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日常 一杯酒
十月中旬,京都迎来了初雪。 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感到一丝凉意,晨起推窗,雪已经停了,梅花上浮着一层素白,几个宫人正在扫雪,沙沙作响,因为是竹制的扫帚,四君子就凑了两位。 谢棠来了兴致,准备到廊下赏雪,洗漱过后底下人已经准备妥当。一张铺着虎皮的胡床,烧着银丝炭的炉子,刚摘下来的几枝梅花供在只刻了三行长短句的棕黑色陶土瓶里,非常古朴雅静,桌上还有一壶烫得热热的琥珀浓。 这壶热酒最合她心意,谢棠刚斟了一杯在手上,就看见周洵从门里走出来。 他怀孕后懒怠得很,比她起得晚一些,身上披的大氅是北边来的贡品,一共只得两件,都在他那里。谢棠笑着朝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招手喊他过来。 “大老远就闻见一股酒味……”周洵嘟囔,扶着腰缓步过来,地上有一点雪水,他信步绕过去,谢棠看着,竟然有一点胆战心惊,怕他滑倒,便道:“该叫人铺层毯子在外面。” 周洵道:“不被言官骂两句你心里难受是不是?” 谢棠哂笑:“骂就骂吧。”说话间周洵已经来到身旁,谢棠揽着他坐下,手搭在他肚子上摸了摸,就感到孩子很用力地踹了一脚,周洵显得很淡定,这几个月他已经习惯了胎儿时不时动两下,谢棠倒是还有些新奇的样子——她毕竟忙,孩子又不在她的肚子里——就把酒杯放下来,专心致志地追逐着他肚子上由于小孩的踢腾而鼓出来的小包。 胎儿似乎因为这种互动而兴奋起来,精力十足地活动着,周洵身子重,经不住它这样闹腾,再加上被谢棠摸得有点痒,就拍了一下她的手说:“别闹了。”说完就懒洋洋地往她怀里靠。 “冷不冷,冷就回殿里,这时候得风寒可不是小事,连药都不能喝。”谢棠问他。 周洵低声说:“你抱着,不冷。” 谢棠“噗呲”一声笑起来,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坤君身上暖烘烘的,抱在怀里像抱了一个人形的暖炉,她于是说:“朕抱着你也不觉得冷。” 两人进行了一番没营养的对话后,谢棠突然惊呼:“光顾着说话,酒都要冷了。” 廊下侍立的宫人闻声急忙道:“奴婢再拿下去热一热?” “不必,”谢棠笑着,温声对周洵说,“先起来好不好?” 周洵从她身上起来,目光落在酒盅上,他是很喜欢酒的,以前在战场上长途奔袭,常常是在夜晚,冷风一吹,就很需要一壶酒来暖身,战胜的时候,酒是最好的劳军物,战败的时候,美酒能振奋精神。 刘伶称酒德,所称良未多。 周洵嘴角一弯,歪在引枕上,用脚轻轻地去踢谢棠:“我也要喝。” 谢棠横他一眼:“你现在能不能喝酒自己不知道?给你备了甜汤,将就着喝吧。” 周洵很不高兴:“你喝琥珀浓,我喝甜汤?” 谢棠无奈:“祖宗,你要是没怀孕,你想喝酒,朕能把御窖都搬来给你,你现在是真不能喝。” 周洵胡搅蛮缠的本事见长:“不是你在这里勾着我,我能想喝酒?” 还成了她的错咯。 周洵把小腿架在她的腿上,左右晃了晃,笑得跟只狐狸似的:“你也不许喝。” 谢棠看着簌簌落下的雪花,冰晶映着晴日,光艳非常,便笑着叹道:“这样好的雪,没有酒来作陪,怎么能算是赏雪?” 周洵:“哦,那你就舍得让我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你喝?” 谢棠沉吟了一会,忽地一笑,命人把酒具都收起来,她这样笑的时候,往往没安什么好心,周洵正要细想,却被她从榻上拉起来一起看雪。 赏雪毕,谢棠往前朝去,周洵想着她那个笑,又想着天子对美酒的钟爱,觉得她不可能那么老实,于是带着侍从去了趟两仪殿,果然被里面的侍者告知,天子传了沈大将军等人进宫,现下正在太液池旁。 太液池占地宽广,谢棠平时也不喜欢前呼后拥的,所以他们君臣一行人本该不太好找,可是周洵离太液池还有数丈远的时候,就听见隐隐约约的笛箫合奏声,吹的仿佛是一首改编过的高山流水,听不真切,反而更多几分韵味。 循着声音走过去,渐渐听到天子正击碗而歌,唱得随性又慵懒,声音里已经染上了几分醉意,沈大将军每一句没一句地信口唱和,英国公看着桌上的梅花出神,神情虽依旧冷肃,但嘴角的弧度却比常日柔软很多,其他几个官员看着资历浅,却也一派从容。观席间氛围,称得上君臣相得。 原来是在这里躲他呢。 周洵在心里冷笑,扶着腰远远地看着她。 谢棠一曲唱完,沈大将军首先鼓起掌来,又道宫中论雪景是华月殿最好,问她和皇后萧史秦妃鸾凤和鸣,怎么不和皇后一道赏雪,反倒想起他们来。 