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僧灵罗双眉一皱，心想，这妖脸看起来竟然有些眼熟，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见过。他稍一迟疑，立时从锁妖囊中拈出镇魂针，往那脸上打去。那张脸却张开一张大口，露出满口雪白的利齿，猛烈嘶叫，用尖牙咬住镇魂针，噗地一声吐开，咬牙切齿道：

    “僧灵罗～僧灵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

    那张浮肿惨白的脸发出咯咯咯的狞笑声，忽然猛力一跃，跳入草从中，一阵窸窸窣窣便失了踪迹。僧灵罗吃了一惊，跳出窗子，随之追去，却被树枝挂住了僧袍，迟滞了几步，被那妖脸逃得无影无踪。僧灵罗略一迟疑，皱起眉头，咬牙展开灵犀，立时方圆一里之内，变得一片通透明晰。那四周景物、花木屋宇、凡人活物，皆褪去一片茫茫中，消失不见。唯这山包下面，淡淡灵力浮动，如一片白而浅淡的雾霭，朦朦胧胧；却又有一团灵力附着的东西，如一个脑袋大小的云团，正快速地往山下移动——便是那妖脸无疑了。

    僧灵罗又拈出几枚镇魂针，双手一抖，化做几只乌鸦，令其朝那妖脸逃走的方向追去，自己足下聚集一点灵力，丝毫不停，在草叶上轻轻一点，迅速在林间穿梭。他听得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鸦啼，追到近前时，却见几枚镇魂针钉在树上，那妖脸却全然不见。

    僧灵罗心下愈奇，见地上飘着几根黑色羽毛，间或几根青绿色的羽毛掺杂其中，便弯腰去查探。忽听头顶一阵羽翼的扑扇声，僧灵罗急忙回头，堪堪避过一只利爪的抓扑，他随即递出几枚镇魂针，只听“哇”的一声，一只青色巨鸟怪叫一声，陡然腾空而起，身上掸落几根羽毛来。

    那青色巨鸟一击不中，眼中泛出金芒，腾到半空，又凌空扑下，一边翅膀使劲一扇，竟“咔嚓”一声，扇倒了一棵手腕粗细的小树，用爪子擒了，朝僧灵罗脸上丢来。僧灵罗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见那青鸟仍旧扑下，又如法炮制，扇倒另一棵小树，掷向僧灵罗。

    僧灵罗见那巨鸟天生神力，动作又迅疾，自己难免左支右绌，不禁眉头一皱。偏偏周围的地形又坑洼不平，树枝之间挂满了藤蔓，令他难以闪避，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暴躁。只听一丈外传来嘎嘎吱吱的笑声，僧灵罗转头一看，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玉兔趴在一棵小树上，那妖脸竟然骑在玉兔身上，正狞笑着看着自己，对那青鸟叽叽呱呱叫道：

    “青锋剑，快杀了他！”

    僧灵罗听闻那青鸟被叫做青锋剑，心中稍一愣神，却被那巨鸟凌空扑下，钢刃般的利爪朝自己挥下，不防在手臂上抓出几条血痕来。僧灵罗避无可避，又一心要抓那妖脸审个明白，便不再闪躲，从锁妖囊中抽出那七星龙尘剑来，注入三分灵力。那龙尘剑久未出鞘，“铮”的一声，七颗明珠微微放光，通体渐渐绽出一层淡淡的金色。

    那青色巨鸟在空中见了，口中嘶鸣一声，似乎有了畏缩之意，便不肯再俯身而下。那妖脸十分着急，连连叫喊：

    “青锋剑，怎么还不动手？那七星龙尘剑也不过是一把剑，你有什么好怕的？”

    僧灵罗见那妖物喊出七星龙尘剑的名字来，心中疑虑更甚，也不耽搁，一剑凌空挥出，那青鸟竟然连连后退丈许，在空中绕了个圈，朝那妖脸嘶鸣了一声，又仰天长啸，竟自扬长而去。

    那妖脸见那巨鸟逃遁，脸上现出又是懊恼又是恐惧的神情来，狠狠瞪了僧灵罗一眼，驾着那玉兔飞速逃去。

    僧灵罗哪里容它逃走，一手擎着龙尘剑，另一只手射出十数枚镇魂针，眼看就要钉在那玉兔后腿上。那妖脸却猛然回过头，张开大口，吐出一把铜钱，将镇魂针纷纷打落。僧灵罗见此，再无怀疑，口中喝道：

    “安乐童子，本座看你往哪里逃！”

    那妖脸回过头来，一边逃走，一边脸上表情极为怨愤：

    “僧灵罗，你害得本座变成这个样子——我、我要你好看！”

    僧灵罗哈哈一笑，口中清啸不已，胸中灵气狂震：

    “无知小儿，夸夸其谈。小七关骷髅阵的反噬之力滋味如何？如今你就剩了一个头，拿什么让本座好看？那青灵子去了哪里？他怎么不顾同门之谊，给你重新再做个身子呢？”

