔了下来,那几个都死了,那姑娘还算是幸运,没有立刻死,当地农民救了她,但是却又给公安带走了,这一下就给劳教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可怜啊,名牌大学的学生呢,说是当时在山上放了一把火,反革命纵火罪。

    听说大陆那边,档案特别严格,这件事给记了进去,就算是以后出来,这一辈子也完了。而且最冤枉的是,那个右派划的不是她,你看看这又是何苦呢?”

    这边桌上几个人听得面面相觑,戴凤虽然是在香港过了这几年,但她来港的时候毕竟年纪大了,到如今白话只能听懂几句,阿苹便低声给她翻译,听完后戴凤也是不住唏嘘,这孩子大概是和景心差不多的年纪呢,结果却给关了起来,要说放火确实是不对,不过这也是有个前因后果,如不过是斗右派,又锁了边境不让人逃,也不至于这样。

    这个时候,谢芳仪心中仿佛有一层纸蓦然穿透,难怪当年妹妹要将何老爷的死比作是史老太君在贾府抄家后的立刻死亡,这还算是“败得好,死得早,没受罪”,其实到了这时,何友兰会不会受到批斗都很难说的,他有两个太太,民国在大陆的法律便是一夫一妻,不许纳妾,如今在共产党治下,更是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这样严重的污点,倘若有一点点不小心,可就很危险了。

    回到家里,谢芳仪关了门,对着余若荻叹道:“秋秋啊,如今我终于明白了,难怪你从前说,‘进步’这个词很能忽悠人,如果是往悬崖边进步,就很麻烦了。当那些真诚的人提建议的时候,何尝不认为自己是为了国家呢?可是谁知却出尔反尔,落得这样的结果。”

    余若荻:还有青年女学生去延安。老娘当年毕竟是看网络混战看下来的,所谓的光荣革命忽悠不到我,曾经发生的事会不断重复,那些欺骗、背叛、出卖,一次又一次,很多套路都非常相似,比如彼此卧底,就相当于特工地下党;蒋介石几次下野,可以类比林太太退博复出;畅想共产主义天堂,就仿佛林太太塑造大解放豪迈人设,精神海洛因贩卖幻象,给大家描绘一种很爽的生活,分外狂放,竟似不在人间,失意者倘若意志不坚,便很容易自我代入,难以自拔,简直如同吸毒。

    要说林太太这个人,余若荻确实是很佩服她的,马克思好歹还是读过许多书的,能说出很高深的道道儿来,林太太从她的博文之中可以看出,没有多少文化,整天就是她妈爸,她老公,她小姑子,她老公母父,自己穿越前大热的题材是她那号称“惨死于弟弟手中”的弟媳妇,这么一堆东西反反复复地说,一件事翻过来掉过去进行剖析解释,简直好像要用锥子把猪肉戳烂了,自己看过几篇便没有兴趣再看,那时也很好奇,怎么她的那些粉丝就不感到枯燥厌烦呢?

    直到有一天,自己想到曾经看过的,里面其实实质内容并不多,除去对真主的颂扬崇拜,其她的主要就是恐吓和诅咒,有道理的话不能说完全没有,有两句话自己就特别有感触,然而整体而言内容相对简单,而且颇多重复,自己如今明白了,要洗脑就是要用这种简单的东西,搞复杂了人想得一多就容易清醒,而且那个态度还要高高在上,满是痛斥责骂,这样子容易降低别人的自尊,达成洗脑效果,这就有一点像那些无节制攻击的民运公知,无限拔高自己的正义性,凛然不可侵犯,先就把别人给吓住了。

    因此余若荻对于意见领袖常常是抱持怀疑态度,比如说林太太弟媳妇这件事,表面掏心掏肺,实际满口屁话,看多了情绪容易出问题,她那一帮铁粉也多是三观不正,心态带了一点扭曲,跟着一起痛骂弟媳妇,弟媳妇该死,当时自己想到的是,幸亏这些人线下没聚集在一起,否则也很可怕。

    网络上真的是释放人性,因为基本上无成本,有些人表面上义正辞严,仿佛自己就是纯粹的受迫害者,天上地下唯有自己最正义,其实也是各怀心思,为了各种不肯说出来的原因,网罗罪名撕咬极其厉害,跟这样一些人搞线下活动,那就是改开之前跟共产党开茶话会。

    单纯只是网络,只要不泄露个人信息,关掉平台屏蔽纷扰,还可以过自己三次元的生活,可是倘若实际生活中搅在一起,那可就真的很麻烦了。

    终于到了十一月,在香港这样一个亚热带气候的地方,十一二月是一年最为舒适的时候,每当到了这个季节,人总是会松一口气,虽然美好的时间短暂,之后马上便进入湿冷的冬季,不过在这样明朗清爽的季节,即使只有两个月,也要好好地享受一番。

    不过程雨飞最近却如同给人放在烤盘上,简直有一点坐立难安,胸中如同放了一只火炉,火炉外面还包着一大团棉花,偏偏那棉花还是烧不着的,只是传热,让人心头只是闷燥。

    这一天是周日,她正歪在床上看书,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程雨飞皱了皱眉,虽然极不愿受到打扰,然而磨蹭了一下,却仍然是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岳鼎华。

    岳鼎华笑了一笑:“雨飞,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方便让我进去吗?”

