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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黑色七一五

    第三十八章 黑色七一五

    杨文茂又吃了余若荻一次回绝,登时只觉得一阵刺激气息从胸口直升到鼻腔,仿佛有人捏着自己的鼻子,往里面灌辣酱油。

    那余若荻,自己在何友兰家里时也见过的,乃是站在何家的院子里,看到余若荻清晨出来送戴凤,当时自己一眼就中意了,真是不错,半新不旧的一个女子,既有新式女子的开化,又有旧式女子的本分,其实现在新女性旧女性都并非难寻,最难的倒是这样旧中出新,新中带旧的女子,可谓是新旧两种贤良禀赋都具备,这才真的是难得一遇。

    袁映霞也曾经给自己打听过那女子的年龄,道是民国三年生人,到今年虚岁可不就是已经三十岁了?这种时候就见出西洋算法的好处来,按照周岁来计算,只得二十九岁,硬是压下了一岁,也不能算作瞒报,然而终究是已经接近三十岁了,与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无法相比,那余若荻到如今居然也不急,也是个奇人。

    杨文茂冷笑一声:“她既然心气如此之高,也是我太过庸俗,高攀不起她,大嫂费心了,无论如何我总是记着你这份人情。”

    袁映霞见他竟是要撤退的意思,连忙挽回道:“啊呀杨先生,不要这样急,你也晓得她,毕竟老姑娘了嘛,在那尼姑庵待久了,所以性子难免有一些怪癖,这样不是更好吗?娶回家里去安心。更何况现在的年轻人,总是讲爱情爱情,爱情是要追求来的才有味道,总是要为爱受了一番磨折,那才是最摩登的,唉虽然如今许多人只顾糊口,将‘爱情’这两个字给忘了,不过但凡有些余力,总要弄一弄爱情的是吧?哪有人家两次不肯赴约,便丢开了的?”

    杨文茂一听,心思很快便转了过来,方才还恶狠狠地想着,“已经三十岁的老菜皮,给人家作填房都难了,况且那填房也不是好作的,弄不好还要帮着养前妻留下的几个孩子,一个黄花大姑娘进门就当妈,可有得受了。”听了这番满是同情理解的辩词,心头那一股恶气便也消解了许多,暗想这倒也是的,爱情的魅力,岂不是就在这样一追一逃之间么?假如一下子就上手,又有什么意思呢?自己现在大把的钞票,不比那些身上没有几个铜板的穷汉,巴不得马上就到手,一口水便吞了她,既然对方愿意和自己慢慢地玩儿,自己便如同给她银钩上的诱饵吊着的活鱼好了,这样子苦心琢磨,倒也颇有一番情趣。

    袁映霞这一番话倘若给余若荻听到,心中不知道是怎样窝火,好不容易可以清静了,却又给她撩拨了起来,那劲头儿反而更足了。

    这一天去戴凤那里吃过了饭,丁香叼着一支香烟,将两个孩子赶到房间里,转头对着余若荻问道:“若荻,那姓杨的还追在你后面不放么?”

    余若荻皱眉道:“可别提了,真是头疼,那家伙仿佛一个新鲜的泡泡糖一样黏上了我,甩都甩不脱的。”

    丁香咯咯笑道:“这个人给我倒是好,定然让他连囊袋都倒了出来,有钱没地方花的东西,我火丁香便替他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一番,也算是他普度众生了。还真别说,人样子颇过得去,让人不至于感到太难下嘴。”

    余若荻:可不是么,民间吴彦祖,乡村刘德华,单论相貌五官,倒也不算差了,只是让人不知为什么,却怎么看怎么腻歪,甚至都不是那种善良的油腻,每次看到他,自己只想远远地离开。

    戴凤在一边老成持重地劝阻:“你又在胡说了,如今好好的日子,你又去招惹那班人作什么?”

    “大姐你不必替我担心,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你看我什么时候失过手?我那可是‘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把他逼得跳了黄浦江,也不算我的本事。要说如今的后辈们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在舞场里陪客人跳个舞,都能让人害成那个样子,学生样的白相人两句甜言蜜语一灌,就给人睡大了肚子,那小王八油滑得很,毛都没给她捞到一根。纵然没有那样心黑手狠的本事,起码把裤腰带扎紧些,也不至于给人家占了这么大个便宜去,平白毁了自己的前程,可叫我哪一点看得上?”