谢棠坐主位,这时候已经看见了周洵,但沈大将军等却没发现,她眼角堆着笑,明明是对沈大将军说话,但目光分明是递给周洵。 她抱怨说:“朕的梓潼难伺候得很,他孕中不宜饮酒,便也不许朕喝,朕只好来找朕的爱卿们。” 沈大将军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刚要开口让她别肉麻,就又被她的发言寒了一下:“他脾气大着呢,朕可招架不住。” 再傻的人也听出她语气奇怪,何况在场的都是人精,众臣当即纷纷扭过头,看见周洵,吃了一惊,都起身行礼,除了一个位高权重,平时见谢棠也无需执臣子礼的英国公。 很好,不让他喝酒,为了一杯酒把他从怀里喊出来,还编排他。 周洵端着春风化雨的架势让他们平身,然后对谢棠露出一个冷笑,一转身走了。 “你下去。”周洵在睡梦中感到被褥微微一榻,知道是谢棠回来了,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嘴角牵出一个冷笑,抬手推她,推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的,微微抬起上半身,将鼻尖凑近她的衣领仔细嗅了嗅。 很干净,没有半点酒气,可见是特意沐浴后才过来的,这倒很细心,周洵心里熨帖之余,又微妙地有点不爽——仿佛是小猫少了个伸爪子的借口。 “朕的皇后的床,朕怎么就上不得,嗯?不让我上,你还要留给谁?”谢棠贴近他,连枝灯的光影照亮她半边脸,深邃而秀美,语带双关,侵略和调情的意味让人忍不住脸红。 周洵重新躺好,把滑到腰间的锦被拉回肩头,侧身背对着她,这才回到:“你管我留给谁,脾气大的名声坐实了也好,陛下另找个地方安寝吧。” 谢棠爬上床,手从被子的缝隙里伸进去,摸上了他裸露的那块皮肤,手感不错,她心想,笑着逗他:“你一个人睡得着吗?” 周洵冷笑道:“我一个人睡得更好。” 谢棠无奈地一摊手:“这可是皇后自己说的。” 周洵还要说什么,便听见她下床的动静,接着是地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停在珠帘外头,变成了说话声:“隔壁偏殿能睡人么?” 宫娥恭敬道:“奴婢们不敢怠慢,虽则长日不用,但也时时有人打扫的。” 脚步声继续往外。 外面正下雪,谢棠上床的时候只穿了寝衣,刚才也没听见她穿披大氅的动静,想到这里,周洵忍不住想坐起来,刚想动,他就默默地把自己按了回去。 爱穿不穿,冻死了他直接当太后。 周洵重新闭上眼睛。 他孕中渴睡,很快就又迷糊起来,可脑子里有一根弦紧绷着令他睡不着,老觉得哪里不对,肚子里胎动的频率也增加了,周洵翻了几次身,守夜的宫人听见动静,便有些担心地站在帘外问:“殿下怎么了?” 周洵心里不畅快,语气就也闷闷的:“没事。” 外头静了一下,宫娥的声音又响起来:“听说今天陛下在两仪殿和工部尚书吵起来了……” 仿佛是怕惹他生气,小宫女的声音没有平时开朗自然,显得有点瑟缩。 周洵哪里听不出她是在委婉地替谢棠卖惨?他微笑着“安慰”她:“你放心,工部尚书许维真我见过,一激动话就说都不利索,你家陛下不会吵输的。” 珠帘外又静了一会,小宫女撒着娇说:“主子自己和陛下置气,倒要拉上奴婢,陛下明明是主子家的,主子这样说,岂不是置奴婢于大逆不道。” 周洵被她气乐了:“嗯,你是我华月殿的人,话里话外却帮两仪殿那位讲话,我还以为你归到两仪殿去了,所以说是你家陛下。” 帝后素来御下宽和,下人们虽恭敬谨慎,却并不战战兢兢,这小宫女十五六岁的年纪,天真烂漫,见他们两个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觉得很好笑也很好玩,当下大胆地回了句:“就是主子家的。”一笑,便溜出去看月亮了,皎夜见了,也只是笑着说两句。 周洵抱着被子坐起来,他和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习惯了在天子的信香中入睡,一旦没了这股令人安心的味道,就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他闷坐了一会,孩子实在闹腾,只好披了衣服过去找她。 正坐在台阶上的小宫女提着灯凑过来,压低声音很神秘地说:“陛下在东配殿,主子只管跟着小红娘走。” “你把孤比作逾墙的张生?”周洵横了她一眼,小宫女低声笑:“奴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