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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临江心中一动。

    原来世间是非曲直,竟是如此容易么?

    百里临江看着下方昆仑诸道,微微恍神,却听见那人附耳低语,蛊惑人心:

    “叫声师父,本座便授你无上心法,让你在这群人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若能让这帮昆仑道士跪在自己面前百般告饶……百里临江心神微漾,几乎想见彼时呼风唤雨的快感,却不禁一个哆嗦,幡然醒悟,低声怒斥:

    “妖人,小爷才不稀罕你的妖法,鬼才要给你当徒弟!”

    温别庄见这小子软硬不吃,不由得暗暗好笑。他又见怀中青年一脸恼意,似极了鼓着腮帮子的小狗,想要伸手捏捏他两颊软肉,再出言调戏一番,却见一道青影破空而来。林中木叶簌簌而下,落在溪边岩石之上,惊得蝴蝶四散而飞。昆仑诸道喜出望外,忙忙拱手:

    “青晓师兄!”

    昆仑青晓长身玉立,浑然不似昨夜受伤的光景。那矮胖道士青鹫转了转眼珠子,忙扑到青晓面前,指着温别庄二人唾骂:

    “青晓师兄,这恶贼师徒杀了青夜师弟,还请师兄主持公道,替青夜报仇!”

    百里临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来这青鹫是以为援兵到了,所以一改前词,立刻血口胡喷仗势欺人起来,倒是十成十的昆仑作风。他偷偷瞥了温别庄一眼,心道,青晓连残阳道的一个契奴都打不过,就算这青鹫胡喷说温别庄杀了他全家都白搭。紧接着转念一想,立刻大怒,小爷我什么时候变成这妖人的徒弟啦?

    青晓抬头,见温别庄半卧半倚在树梢之上,怀中抱了一人,却浑然毫不费力,唇上带笑,白衣飘飘胜雪。他知自己绝非温别庄敌手,却心性高傲不肯输了昆仑派的面子,便打了个手势制止青鹫再说话,走到青夜的残尸面前,一挥袖子,捏了个请尸诀。

    原本停留在尸块表面的蝴蝶立刻纷纷四散而去,无数细长的小蛇从尸体七窍和断面处血肉流出,涌进泥土里消失不见。那些尸块宛如活过来一般,自行拼接成一具完整的尸体。就连原本被啃咬得几乎只剩一张面皮的头部,也变得渐渐饱满,看起来有了几分人样。

    青晓一抖道袍,抖出一块青布,将地上的尸身盖住。他走了两步,半跪在尸体旁,拈了个咒术,伸手在青布上探了探,回身对其余诸道说:

    “青夜师弟是在寅时丧的命。那时我正在漫碧小斋,和温宗主切磋了一两招——我可以作证,温宗主并非凶手。”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林中脚步轻响,又转出一人来。那人锦衣玉带,纸扇轻摇,一张俊极的面庞上带着几分少年气:

    “诸位不必争吵,既然青夜道长是在怀璧山庄暴毙,在下定当禀明姑妈,查明真凶,替诸位讨回一个公道。这里并非说话之处,诸位不如到前厅坐下说话,可好?”

    这锦衣公子正是小司空于庸人。虽然他日前与昆仑诸道在庄前发生过龃龉,但他既是江湖里响当当的人物,众人总得给几分面子。更兼于庸人唤君逸兰一声姑妈,便代表了怀璧山庄的立场,也教昆仑派面子上稍稍过得去。

    一行人便跟着于庸人来到前厅。前厅上座却早已坐了一人,衣饰打扮比于庸人更带了几分贵气,左右又有两名娇滴滴的少女执壶摇扇,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偏偏生着一脸横肉脑满肠肥,粗俗至极。那人一见到于庸人,便过来扯着他的手腕,连连道:

    “于兄弟,一大早你跑到哪儿去了?这君庄主一天到晚闭关不见人,怎么连你也跑不见了?来人啊,去厨房端几个小菜上来,让于兄弟好好陪小王喝酒!”

    厅下坐了几个武夫,看着那锦衣公子,面露不屑之色。于庸人倒也不恼,向昆仑诸道和温别庄介绍:

    “南宫世家素居京城,四世三公,这位就是南宫家的世子南宫俊了。这几位是白沙帮的朋友,也是来参加兰花宴的。”

    话音未落,那几个武夫便大声嚷道:

    “兰花不兰花,老子才不稀罕。小司空,君庄主什么时候出关,能让兄弟我们几个看看听霜剑,也算是开开眼?”

