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阿连和小杉几乎是立刻就成为了情人。阿葵看到小杉会时不时地看手机,查看阿连是否发来了新消息,有时他也会努力地慢悠悠起身走到外面,他在隐藏自己的焦急和兴奋,去给阿连打电话。阿葵不知道他们究竟会聊什么话题,他只能看到小杉每次回来脸上都带着一抹微笑。那种笑容太傻了,阿葵心想。他对小杉已经爱上了阿连心知肚明,他从不怀疑,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觉得小杉糊涂透顶。阿连绝对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人,也带不来他期望的东西。这毫无疑问是一场灾祸。 可是当他看到小杉因为这件事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小杉在遇见阿连的第二天白天就去找她了,他们一起去了某个地方,热烈地聊天或者做爱,阿葵不得而知。他只是知晓这件事,他们也知道他一定知道。阿连在他面前并没有露出太多痕迹,她没跟他说什么,但是她也毫不掩藏。反而是小杉在他们见完面的那天晚上,见到他的时候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阿葵并不知道他在关于什么说对不起,是因为他和他的恩人兼室友睡觉了,还是因为他没有听他的劝告和阿连扯上了关系,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没有权利占着阿连不让她和小杉睡觉,他也不能跑到小杉的脑袋里阻止他和阿连在一起。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表示他不在意。 但是他不可能真的不在意。阿连和别人睡觉他的确不在意,小杉去喜欢谁他也不管不着,他在意的是这两个人不应该在一起。这个念头像一种教条在他心里占据了一种极其重要的地位。阿连和小杉不能在一起,这是一种错误。而他正在看着这种错误逐渐发展,前往谁也无法预料的境地。 在他们两个人的只言片语中——当然还是以小杉的话为主——阿葵渐渐了解了他们之间的经过。他们的确在那一天对彼此一见钟情,按照小杉的话来说是“一见如故”。阿连让他感觉熟悉又恐惧,这种感觉最终变成了一种残酷又沉重的爱,死死地压在了小杉身上。于是他第二天刚醒过来就忍不住要去找阿连,他想仔细看看她,她的每一根睫毛究竟长成什么形状,她的每一次眨眼是快还是慢,她微笑起来嘴唇两旁会不会荡起一层小小的皱纹?他心急如焚,几乎是以一种崇拜的心情冲去了阿连的家。而那个时候,阿连也刚刚出门,打算去东城区上课。她当然知道他会来找她,她是最明白的那一个。因此她看向飞奔而来的小杉的眼神是平静的、坦然的、自信的,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拉着他的手,去了一家偏僻的宾馆。这个时候阿葵还在阿连的床上睡觉,就这么容忍了这个错误的产生。他们刚刚走进宾馆的房间——那是一个非常逼仄、还有些陈旧肮脏的房间——阿连就抓住小杉的脸吻了他。小杉这辈子经历过许多恐惧,吃不饱饭的恐惧、失去家人的恐惧、不得不成为娼妓的恐惧、被人按在床边的恐惧、对没有出头之日的生活的恐惧,可是没有哪一种恐惧比得上此刻的恐惧。阿连让他害怕,而这种害怕非常原始,比对于饥饿和贫穷的恐惧更加原始,是对于自己生死的恐惧,仿佛阿连手中紧握着他的命,她如果命令他去死,他就必须要去死似的。可是阿连没有要他死,只是与他做爱而已。那种无形又强烈的力量围绕在她的身上,既让他退缩,又忍不住拼命向她靠近。他在她眼神的教唆下脱下衣服,又去解开她的衣服,她像一尊蜡像,触感细腻却非常单调。阿连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又好像只是认真的表情,她让他进来,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他却无法认为这是一种包容和宠爱,而是考验和审视。不过他知道阿连也很喜欢他,因此这种本应冷冰冰的考验就变得更加重要起来。他不敢把她怎么样,不敢把她的身体折起来或者翻过去,也不敢太过用力地抱住她。他总是害怕她会突然消失,会突然变成一阵轻烟就不见了,哪怕在他用力撞击她的时候,他心中仍旧怀着一种恐惧,他害怕到了不敢伸手去碰她,他怕他的手一旦碰到她的身体,她就会碎了。她不虚弱,也不娇柔,只是在他眼中非常虚幻、飘渺。他甚至不敢问她舒服还是难受,他甚至没有勇气要她提出意见,而他以后会改正。 可阿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不真实,她突然坐起来盯着他看,然后笑了起来。她离得很近,这次小杉终于看清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确会出现两道轻微的笑纹。这是因为她的嘴部和下巴的肌肉都非常紧绷。他又忍不住低头去吻她,他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不会出现两条笑纹,也没有她那种像一根圆柱体一般笔直又标志的鼻子,可是他们还是很像,他知道他和她有相似之处。他用力吻她,阿连还是在笑,即使他闭着眼睛也还是能够感受到她的笑容。我没有让她难受。他心想。太好了,我没有让她难受或者不再喜欢我了。 那之后,通过了考验的他马上就成为了阿连的情人。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阿连总是时不时地就给他发一条信息,有时是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下课,来询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有时是给他讲学校里开的花,有时也只是很普通的一句“上课真无聊”。