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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1

    火车内环境不好,堪称是十分糟糕,过道里也堆满行李,三教九流人士或站或坐操着一口方言大声聊天。

    年内能买到车票已是幸运,海对这些并不在意,他脸上戴了口罩,时间久了便觉得不太舒服,试探着将口罩取了下来,扭头一心去看窗外路过的风景。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认出他来,于是过了一会儿,海又将衣服兜帽拨了下去,露出一头有些杂乱的头发。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一人冒犯地凑上前盯着他打量还问东问西,或许换一座城市,也不会再有那些烦扰的记者苍蝇一样哄来哄去,想到这里,海甚至感到了一丝轻松愉悦。

    坐在对面的不知何时换了个打扮整洁的女大学生,一边吃泡面,一边与他聊起天:“喂,你饿不饿呀?我这儿有火腿肠和饼干,吃吗?”

    说着将一包梳打饼干撕开递过去。

    海吃了两块她的饼干和一根火腿肠,便絮叨着与她聊上了。

    “哇,你要坐那么久,都没事先多备些吃的啊?”

    海说道:“我还要转好几趟车的,转车的时候去买点。”

    “A市你老家?回老家过年吗?”

    海搓了一下手,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老家”,脑海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面上没有异样,仍是笑道:“是啊,很多年没回去,都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对,城市变化也大,不过总有些小街小巷啊一些细节的东西会留着的。走走以前走过的路,很多事情就都会想起来了,毕竟是家乡嘛,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海撑起下巴嗯了一声,喃喃道:“我也希望,重新回到最初的地方去看看,就能想起忘掉的很多事……”

    海这一趟行程可谓艰辛,买票不易,还要辗转多个城市,将会是个延续十来天的持久战。

    一日一夜后,女大学生走了,对面换了个风尘仆仆只会说方言的中年人,海又一个人托腮望着车窗外茫茫景色发呆。

    待这一趟列车即将到站,他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终于开机了。

    手机通讯录里的号码寥寥无几,他意料之中收到来自梁以庭的几十个未接电话,几条短信,以及唯一一条来自好友小季的拜年彩信。

    海想了好一会儿,直到广播报站,所有人都骚动着准备下车。

    他随着流动的人群一起挤下车,一路走了许久,最后在一个人相对较少的地方停住了步子。

    手指犹豫似的来回滑动着手机屏幕,目光却只锁定在梁以庭的号码上,许久划了一下拨通。

    电话那头几乎瞬间接通,海反应不及语塞了一下。

    短时间内,两人谁都没开口,一时竟只是怪异地彼此沉默。

    直到梁以庭说:“我以为你会就这样一走了之。”

    “……”

    海本认为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因为是他对自己有所欺瞒,他才决定离开,但一听到他的声音,他便气势顿减。

    “梁以庭,我看到报纸了。”

    “……”

    “那上面和你告诉我的不一样……”他的音质有些低微沙哑,说道:“很多都不一样,你说我们一直相爱,是有坏人故意拆散,所以我才会发生意外和你分开。但是报纸上说、说我和你只是……包养关系,我结过婚,有过孩子,做过、做过……”话说到这里,已说不下去。

    “你哭过?”梁以庭忽的问道。

    “……我,我没。”

    “声音哑了,是不是累的?”

    “……”

    梁以庭又道:“不管怎样,你要离开都该提前告诉我,不然我会为你担心。”

    本以为这通电话不会顺利,多少会闹出矛盾,梁以庭的语调却至始至终出乎意料的温柔。海忽的也冷静许多,甚至连心中阴霾也消散了大半。

    “梁以庭,我没有想要不告而别就这么失踪,不然现在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

    他只是不得不先斩后奏,梁以庭既然是刻意对他隐瞒,那么必定不会轻易放任他去找回忆。

    梁以庭沉默了一会儿,却只是问道:“在外面照顾好自己,钱够用吗?”

