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威廉4
在维多利亚将所有的情绪吞咽下去之后,另一种味道弥漫上了舌根——像是酒后的回甘。在这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和威廉的道歉声中,她的视角终于与威廉的重合:她看见她仰慕的男人也在仰望她。 爱上一个人的征兆之一,就是你会忧虑:我配不配得上她/他?你会美化、理想化对方。即便对方是你在沙滩上捡到的奇形怪状的碎玻璃,你也会将其看作未经打磨的钻石;你会感到渺小,并且总给自己否定的回答。于是在对方视线所及之处,你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更理想的人。而你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在她/他的面前出丑。 维多利亚眼前浮现出一片暗黄色的荒原。天空低垂,午后的云贴在远处的山岗上,如水一般流过。原野上低声咆哮的风涌进了她的耳道——她回忆起多年前一次久别重逢:在她跟随改嫁的母亲搬到下黑松省的第一年秋,威廉乘着飞艇来看望她。那是威廉临时起意的决定,因此他没有来得及提前告知维多利亚。当他的皮鞋踩上那个南北边陲小镇的草地时,她才刚在表舅家的农舍里用完午餐。于是那天下午,他们在威廉赶去农舍、维多利亚步行回家的路上不期而遇。维多利亚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风的味道:因为即将下雨而有些闷热的草腥味;她记得她第一次发觉,穿过荒原的那条无休止的坑坑洼洼的泥路太短,她和威廉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因此被缩短;她更记得那日午餐时,表弟不小心弄脏了她的袖口——在右边的袖口上面留下了一滴毫不显眼的油渍,于是她在更衣之前都把右手优雅地藏在身后,不愿让威廉看见——仿佛那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缺陷。而相比起这一点油渍,令威廉感到羞耻并极力想要遮掩的,是他所认为的自己灵魂上的缺陷。威廉花了几年时间去学习如何与内疚相处,如何习惯同仁的不解与鄙夷,如何重新认识自己,如何接受父亲的失望和罗茜的期望……但他不能学会如何面对维多利亚——这始终是因为她是那个特别的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维多利亚笑了起来。先前她对罗莎林在书中的描述半信半疑,但她现在相信了——相信是爱情的臂膀扭曲了她的真实的影像。 “我很想你,利亚姆。这些年,我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你的想念。” 维多利亚说。威廉放低了姿态,他的示弱自然而不留行迹地完成了维多利亚角色的转变:现在她不再是感情中的索取者,也不是受照顾的被动的那方,她也变成了给予者;她从心理上的“受害者”角色中解脱了出来,于是不再向威廉索要合理的解释,而是主动向他迈进了一步。 她说完之后轻笑了两声——从鼻腔里发出来的极其细微的、听起来像是被包裹在蜂蜜里的笑声。威廉万念俱灰的心因为这样的的笑声开始活跃。他太想念这样的笑声,以致于在听见其他人发出相似的笑声时,会生理上感到胸口发疼。 维琪脸颊上红晕常驻,所以那不能成为她情绪变化的指示标志;她的双唇也不听从心声的指挥,常常刻意掩饰真实的感情,吐出些傲慢而冰冷的字眼;她眼睛里饱含的情绪太丰富,威廉没有把握自己总能准确解读——尤其是在她的眼神受到过警校的训练之后。但唯有这样的窃笑是她害羞的证明。他知道维琪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小习惯,那完完全全是她真情实感的泄露,于是更加珍惜这样的笑声。 威廉的手指又开始轻敲起大腿。他庆幸维琪没有变,而她那层为了得到应得的重视与尊重而故作故作久经世故的外壳也正在褪去。威廉因此坐立不安,像是一位观看自己最喜爱的戏剧的观众,即便已经看过同场演出不下十次,即便已经熟记每一个演员的每一句台词,还是在最期待的桥段即将上演前激动难耐。 “残酷的现实啊。”维多利亚说。“听起来很老套,但我还是忍不住感慨:现实总是差强人意。” “是吗?”威廉答了一声,表示他乐意侧耳倾听她这么说的原因。 “噢,别提了,警校和警署也完全不是我期盼的那样——也许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她语气带笑地说。“不过公平地说,我不该抱怨警校的生活,因为那时候我的理论考试成绩总能名列前茅,这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大的满足。至于总带给我烦恼的——”她叹了口气,“我想你应该听到过乔治的调侃:该给我换一把带镶珍珠母手柄的配枪,毕竟那在我身上只是一个装饰品,华丽点的更适合女人。”她对威廉耸耸肩,表示,“由始至终都是类似原因。” “另外,我还做了一个人生中最失败的决定:让乔治成为了我的债主。” “这是为什么?”威廉问。 “这就不得不提起我母亲了。”维多利亚说。“出于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也不想妄加猜测,但是父亲在海上过世后,她迅速地改嫁,开始了新的生活——就像是已经筹划了良久,迫不及待要实施计划那样。