小杉觉得很幸福,他觉得自己似乎喜欢阿连的一切,包括她那有些粗糙的手心、她有时看起来很毛躁的直发、她没有任何胎记和痣的身体。而他身上是有胎记的,就在他的右手小臂上,是一块不规则的暗褐色图案,看上去像一只没有眼睛的狼。阿连曾经摸过这块胎记,于是他不自觉地就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世。他是个私生子,他和他的其他兄弟并不拥有相同的父亲。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母亲也从不提起,只是对他说这个胎记在他父亲的身上也有,这是一块遗传来的印记。他还开玩笑地问阿连她的父亲身上有没有这样的胎记,或许他们两个人是同一个人的孩子。而阿连只是摇摇头说没有,她的父亲身上没有这种胎记。 小杉从没有问过阿连的身世,他其实很想知道,他很想问个清楚。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对此格外在意。他忍不住地想,阿连为什么是自己一个人生活呢?她的父母是谁?现在又在哪里?她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吗?但阿连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她不提自己的身世,也对他的身世不感兴趣。小杉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这么孑然一身地活着。人为什么要孤零零地活着呢?搞清楚自己的出身,说不定就能多收获一个家人,难道这不好吗?他非常渴望家人,渴望一个温暖的家庭,而不是把他扔出家门,任由他自生自灭。 阿连总是会用性爱来打消他脑袋里的种种她不喜欢的念头。她似乎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每当他在想家人和家庭,又或者认为自己的人生很悲惨的时候,阿连的手都会伸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她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的样子可爱极了,可她的眼睛和神情却那么理智、平和,让他有些望而却步。阿连那张过于清纯且美艳的嘴冲淡了她的冷冽与寂静,她会用那张嘴亲吻他的脖子和耳朵,奇怪的是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更像是一种疼爱,而不是挑逗。通常他都会转过身去,把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一次又一次地说:“我爱你。”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句话的下一句:带我走。离开这里,离开西城区。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阿葵对这一切即使没有全部看见,也都全都知晓、理解。他知道小杉和阿连在一起很快乐,这不是一件坏事,可是它却会带来恶果。他还记得有一天晚上,阿连上床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说晚安就睡觉,而是平躺着,对着天花板说:“对不起。”阿葵问她为什么道歉,阿连回答是因为她之前问了他不想回答的事情,她不想伤害他。阿葵装作没有听见,只是继续闭着眼睛入睡。而黑暗中又传来了阿连的声音,她说:“我把你当成我的朋友。” 这几天他还是在想着这件事,阿连说他是她的朋友。朋友。小杉也说他是自己的朋友。可是朋友是什么?什么样的感情才算是友情?人们怎么知道自己对另一个人的友谊有没有过界?他真的把阿连当成朋友吗?他至少真的不想跟她睡觉,也并不讨厌她,只是讨厌她身上的某些部分,那些过于单纯而直接的部分让他烦心。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发自内心地祝福阿连和小杉,他希望自己能因为他们在一起很快乐所以也快乐,他希望自己能和他们开玩笑、打闹,像其他所有朋友一样。像所有朋友一样。所有人都会发自内心地祝福自己的朋友吗? 最可悲的是他发现,他确实在心里已经把小杉和阿连当做了自己的朋友,这毫无疑问,可他却无法发自内心地祝福他们。这不是因为他对他们两个中的谁的友情已经变了质,而是正是因为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他们得到了他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他才不能给予他们祝福。是啊!就是这样!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什么我的两个朋友都得到了爱人和幸福,我却什么都没有?我不想伤害他们,我希望他们永远都能幸福,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我的人生空空荡荡,他们却能互相填补?如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为什么我不是幸运的那一个?为什么我不是幸福的那一个? 他会这么想,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命运的悲叹,而不是对朋友的嫉妒。他巴不得他们能一直在一起,能快乐到死,可是他自己的人生却不能因为朋友的幸福而得到拯救。他觉得自己就像被上帝抛弃的子民,没资格乘上那艘巨大的方舟,只能留在原地等待洪水把他淹没。 小杉脸上充实的笑容令他觉得刺眼,阿连的身上沾上的新的味道也让他烦心不已。夜晚做梦他都在梦见自己被抛弃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巨大城市中,没有人来找他,所有人都已离他而去。 突然有一天,会所来了两个人。