    “我、我够的,你的卡还在我身上……”

    “嗯。”

    “梁以庭,你是不是怕?”话语未经思考就这么脱口而出。

    “……”

    海反应过来,觉得太过突兀,僵持了片刻,却还是道:“你怕我想起那些事后就……就不再喜欢你,要离开你。”

    “……”梁以庭那边忽的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海斟酌着想要开口,对方的声音却又传来:“你有你的权利。”

    那声音沉静缓慢,略微顿了顿,而后继续说道:“你也有你的自由。文嘉,我爱你,这句话不是说给你听,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海心头蓦地一震。

    许久,他道:“梁先生,文嘉的一部分是海,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至少有一件事永远不会变,我想让你知道……海爱你,很爱你,如果三年是海的一生,那么这一生里,你是海唯一的意义。”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调头回去,不再执着,安安心心做一辈子“海”。

    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一时冲动。

    在过去被掀开一角之后,便无论如何不能视若无睹,想要自己是完整健康的,这是一个人的本能。而生活中也永远不可能只有梁以庭和那些美好的东西,就比如现在那些事情。他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和权衡,这种权衡的前提是他要有完整的记忆和思想。

    结束通话,海有些感伤,却又有莫名轻松。

    他去排队买接下来的车票,新一段行程列车要在两日后才发出,海走出火车站,拦了辆出租,找了家较近的星级酒店,好好洗了个澡,吃了顿饭,而后早早躺在床上休息。

    在临睡着之际,他忽的想起来要回个电话给小季。

    “嗨~刚刚才看到你的短信,给你拜个晚年!”海语调欢快地说道。

    “老弟!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小季一如既往的自来熟。

    “谁是你老弟!话说得一点都不诚恳,怕我把你忘了怎么不亲自打我电话?发个破彩信算什么。”

    小季不与他贫嘴,连连嬉闹似的与他道歉,乐得听他笑出一串孩童般的吃吃笑声。

    “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年前我投资的软件公司已经上市了,势头很不错。我帮你开了个户,分红打你账上,大概有三百多万。”

    海来了精神:“哟,那真不错,比利息赚多啦!”

    “这不算很多,应该还会有个大幅的涨势。说起来都过年了,我们怎么也得一起吃顿饭啊,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找你。”

    海如实说道:“小季,我近来发生了点事,现在在去A市的路上。”

    小季不忙细问他发生了什么,倒是既惊且喜地“喔”了一声:“A市?我正在这里出差!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海,你什么时候到?我去车站接你!”

    他乡遇故知,也算喜事一桩。

    “那太巧了!”海告知道:“车票不好买,我大概还得四五天到,你出差不急着回去吧?”

    “不急,一点都不急,我可能要在这里待小半年。”

    “那好。哎,天也不早了,我困了,到了再打电话给你。”

    两人寒暄道别了一番,海挂了电话,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随后闭眼睡觉。

    他的内心已把小季自动归类为非常要好的朋友。

    …………

    一周后,列车缓缓到站。

    又是春节返潮高峰,海狼狈地从车里挤出来,肩上背包都皱成一团,庆幸自己没带太多行李。

    手机保持着通话状态,他对着那头咆哮:“你在哪儿?!我快被挤成、挤成人干啦!”

    “喂?小季?小季?哦哦,我出来找你!”

    十分钟后……

    “小季!小季!我看到你了!”海举手狂摆,嚎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眼睛呢?!转身!转身!小季!季云川!”

    小季终于转过身,看见了海。

    海抱着背包,一路左闪右避地快走,直走到他跟前。

    小季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里握着个保温杯,身上穿着件剪裁挺好看的浅灰色薄羽绒服,冲他一笑:“海,好久不见!你变好看了。”

    海被散发着异味的拥挤车厢腌渍得如同臭咸菜一般,实在无法承受这一夸赞,“你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狗屎都是香的!”

    话说完才发觉这话讲得不合适,好在小季皮厚心大不拘泥,笑过便罢,带着他去找车。

    一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聊了很多,从赚钱的事上聊到各自近况。

    海抱着自己烂布似的背包,一边与他聊,一边打开来看了看,从那包里拿出了两个首饰盒。

    “是领带夹吗?真漂亮。”小季夸道。

    “是啊。”看过一眼,确定完好后,海又将盒子合上,塞进了包里妥帖的位置。

    过了会儿,小季说道:“我现在住在公司给我安置的公寓,地方还挺宽敞的,卧室也有两间,你是想自己住酒店还是和我一块住啊?我都不介意。”

    海火车坐得累了,此刻放松了全身瘫坐在车椅上,有点疲乏道:“我大概也要在这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每天住酒店,和你一起住……可能也不太好。”

    “嗯。”

    “小季,不然我这两天先住你那边,你帮我一起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公寓出租,我自己再租个地方。”

    小季爽快答应。

    车在小区地下车库停好。

    小季住的是市中心高层住宅楼,海跟着他走,问道:“你住第几层?”