她让我们姊妹三人都改了姓,也不再与前婆家或是父亲的朋友来往,迅速地抹除了父亲在我们生活中的所有痕迹——也许是‘讨好’新丈夫的方式吧,毕竟那位布鲁克先生应该是觊觎母亲从父亲那继承的遗产才跟她结婚的。就是从那时起,我们的关系渐渐疏远了。” “噢!我真讨厌被喊作‘布鲁克小姐’!”维多利亚小声但用力地嘟囔了一声。 “那么我会坚持称你为奥弗顿小姐的。”威廉微笑着说。 维多利亚又轻哼着笑了两声。她很难在“维琪”和“奥弗顿小姐”之间选出更喜欢的称呼,毕竟他们的故事的第一行,是从威廉那声“奥弗顿小姐,我能送你回家吗?”开始书写的。 “你知道,塞巴斯蒂安从小就梦想去上海军学校。”维多利亚接着之前的话说道。“然而要进入那个‘海军军官培育所’有一个不成文的前提——被录取者几乎全是几个固定的贵族男校的毕业生。” 威廉示意他对这个情况也有所耳闻。 “母亲不支持他的追求,说是因为我们无法负担贵族学校的学费。于是我想要尽我能力去满足弟弟的梦想。”维多利亚说。 “所以你的方法是向乔治借钱吗?” 维多利亚尴尬地撇了撇嘴,“很愚蠢的决定对吧。但是乔治一开始主动向我‘伸出援手’的时候,我真的很感动——加上他并不是恶意投放高利贷,连利息都不要。” “但是我太天真了。在这之后我就像被他踩在了脚下一样,被他当成小跟班,任由债主欺负。”维多利亚说着捏了捏拳。“你知道乔治是个富家少爷吗?从一开始我就认为他来警校是因为他太无聊了,无处寻乐。像他这样什么都已经拥有了的人,大概就喜欢把戏弄他人当作娱乐!” “或许吧。”威廉冷淡地说。 “父亲在世时我们的家境还算殷实;父亲去世后,政府一定也发了一笔可观的抚恤金。如果父亲的遗产没有全被布鲁克先生‘掠夺’,那么学费只单纯地是一个蹩脚的借口。”维多利亚神情疲惫地叹了叹,“我猜想是后者。因为在那之后母亲依然反对塞巴斯蒂安去上海军学校。大概是舍不得唯一的儿子吧。不愿意让他和丈夫一样在海上漂泊,年年聚少离多……如果父亲还在世,这一切都不会成为问题。” “这当然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恶化了——我变成了夺走她儿子的恶人。”维多利亚目光黯淡地说。“不仅如此,我还是全北境最离经叛道的女儿。”她自嘲道。“母亲当然也不赞成我的职业选择。她希望我像妹妹那样,乖乖去神学院服侍圣主几年,最好在这几年间与一个合适的神职者结婚。” “这令我非常绝望。我本来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母亲会是最理解我的那一个人,因为她亲眼见证过新时代大门的开启。”说到这里的时候,维多利亚略显激动。“她以前总说:和女人们在军火厂里工作是多么美妙快乐;她说虽然工作很累,她们几乎每日都工作到深夜,但是那种难以言喻的自由感让她发掘到了自己的力量。和旧时的女人不一样,母亲见过更广阔的世界。她,作为一个女人,能够合法拥有私有财产,而不完全是丈夫的私有物;她和所有男性一样为国家和圣主做出过贡献——且远远不止是生育和抚养下一代。所以我无法想象她对我的期望竟然是成为一个传统女性。我不知道这是从一开始就根植在她心里的想法,还是什么改变了她,驯化了她。” “我无法理解她的矛盾。像是在夏天来临时她对我说:‘你看外面天气多好,风景多美啊’,却又强迫我留在屋内——夸张地说,她没有站在我这边,让我觉得受到了背叛。”维多利亚说完深而缓地吸入一口气,然后展露出笑脸,“看来我们都对与父母的相处之道一窍不通。” 维多利亚的笑容点亮了整个房间,就在这样的温暖的光亮里,威廉猛然明白了维多利亚对实际上不是在向他诉苦,而是想借此告诉他:你的痛苦我也经历过。你背着荆棘跋涉过的地狱我也负重徒步走过;让他知道,她算是以这种方式陪伴过他。威廉把它视为一件善举。他收到过无数敷衍的安慰:你不过是运气差,有一个善妒的母亲而已。不是你的问题,看开点;你的母亲生来就是异教徒,你不该为她指使你去做这样的脏事而感到惊讶;你那时候还小,法律都不追究的责任,你又何必自责……但是这些所谓的安慰似乎总在传达一个讯息:你的痛苦不值得你为之痛苦,没有人在意它。而这只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孤独,让他愈加为自己感到可悲。 “看来是这样的。”威廉于是温和地应了一声,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唯唯诺诺地勉强接受了安慰之词,而是像在祭典上接受圣水时那样,怀着感激并有尊严地接受了维多利亚的同情。 “不过我们要看到事物光明的一面——这样一来,在我拒绝她的邀请时就无需费尽心思去编造一个合理的解释了。”维多利亚说,听起来有点故作轻松。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知道要把它们说出来并不容易。我一直都很在意你过得怎样——每一个小细节我都想知道。”维多利亚向威廉凑近了些。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仿佛不愿被别人听见一样。 “但是利亚姆,为什么你从不主动问起我?这不能引起你的兴趣吗?” 她的声音还是一样轻柔如纱,像是在讲亲昵的悄悄话,威廉却从中体会出了些审问的意味。 威廉舔了舔唇,垂下眼帘以阻断维多利亚灼热的目光。“所以我总去海港北岸的咖啡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