    “啊,岳阿姨,快请快请。”

    岳鼎华坐在床头书桌前的椅子上,程雨飞赶快给她倒了水,岳鼎华说了声谢谢,然后一手拿着杯子,问道:“雨飞,最近和美利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她很是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公寓里面传的一些话,也不是很好听。”

    程雨飞低了头:“阿姨,连您都知道了啊?倒也不是误会,是我自己做事不够光明磊落。”

    岳鼎华点了点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与我知道。”

    程雨飞低垂着头,忍着难过,将事情大略叙述了一遍,最后说了一句:“我平日里最讨厌这样的人,哪知道自己如今也成为这种人”。

    岳鼎华凝神听着,当她讲完后,思考的结果便也出来了:“雨飞,整件事都是你处置失当了。第一不该拿人家的东西,虽然只是一个炭炉,多少都是人情,人情是不能够用金钱来计算的,说出来便是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也不是买不起炭炉,何苦要人家的?既然拿了,平时亲亲热热,背后的议论就要格外谨慎,说一句话便要想到倘若这句话给人家知道,会怎么样,这是你为人不细密之处。第二,与人的关系太过亲密,失了分寸,腻友不是那么容易维持的,人与人之间要有一个距离,分清楚她和你,这样就不容易搞出那么多的爱恨情仇,如今反目成仇,她了解你颇多,要与你为敌,是很难招架得住的。”

    程雨飞连连点头,岳鼎华这几句话真的是说到了她的心中,这些日子自己反复思量,也是失策在这两点上:“阿姨,我现在也是明白了,当初看,里面写到打伞的事情,下雨的时候,有那没带伞的人挨着有伞的,挤到下面去躲雨,结果伞的边缘流下水来,反而比外面的雨更凶,头上身上更加湿透了,穷人结交富人,乍一看似乎得利,其实时常便要吃亏。我与舒小姐……也是我自己没有守好分寸。”

    腻友这个词真的是太贴切了,比友情浓一些,比爱情淡一些,然而却真的不容易把握,难怪古语说,“君子之交淡如水”,过去总以为是太道学了,年轻人心肠火热,哪里做得到那么老气横秋的?传统的中式教育,把人年纪轻轻便教得老了,堪称“未老先衰”。如今看起来,古人的话有一些倒是也不错,比如这一句。

    岳鼎华叹道:“这打伞的故事也是很警醒人了,开口告人,终身是玷,红楼梦里面璜大奶奶只为了跟熙凤借当,连奴才也瞧不起这样的主子。别人的恩惠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宁可自己苦一点,不要拿别人的东西,倘若欠了人情,一定想办法尽快还上,一笔一笔账目都要算清。自己的事务要认真谨慎地处理,就好像一个人应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一样,接受别人的帮助,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你这一次好在是收受的女人的物品,倘若是个男人送了你胭脂水粉,讲出去更加不好听。最糟糕的就是英雄救美,然后无以为报以身相许,这在女子的一方,是极其不利的,以后倘若有什么说话,便是‘受恩深处负恩深’,比如那萧红与萧军。”

    程雨飞更加感慨,对于岳鼎华,她从前虽然是尊敬,但是总觉得这位长辈很难以亲近,岳鼎华过于孤高耿介,类似妙玉,但又不同,那真的是铁石心肠,因此虽然平日里也是笑着打招呼,但多少是有些敬而远之的,此时才深深理解了岳鼎华,原来她那样的不近人情,都是为了自我保护。

    程雨飞鼻子微微有些发酸:“阿姨,我记得了,离开家乡的时候,妈妈也叮嘱过我这些话,可惜只是听过便罢,没有记在心中。那炭炉,我也想过要还回去的,可是蔡小姐却闭门不纳,还说放在门口的话,丢了由我负责,明明是只想借着这个来羞辱我。还有舒小姐,她曾经说一辈子都会记得我的好,可是转眼间便将私房话都卖给了别人。”

    岳鼎华眼神淡然,那一位舒小姐,她这个一辈子有多长,自己是很怀疑,不是说她的寿命,而是说对于她来讲,一辈子的誓言很容易发。至于姚美利,自己原本就不是很看好她,最爱冷眉眼扫人,而且说过的话跟新华日报一样,不能看合订本,对于姚美利,自己倒是很建议她有耐性地长久做一份工作,不要总是跳来跳去,这样不稳,不是好事。

    “罢了,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也不必太过伤心,回头我再找美利说一说,大家住在一栋楼里,以和为贵。好了,我回去了,不好让沈先生代班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