    “第七层。”他笑问道:“你恐高吗?”

    “有一点,但也不算特别严重。”顿了顿,又说道:“我现在比较怕坐电梯……”

    “哎哎,别说了,我也挺怕这个。”小季面有菜色地说道,“不过我们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

    两人探讨了一番乱七八糟的内容,入得小季屋内。

    虽听小季说这只是公司安排的住处,但屋子空间格局很好,装修也是精致大方,看起来租金不菲。

    海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

    他在里面洗澡,就听见外面小季跟老妈子似的喊:“海!晚上吃什么?下馆子还是自己做饭?”

    “随便!”海隔着哗啦啦的水声扯着嗓子回答道。

    过了会儿,又道:“能在家吃就在家吃吧,我累了。”

    他洗澡洗了半个多钟头,因为冷,实在是冷,是缠绵潮湿沁入骨髓的冷。将身体完全沉入一缸热水中,他的血流开始活络,白皙的皮肤上逐渐呈现伤愈后的一道道红痕。

    待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客厅里立式空调正呼呼吹着暖风,整个空间也已变得暖和起来。

    “唔,我明天要出去先买些衣服。”海自言自语地说道,他自己行李中只带了两条换洗内裤。

    小季搁下电话,回头说道:“天也不早了,我订了经常吃的那家外卖,味道还不错。“

    “好。”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微微低头,将潮湿的头发对着空调出风口用毛巾擦。

    小季忽的不说话了,直愣愣看了他半晌,直到海有所察觉,踢他一脚:“看什么呢!”

    小季面孔腾了两朵红云:“你、你真的变好看了。”

    他比之前要胖了一点,或许不能说是胖,而是充盈,皮肤像吸足了养分丰润而有光泽,嘴唇如有花瓣芳泽,眉目清朗,淡色眼珠仿若被雨水冲净的琉璃。

    大概“那个人”真的极宠他,要花多少心思才能将一个人养出这种气色。

    海第一次发觉小季有点傻气,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小季扭过头,故意问道:“那个人,他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你会一个人跑出来?”

    海抱着沙发抱枕将脸埋进去,逸出一点笑声,他像开心极了,又仿佛有心事:“小季,梁先生他对我好的要命,真的,我要什么他都依我,我做错事他也不凶我,还会哄我……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好成这样,他像是、像是要把心窝子都掏给我了……”

    “……”

    海絮絮叨叨,“就算是我亲生父母在世,大概都不会惯我到这种地步吧。可是……”

    “……”

    “可是他越是这样,我越怕……”

    “你怕什么?”

    “小季,我忘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海声音变得低哑,“我怕自己想起那些事来,心里面梁以庭就不再是现在的梁以庭,我还怕……怕自己像个扫把星,把霉运都带给了他。”

    “……”

    “我既想什么也不管,就那么一心一意和他好,又想离他远一点,好让他别因为我被人说三道四,整日不得安宁。”

    “……”

    “可我又觉得自己像是离不开他了……”海话语间有字句音破,掩饰着些微的哽咽说道:“我好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第一眼见了就喜欢,非得让我知道他也坏过,对我不好过,我才能对他喜欢的少一点。”

    “……”

    小季听得有些愣,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一时无言。

    他是个合格的听众,海开了闸与他絮叨了很久,也将此行目的对他道出。海从没有这样与人掏心掏肺过,能说的都说了出来,心里倒是畅快了。

    当晚一觉睡得酣甜,多日来的疲累让他睡足了一天一夜。

    …………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海总算是睡醒了。

    “我说你坐火车累成这样,当时怎么不坐飞机?”小季一边问,一边对着镜子刮胡茬。

    两人仿佛又有许久未见的错觉。

    海与他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坐在马桶上打着哈欠睡眼朦胧,懒懒地回答道:“我不会坐飞机。”