    戴凤叹着气看着她,道:“还要这样满不在乎,也不想想当年……”梅毒差一点要了命啊。

    余若荻在旁边笑着,也不说话,她晓得丁香只是嘴上过瘾,其实不会再下水了,每天铺子里就够她忙,更何况其实没意思。

    戴凤转头对余若荻说道:“若荻啊,那个杨先生,我也见过的,虽然平头正脸,可是眼神不正,不是个正经人,这‘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倘若一步走错,可是后悔不及,男人糊涂一点倒是没什么,有许多人为男子设法,可女人若是一个把持不定,以后的日子啊……”

    余若荻笑道:“大姐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胡宝珠在一旁听得忐忑不安,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所有人里面,她最怕的便是丁香,其实丁香对她并不凶,晓得她是个没见过外面刀剑的大小姐,生平仅有的那一次宅斗在丁香眼里简直是小儿科,所以平时对她说话总是收敛了三分,这样一朵娇花,倘若是惊吓了她,连丁香自己都觉得是罪过。

    可是有的时候丁香也是没什么顾忌的,就比如这个时候,她倒是把两个孩子提前赶走,但就是忘了自己,所以自己只好坐在这里听着,直听得心惊肉跳,丁香从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如今跳舞场上的女孩子们又是过的什么日子,胡宝珠连想都不敢想,丁香简直就是一把匕首,也不知是从多少血水里淬炼出来,才炼成这样心硬如铁的性子。

    九月里,延安的天气本来已经凉爽了下来,然而对于许多人而言,却正是水深火热。

    自从今年的七月十五号这一天,康生部长在大会上做了一个的动员报告,抢救运动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如今正在激烈的时候。

    罗峰坐在台子下面,看着台上正在给人批斗的梁艺萍,心中无限感慨,即使当了干部的夫人,也终究是没有躲过这一劫啊。如今对于这个社会,自己已经不像当年那样认真了,所以当这一次运动刚刚开始不久,自己便“坦白”了,承认自己是特务,痛诉反省改过之后,日子便好过很多,只是艺萍又何必这样苦苦坚持呢?早一点投降,不是早一点解脱吗?这样的坚贞,不过是白白受苦罢了。

    回想三年前,一众青年克服了种种困难来到延安,那里面艺萍与自己还算是年纪大的,一些学生甚至只有十几岁,当时大家都是为了寻求进步的,可是哪知来到这里之后不过一年时间,艺萍便“进步”到了老干部身边去,当时自己是很悲愤沮丧的,本来是为了革命而来,而来到这里,看到的便是女学生与军队干部的跳舞会,当然了自己也是跳舞的,但是自己怎么能跳得过那些经过长征的红军干部呢?事后他不止一次痛悔,早知道是这样,在上海的时候就应该与艺萍先结了婚再过来。

    从那以后,罗峰便以庄生的态度,在一定距离之外玩赏着周围所发生的事情,这样一种消极的、怀疑性的态度,让罗峰自己也觉得是有害的,他偶尔便想起了余若荻,自己曾经给余若荻下过“畸零人”三个字的评语,然而深入再想一想,余若荻似乎竟然比自己还要积极顽强一些。

    夜晚的油灯之下,梁艺萍坐在隔离的窑洞之中,正在看着一本学习材料,一列列马列主义的文字印入大脑,原本萦绕在她耳边的惨叫声逐渐远去,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宛如暮鼓晨钟一般的静谧。

    梁艺萍抬起头来,望着一团萤火的油灯,思绪如同杂草,忽然又冒了出来,就在前年年初的时候,自己还辗转托人给上海捎去两封信,给家里的那一封自然是例行的报平安,给郭总编的那一封,则是充满热忱地汇报延安欣欣向荣的景象,顺便痛斥国民党的腐败,然而反动的国民党政府很快发动了皖南事变,边区与外界的交流被封锁,从那之后自己便再难寄信出去,当然了,人也是插翅难飞。

    那个时候,自己是多么的满怀希望啊,延安简直是旭日之中诞生的一位圣灵,全身都沐浴着纯洁的光芒,那圣光荡涤了人们身上的尘土和心灵的疲惫,所有的憎恨、愤怒都融化在这乳白色的光辉之中,只觉得终于来到自己心灵和肉体的栖息地。

    在延安,刚刚到来的女学生感受到的是红色的革命浪漫主义,这里有中国女子大学,有杂志,在这些阵地,女性知识分子们讨论着妇女的解放问题,简直是如火如荼,然而就在民国三十年,也就是皖南事变那一年,停刊了,女子大学也成为延安大学的一部分,毛泽东主席的讲话言犹在耳,在去年就开始批判丁玲了。

    丁玲在三八节的那一篇文章,其实自己之前偶尔也是有所触动的,来到延安不久,梁艺萍便听到了陕北老乡一句恶狠狠的骂人话:“你家女子埋你家坟头了”。起初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周围的人,不是同样的不晓得,便是皱着眉摇着手,总之是不肯解说,后来终于打探到了原委,原来在陕西这边,女儿葬在自家的坟地之中是一件十分可诅咒的事情。