    于庸人面露苦笑,朝白沙帮的几人拱手道:

    “真是不巧了。我姑妈碍于玄武大帝金身尚未完工,不能出关。偏偏昆仑派的一位道爷在后山遇害,在下还望诸位配合,方便于某人调查这桩命案。”

    “什么?老子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看听霜剑,可不是为了给什么昆仑派的破道士出殡的!”

    原来昆仑派远在西北,白沙帮地处江南,昆仑名气虽大,但平日两方并无任何交集,是以白沙帮并不肯给半分面子。于庸人用折扇敲了敲掌心正要苦笑,南宫俊却急吼吼地跳了起来:

    “既然于兄弟说要你们配合调查,你们听从安排便是。天机阁的面子就算你们不给,难道我南宫世家的面子你们也不给?我看你们几个也可疑得很,不如就从你们白沙帮开始查起。你们且说,这道士死亡的时候,你们在何时何地,有谁能证明你们做了什么事情?”

    白沙帮在江南黑白两道通吃,素来不将世家子弟放在眼里,此时被南宫俊一喝问,气得起身朝于庸人抱拳告辞,抬脚便走。于庸人俊眉一蹙,折扇轻摇便想开口阻拦,却未料南宫俊却一屁股坐了下来,从美人手中接了一杯酒,一边慢慢饮一边指着白沙帮诸人的背影对青晓道:

    “小王素来听说白沙帮财大气粗,连朝廷的面子都不放在眼里。看来不只是朝廷,连昆仑派的人命,他们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嘛。”

    昆仑青鹫等人,本就因为之前受制于温别庄,暗暗压了一肚子火,眼下连白沙帮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更是恼怒万分。青鹫口中念念有此,暗自捏了一个咒诀,立时化了一道青光纵出。只听不远处白沙帮的人哇哇大叫,随即痛骂:

    “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对老子施妖术——有本事出来真刀真枪地跟老子打!”

    青鹫眼睛一瞪,就要冲出去,却被青晓拦住。白沙帮的人叫骂了两句,显然也是被人拦住了,声音渐渐远去。南宫俊坐在上座,一边慢慢饮酒,一边朝美人努了努嘴:

    “还愣着做什么?人在眼前都能大摇大摆地走了,我看这杀人凶手也不必查了,等着发丧出殡便是。咱们南宫世家乐善好施,去,向总管大人传个话,就说丧仪是必要治的,多多备些纹银和黄纸。”

    青鹫素来最好颜面,听到此处,早已按捺不住,不顾青晓阻拦,便提剑匆匆冲了出去。众人见此,便也急忙跟随出去。就连那没个正形的南宫俊,也傍着两位美人,晃晃悠悠地跟了出去。

    百里临江也要跟随众人追出,却见温别庄反倒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坐了下来,待要不理他,又觉得那人意态慵懒好生刺眼,便停住脚步,故意板着脸出言相激:

    “你不跟过去看看?”

    温别庄睁大眼睛,十分奇怪:

    “本座为什么要跟过去?”

    百里临江一时语塞,是了,这妖人行事诡异,只怕与正道为敌还来不及,自己这是在想什么?他搜肠刮肚,忍不住道:

    “若是昆仑派和白沙帮动起手来——出了人命怎么办?”

    温别庄嗤了一声,有些好笑:

    “出不出人命,关本座什么事情?”

    百里临江好生懊恼,是了,魔道中人素来杀人如麻,又怎会在意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命?他哼了一声:

    “你——你怎么这么冷血?”

    温别庄抬起眼睛,见青年站在门槛内,像是要抬脚就走,又像是举棋不定。他觉得有几分奇异,反倒来了兴趣:

    “你不是口口声声称本座是妖人?本座冷不冷血,你莫非是第一天知道不成?”

    百里临江咬牙切齿,心想这妖人无耻到地步,当真可恨!他一条腿迈过门槛,却忍不住回过头,看着那张毫无愧色的漂亮脸蛋,左思右想,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既然这般冷血,又为何要出手救我?”

    温别庄微微睁大眼睛,恍然大悟,双眸中浮现出一抹得色。那青年一只手紧紧攥住门框,像是暗自烦恼,如何将心中的波澜起伏掩饰下去。一时间,数十年的魔海沉浮、刀光剑影在温别庄脑中浮现,他看着眼前一脸懊恼的青年,却只觉得有趣。

    他这一辈子救过的人不少。

    有的人苦苦相告。有的人卑躬屈膝。有的人朝三暮四。有的人投怀送抱。

    却第一次有人,因为他的冷血而烦恼。

    这小子当真有趣至极,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