    “……”

    一小时后。

    海借小季的厚羽绒服穿上,带着帽子墨镜和小季一起出门了。

    “你工作不忙吗?”海问。

    “我的工作时间可以自己安排,因为我给自己当老板。”小季说道。

    “季老板,谢谢你陪我逛街啊。”海诚恳道。

    “你人生地不熟的,我先带你走走。”

    两人在大街上一边啃着热腾腾的烤地瓜,一边出入各类奢侈品商行,海刷下两套Armani秋冬款针织套装,两件Zegna羊绒大衣,三条Burberry围巾,十余条内裤,三件波司登羽绒服,以及三条杂牌羽绒裤。

    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小河边的露天咖啡馆有客人惬意地一边晒太阳一边喝咖啡。

    海与小季点了甜点和咖啡在靠岸边的位子坐下歇息,海取下了墨镜,让一张白生生的面孔完全暴露在阳光下。

    这里很好,真的没有人认出他,没有人围住他。

    他的皮肤在光线下几近透明,仿佛氤氲着一层光晕,红润双唇色如春花。

    许久,那双唇间叼上了一支烟,他懒洋洋站起身,双肘撑着河边木头栏杆,玩似的吐出一个烟圈,遥遥欣赏对岸风景。

    小季陪他一起吐着烟圈,在他身边倚靠着栏杆,问道:“你打算怎么找回那些记忆?”

    海一蹭一蹭地晃动着身体,目光漫无目的:“A市不大,我慢慢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走过来呗。”

    “……”

    “说真的,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想起来,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也可能三年五年,说不定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小季手指夹下烟,喷光一口烟雾,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嗯?”

    “你要是一无所知才麻烦,但既然都已经拿到身份证,知道以前姓名,就简单很多了。我们可以去当地派出所把你过去档案调出来,曾经居住在哪一区,念过什么学校,小学、中学、大学,甚至之后在哪里工作过,应该都会有记录吧?确定了那些地方,就多去走走,如果还是想不起来,就……”他话语微顿,“就不要勉强了。”

    海笑道:“你的建议很好。”

    小季拍拍他的肩,笑了笑。

    “不过……档案轻易给调么?”

    “事情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季颇讲义气,很有把握道:“我联系个朋友帮个忙,应该不难办。”

    两人抽完烟,喝光咖啡,吃完蛋糕,一起回去了。

    “小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海由衷道。

    “啊哈。”

    “我很满足,真的。”海坐在车椅中,甚至闭上眼睛,“我有了最爱的人,也有了最好的朋友,又不缺钱花,人生最安逸幸福的时刻就是这时候吧。”

    “海,你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小季评价道。“欲望人人都有,但几乎没人能做到点到为止。有了一个爱人、一个朋友,会想要两个三个甚至更多,就算赚了十个亿,也会想要赚二十亿三十亿。”

    海摇摇头:“小季,你不懂,你不知道我得到这些有多难。”

    “……”

    “很累的,累了就什么欲望都没了,只想守着眼前已经得到的,趁早享受,因为来之不易。”

    冬季昼短,天色渐黑,两个大男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等电梯。

    电梯门开,走出两个搬家公司的工人,正将几大箱书往外撤。

    海看了两眼,询问道:“几楼搬家啊?”

    “喔,八楼。”

    海一点头,与小季进了电梯。

    “你有主意了?”小季问。

    海嗯了一声:“我等下上八楼看看,如果人走了房子又合适,我就搬。这里小区很方便,环境好,和你又只隔了一层。”说着朝他肩上一拍,已然是学来了他的小动作。

    这栋住宅楼每层四户人家,楼道走廊都干净整洁,八楼搬走的是一个年轻老外,海顺利问他要来了户主电话,几番沟通交流之后,便敲定了租房合同,并迅速支付了押金及半年租金。

    屋内是精装修过的,各种家电都齐全,只需简单改装并大扫除。海计划了一番,决定将屋内地毯沙发套床垫等撤了,换上新的,再多加些绿植。这些自然全不用他亲自动手,找了人弄,最后大扫除也是请了家政忙了两天完成。

    海乔迁新居,籍着这缘由请小季上馆子吃饭。两人三天两头互请吃饭,所有理由都是借口,不过讨个吉利。

    吃饭地方是个私房菜馆,海提前一周预定的,两人边吃边喝,都很快乐。

    小季喝得脸颊微红,问道:“楼上住了几天还习惯吧?”