    那玉兔虽一蹦一蹦，速度却甚快，只总在僧灵罗身前两三丈的地方。那妖脸见僧灵罗追不上，方长长吐了口气，怒道：

    “哪个和见鬼的青灵子是他妈的同门？那青灵子不过是逍遥灵寺所出叛徒，口蜜腹剑，谁知道他接近神君是怀着什么鬼胎心思？”

    僧灵罗心想，看来这五通教里，虽然高手辈出，却并非一团和气。他便故意激那安乐童子，朗声道：

    “既然如此，你何必与青灵子一般见识？我逍遥灵寺素来不为规矩所囿，又最欢迎弃暗投明者——你若是肯归顺我逍遥灵寺门下，保证既往不咎。他日你青出于蓝，功力远在青灵子之上，岂非是对他的最好报复？”

    那妖脸呸了一声，怒道：

    “哪个要入你们这臭和尚寺？那青灵子不过凭着一张巧嘴，讨得神君欢心——老子岂能和他相提并论，老子可是神君的亲生——”

    那妖脸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猛地收声。僧灵罗大感惊异：

    “你是五通神君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他却为何下此等狠手，把你变成这等妖物模样？”

    那妖脸讷讷讪讪，却不服输，辩解道：

    “神君做事，自有道理，你这凡夫俗子怎能明白——”

    僧灵罗眼见那玉兔越蹦越快，慢慢追到民居紧密、巷道错杂之地，心想，此地我并不熟悉，若是被那安乐童子借地形逃脱，再要抓他，可就麻烦了。僧灵罗便摘下颈中伏妖圈，附上三分灵力，便朝前甩出。那伏妖圈化作一条金龙，呼哨一声，便朝安乐童子扑去。

    安乐童子大惊失色，催着玉兔就要快逃。眼看那金龙的爪子刚刚触到玉兔的屁股，那玉兔“嗷”的一声往前一跳，半空中忽然划出一道青影，剑光与金龙相击，金龙猛地朝后飞出，又化作伏妖圈回到僧灵罗手里。

    那青锋剑的剑刃上荡开一声长吟，在半空中划了个圈，悠悠落回一人手中，插回匣里。那人青衣短打，负匣而立，待那安乐童子逃之夭夭不见踪影，半晌，方缓缓道：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小罗儿，许久不见，你别来无恙？”

    僧灵罗见安乐童子已逃得不可追上，叹了口气，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溜到这荒野小城里来，就是为了不和青灵子面对面，却不想偏偏在这里碰上。他收起七星龙尘剑，抱着手臂，也不看青灵子，道：

    “看来这五通教神通广大啊，我真是往哪儿走，都摆脱不了你们的人。”

    青灵子微微一笑：

    “浣溪城之事我已听说。应该说，小罗儿你神通广大才是——我们神教无论多少年的苦心布置，一遇到你，尽皆灰飞烟灭。”

    僧灵罗听他说“我们神教”，只觉得刺耳得很，摇摇头道：

    “事到如今，我不想和你啰嗦——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下山来了，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敢保证他老人家会留你活着回灵台方寸山。”

    青灵子苦笑一声：

    “事到如今，我也没想到，他老人家能留我一条活路。”

    他叹了口气，道：

    “从我叛寺下山那天起，我就早已做好了这一天的准备。”

    僧灵罗心中焦躁，恨不得走上几步，抓着青灵子的领子，对着他耳边大喊大叫，却生生忍住，咬了咬牙：

    “你究竟为什么要叛寺下山？师父说你沾了女色，动了凡心——可是那女人已经死了，你为何始终执迷不悟，不肯回头是岸？”

    青灵子哈哈一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凄凉：

    “回头是岸？我不觉得自己在苦海，又为何要回头是岸？”

    僧灵罗听他如此说，愈加愤怒，咬牙切齿道：

    “难道你忘了，当初在逍遥灵寺门下，立誓救天下苍生；你如今在五通教门下，那五通教的人个个杀人如麻——你与他们为伍，置天下苍生于何处？”

    青灵子哼了一声，语气立时尖锐起来，却带着几分痛惜凄苦：

    “救天下苍生？我连一人的性命都救不得，我如何救天下苍生？小罗儿，你我自幼熟读佛法经文，岂不知人生一世，如梦幻泡影。既然是梦幻泡影，杀人与救人，又有什么区别？”

    青灵子转身欲行，僧灵罗哪肯让他就此走开，几个腾跃，抓住青灵子的袖子，苦苦哀求：

    “师兄，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我绝不容许你在此间越陷越深。佛祖有慈悲心，若你——”

    青灵子却猛然将僧灵罗一推，将他抵在墙上，怒视着他，恶狠狠道：

    “不需要。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便是对自己慈悲——倒是你，小罗儿。你口口声声说佛祖慈悲，说佛祖大爱，说要救千千万万人于苦海。那我问你，你可曾为一人伤，为一人痛，为一人五内如焚，为一人万劫不复？若你连一人都不曾爱，又何必假意惺惺，对我谈什么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