    再一看丁玲文章中的,“这同一切的理论都无关,同一切主义思想也无关,同一切开会演说也无关。然而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说,而且在做着的现实”,自己的感触便愈发深刻了,回想起余若荻从前对于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总是表现出来的那种淡淡的嘲讽态度,这种“怀疑一切”的玩味与清高,从前是自己很不喜的,竟然带了一点居高临下的超然,有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然而现在看来,却也有她的原因。

    当初给郭总编写那封信的时候,自己是多么的自豪啊,百团大战正在轰轰烈烈,打破了国民党对革命的共产党“游而不击”的污蔑,延安文艺界也是一片欣欣向荣,演出了曹禺先生的戏剧“日出”,还上演了“钦差大臣”,“马门教授”,在信中自己问了郭先生一句话,“延安编导的戏剧,国统区敢上演吗?”然而转瞬间这些就成了“洋教条”、“关门提高”,如今的边区,流行的是扭大秧歌,这才是“人民的舞蹈”。

    作为一个“小资产阶级情调”堪称根深蒂固的人,自己本来不是很看好那些扭来扭去的大秧歌,总觉得有些土气,自己也知道应该创作“无产阶级的艺术”,可是从情感上来讲,对于某些艺术形式始终有一点无法接受,难以全情投入,然而如今以自己的处境,倘若能够给假释出去参加秧歌队,在那热烈的扭动中忘情于周围的一切,那该是多么的好啊!

    想到这里,梁艺萍摇了摇头,继续读着眼前的这本小册子,越是在这样出现波折的时候,越是需要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批斗的间隙之中好好学习革命理论,树立信心,再过一阵展开被褥,努力进入一个高质量的的睡眠,明天早上还要勉力多吃一点东西,保证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健康,这样自己才能够在这样狂风暴雨的考验之中坚持住,绝不能屈打成招,要相信组织,依靠组织,自己不是国民党和日本人的特务,这样的帽子坚决不能戴在自己头上。

    到了十月下旬,这一年是基本闲下来了,晚稻已经收割,冬小麦也栽种到地里,每天只要照料一下菜地和禽畜就好,因此这个周末,全家人一起去看了最新的片子——赛金花,唯独丁香要看铺子,所以没有去。

    其实对这样的片子,余若荻本来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在她心中还不如看“三笑”,不过既然是全家的集体活动,便一起参与了,这也是一个促进大家情感联系的机会。

    一边看着片子,余若荻一边乐,那笑容一直保持到影片结束,几个人走出电影院,胡宝珠看着余若荻脸上的表情,好奇地问:“若荻,这片子有这么可乐吗?我记得上一次看‘葛嫩娘’,你也是这样地笑。”

    余若荻笑道:“倒是罢了,只不过如今又是赛金花又是李香君,又是葛嫩娘的,我竟然从不知道世人是这样推崇风尘女子的。”

    “啊,那倒也不是如此,其实是说女子即使沦落风尘,只要有爱国的情操,也是值得尊重的,更何况风尘女子尚且有如此的气节,更何况其她的人……”说着说着,胡宝珠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不由得想到,幸好丁香今天没有来,上一次看葛嫩娘,她就很看不上的样子,说这个女人太傻,这一次演赛金花,她不肯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看这样的片子,虽然是赞颂娼妓行的英雌,然而总难免有些不自在吧?

    余若荻咯咯直笑,色情业真的是寄托了无数浪漫的想象,古往今来这青楼都仿佛一个另类文化中心一般,在男性文人笔下,竟然是风流高雅十分传奇的,娼妓不但要承载男性的色欲,时局危急的时候还要承担起救国救亡的重任,比如说这赛金花,就给人描绘为“九天护国娘娘”,“妓女尚且如此,更何况其她人”,这或许就是“贞烈妓女”的故事格外给人传诵不衰的缘故吧,虽然平时给踩得很低,但是关键时候捧起来,还是很能刺激人的,在写作手法上,这边叫做“欲扬先抑”吧。

    余若荻脑子一转,一下子想到了自己住处附近的顾顺章灭门案地点,因为顾顺章,有一个人也很倒霉,就是向忠发,这个人很快给国民党抓了,然后迅速招供,这个向忠发包养妓女杨秀贞,然而杨秀贞却真的比他坚持得更久,坚决不承认向忠发是共产党,后来周恩来评价:“他的节操还不如一个妓女。”

    娼妓啊,都是用来给人家衡量比较的,本身便是恶行的标准。

    谢芳仪有些不赞同地说:“无论如何,她如此坚贞,总算是得到了认可吧。”

    余若荻笑道:“姐姐啊,你可还记得咱家那份老?记者采访赛金花,结果却发现她‘甚且并不知道国家为何物,更无论爱国与否矣’。”后面说的更加不堪,“今日之赛,不但不聪明,甚至说话毫无条理,使人有疑为神经病者之感”。

    谢芳仪默然不语,秋秋啊,我就知道和你出来看电影,难免要听到你的讥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