    海神采奕奕,把些邻里小事一件件八卦给他听,说着,对门住的是一家三口,有个小儿子特别皮,似乎寒假在学架子鼓,最基本的都还没学成,单是一通乱敲,偶尔白天午睡,被吵得脑仁疼,好在晚上是不敲的;隔壁呢,住一对情侣,刚开始来的时候,看见男方是个细长条子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奇怪,隔了一天,男主角就变成一名肌肉壮汉了……诸如此类。

    小季发现海挺能絮叨的,平时看着话少,可一旦开了话闸就能兴致勃勃说个不停,讲的内容没有具体意义,全是啰啰嗦嗦的鸡毛蒜皮。

    末了,小季想起件事来,说道:“海,我帮你找了个中医!”

    海停止絮叨,一时不明所以:“中医?”

    “对。”小季连连点头,“我觉得你要记起以前的事来,光是外界刺激是不够的,还得看看医生,用医疗手段做辅助。不知道你之前有没有去看过神经科?”

    “没有。”海摇摇头。

    “那不妨试试,可以先去神经科看看,然后中医针灸也可以尝试一下。我跟你讲这个中医在当地很有名,给你脑袋上针灸一下,说不定有用。”

    “脑袋上?我、我我考虑一下……”

    海对于在脑袋上扎针十分恐惧,犹豫着不肯就范。然而小季办事利索又靠谱,却又是个十分值得信赖的,没过多久,他就顺利从派出所调来了“李文嘉”的档案。

    海查看自己曾经档案,心想说不定小季找的中医也秉承其靠谱的风格,真会有用也说不定。

    小季除去偶尔跑公司,闲散时间挺多。海在外东走西逛几天没什么头绪,无奈中也就答应了随小季去看中医。

    那中医馆在一条小巷子里,医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小季将情况一一与老头说了,老头沉思了一番,照例给海把脉。

    把完了脉,说道:“你这样的情况,老朽行医大半辈子,只遇见过两例。其中一个后来想起来了,一个没想起来。针灸的确是可以刺激一下脑部穴位,但对你病情有没有效果,就不一定了,得看运气。”

    海自己心里清楚这种情况,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打退堂鼓。

    在一把椅子上半躺了下来,他任人鱼肉般地闭上眼睛,酒精擦过额头两鬓,细长银针缓缓扎进皮肉,疼倒是真不疼,酸酸涨涨的。

    老头说针灸至少得一个疗程,隔两天再来。

    海扎完一次,感觉无功无过,既不疼,也没明显效用,对小季说道:“不去了,刺猬似的躺半天,动也不能动,太无聊了。”

    小季说道:“可是都付了一个疗程的钱了,再试试嘛。”

    海于是勉为其难又去了两次,第三次的时候却出了点状况,针扎脑袋上没多久,他就开始狂流鼻血,血源源不断止也止不住,用掉了三包纸巾。

    小季有点晕血,着急之下嘶吼声有点吓人:“医生!救命啊——他、他血流如注啦!会不会失血过多死、死,哦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啊?!”

    海还不想死,听到这一声询问,也吓得两股战战,连忙跟着吼道:“救命啊!——我不想死!——”

    老头说道:“死不了,我来好好看看。”走过来看了看,一脸淡定:“我先帮你拔了,再给你扎一针止血的。”

    两人皆是惊恐万状,哪里等的了再被他扎一针,等拔完脑袋上所有针,便擦着鼻血夺门而逃,一路直奔市立医院。

    而等办好急诊手续,向医生说完情况,海的鼻血却渐渐止住了。

    经过这一场惊魂,两人回到家中已彻底焉了。

    海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瓮声瓮气地说道:“哥再也不去当刺猬了。”

    小季晕血晕得两眼昏花,终于同意他停止针灸疗程:“不去就不去吧,鼻血流成这样,真是怪吓人的。”