那个时候还是白天,天还没有黑。阿葵为了躲开阿连和小杉而选择了提早上班,尽管这份工作对他的灵魂来说是一种折磨。那两个人选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漂亮得和阿连完全不同的女孩,阿连因为那股单纯得有些单调的气质而出众,而这个女孩的美却带着一种愚钝。另一个人则找上了他。 他见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正坐在房间里。他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坐在了沙发上,好像他不是来这里寻求性的发泄,而只是来开一个会议。那个人身材很高大,却也算不上魁梧。他的手腕和脚腕并不纤细得惹人怜爱,而是骨肉匀称。他略微长的黑发几乎要落在他的肩膀上,阿葵这才发现那个人穿的是一身整齐的西装。他甚至连外套都没有脱。 那个人看到了他,便转过头来看他。阿葵看到他的眼睛很美,稍微往里面凹陷着,眼睛并不算非常大,只是线条非常清晰,像木雕的人像。他也长着一根圆柱形的鼻子,十分细长、挺拔,他的嘴巴有点薄,边缘很平整,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他整张脸的精致和美艳。阿葵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和阿连有点像。这个人身上也有一股与年龄无关的非常纯真的味道。 他听到那个人开口对他说话,他的音调很低,却一点也不粗鲁,反而有种温柔的甜腻感。 “你好。”他说。 阿葵点了点头,身体却没有动。 那个人很有礼貌地伸出手,示意他坐下。阿葵走过去,坐在了床上。 “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这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你可以提要求,我都会满足你的。” 阿葵看着他那双美艳的黑眼珠,点了点头。 “我想问你,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今年二十岁的女孩,可能跟我长得有点像?” 阿葵看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仔仔细细地来回看了好几遍,仿佛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最后他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可之后他又不知道受了什么蛊惑,突然开口说:“我会帮你留意的。” 于是那个人微微笑了。阿葵死死盯着他的嘴角。 “谢谢你。”他的语气温柔又礼貌,可是阿葵知道他并不对自己抱有希望。这个人的温柔有些低沉,并不是轻飘飘地给予你一点恩惠,而是一种更深厚的本质。 于是阿葵说:“你不打算做正事了吗?”他之前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句话,他刚说出口,就意识到了这句话听起来有多么像一个娼妓,一个真正的、毫无理由可以辩解的娼妓。 可那个人没有露出任何不对劲的神情,他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问阿葵:“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 那个人又微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并不让人觉得嘲讽,而是苦涩和温暖。 “还是算了吧。”说完,他站了起来,想要离开。阿葵这才发现他的身材有多高大,他站起来的时候在他身上打下一片非常大的阴影。同时他也注意到,这个人应该年纪不算小了,至少要比他自己大出许多。 阿葵并不想让他走,于是说:“你这样走了,我不能跟他们交待。”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孩在跟大人闹脾气。 那个人果然停下了脚步,好像是在思考。过了几秒以后,他似乎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站在他面前,似乎要开口对他说些什么。而阿葵却抓住了他的袖口。他没有甩开他,而这似乎也只是他的一种礼貌。接着阿葵把他的西装外套拉了下来,他还是没有阻止。白衬衣在他身上很好看,阿葵看得见衬衣下面他苍白的肌肉。 下一秒那个人突然把他推倒在了床上。他双手撑着床,俯视着阿葵的脸。阿葵觉得脸上和身上都很热,他竟然头一次有些期待一场性爱。他在脑内胡乱地想:这个人做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会粗鲁地打他,还是温柔地和他贴在一起?他会不会有某种奇怪的、见不得人的癖好,可阿葵知道不管这个人有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他的。理由已经显而易见。 那个人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朝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在他额头和脸侧摸了一下,仿佛阿葵是他的孩子。接着他就起身,走到了阳台上坐下。他安静坐着,看着窗外的风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思念和渴求,却与他无关。阿葵知道他打算在这里再坐一会儿,等到一场性爱的时间结束以后,他就会从那里起身、走出去,永远地离开他。可他却毫无办法。 理由已经显而易见。阿葵爱上了这个人。他终于和他的朋友一样在心中产生了爱,可这种爱却首先带来了一阵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