    …………

    次日,小季去上班了。

    海早早醒来,翻了翻挂历上的日期,转头开始给自己准备行头。

    他穿一条深褐色灯芯绒长裤,上身抓绒打底和一件宽松米白色大毛衣,脖子上围了一条棕色格纹围巾,从镜子里看,正是青葱的大学生打扮。

    他曾经深信不疑自己才二十出头,但事实告诉他,时间离二十出头的自己已过去十多年,如果对着镜子仔细看,的的确确能够看见眼角所遗留的岁月痕迹。

    他取过桌上的平光眼镜,架上鼻梁,将那一抹痕迹彻底掩去。

    在玄关换上一双棕色凫皮短靴,他背上一只斜挎包,像一个真正的大学生那样,去了大学校园。

    “李文嘉”是个安于现状的人,这是海从那些档案上体会出来的。

    他在这座城市长大,度过了童年、少年,乃至于青年时代大学时光,循规蹈矩,本本分分,未曾有过外出闯荡一番的心思。在至此为止的人生中,他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这里度过,这座城市有他无数身影。

    到达学校时间很早,他在大学食堂买了一份早餐独自吃了,而后跟着学生人群走到教学楼,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后,从教室后门走进去,在最后一排坐下听课。

    一排排有些陈旧的桌椅,画着小小涂鸦的教室墙壁,以及那遥远,却又清晰的讲课声。

    或许这门课,当年的他也曾听过,也是在这间教室里学习。

    因为一切都太熟悉了。

    下课铃声响起来,学生们一波一波地走出教室,海也跟着走出。

    外面的风有些凉,却带着记忆深处的熟稔气味,这是一种广阔校园未经污染的植被芬芳,有一种被阳光炙烤到枯萎后,又被寒凉雨水浸润的特有气息。

    海靠着栏杆深深浅浅呼吸,思绪不由自主飘到很远的地方。

    那儿没有具体的景物人物,单是一片错落阳光,光线强到刺目,令人睁不开眼,而在光线没有照耀的地方,则是一片浓到发黑的葱郁墨绿。

    这是类似于晚秋的景象,既缤纷,又萧条,人们因收获而快乐,又为即将来临草木不生的寒冬而萎顿。

    一阵男生们的哄闹声由远及近,海被路过的学生撞了一下,不由踉跄了两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那男生道了一声歉,头也不回嘻嘻哈哈地跟着大部队走远。

    海却在刹那间屏住呼吸,眼睛蓦然睁大,他的大脑仿佛有一道闪电劈过。

    他转头,去看栏杆外一楼草坪,一个名字在地动山摇间呼之欲出。

    海一时头痛到不能自已,克制着不再深想,扶着楼梯慢慢下楼。

    或许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而这里显然曾发生过什么令他刻骨铭心的事情。

    但是回忆的过程太痛苦了……

    海漫无目的地徜徉在校园里,额角却有汗水渗出。

    一只足球滚到他脚边,海未多想,一脚踢出去,足球撞到一栋老楼墙壁,擦着窗户飞出去,传来一阵惊呼。

    海置若罔闻,拾级而上,踏过三四层台阶,步子停在了老楼进门处一面公告墙前。

    双腿仿佛定在了地上,将墙上内容一一往下看,他看得齿关发抖,看出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那上面有令他既兴奋又恐惧的内容。

    最显眼的是带有照片的校领导介绍,校长、副校长、系主任……等等,而后是那些曾为学校捐过设备或教学楼的企业家名录。

    最后,是没有加过照片,相对没那么显眼的名誉校长、校董名单。

    海在名誉校长那一栏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李文嘉。

    紧挨着这一行字下面是几个校董的名字,排在第一个的叫“柏舟”。

    他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梭巡良久,直到有人在他旁边问:“请问你找谁?”

    海顿了顿,点了一下柏舟的名字,有点傻傻地说道:“我找柏舟。”

    那人看了他一眼,有些鄙夷:“校董平时见不到的,我来这里工作了七八年了,其他几个好歹还见过一两面,这位柏先生,是真的一面都没见到过。”

    海想了想,“那我想见校长。”

    “你是谁?我帮你登记一下。”

    海指指墙上自己的名字:“我是你们学校名誉校长,我叫李文嘉。”

    那人一个踉跄,差点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