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情人井
“罗宾那次一回来就问我想去哪里,她想送我去我的‘理想国’,因为她要跟沃利结婚了,不能常来南境,而南境环境不适合我独居。那段时间我刚搬到永昼城,夜晚的时间都花在娱乐场里。她因为担心我一个人在夜晚出门不安全,所以尽量每次都跟着我一起去。男装,加上她那张带着刀疤的‘凶狠’的脸,还有在草原和山林里跟野兽‘搏斗’练就的身手——全南境应该没有比她更称职的‘保镖’了。” 佐伊说着稍稍拉开了窗帘,窗外雨过天晴的阳光顺势洒了她一身,她嘴角边的笑纹在光影中加深了些。 “所以夫人就是传言中那个‘小个子保镖’?”维多利亚忍不住问。 “是的。”佐伊不屑地摆摆头,“无聊的报社写的那些无聊的报道,呵。”她手指夹着烟放在双唇中间,吞吐几次后,说:“她每次回孪流城都是去见沃利,但我一开始不知道,她只说去见熟人而已。我想她在教化营交到的朋友都在北境,所以没有多问。他们结婚的事彼时也还没有见报——所以你们能想象,罗宾突然说他们要结婚的时候,我有多惊讶。” “咳咳。”佐伊不适地咳嗽了几声。“所以我问她:你是自愿的吗?罗宾回答说:‘是,也不是。无论如何我必须进住进那座城堡’。这是她的原话,让我不寒而栗的是那听起来太像我母亲会说的话了。”她叹着气说。“我想那时她正处于为爱疯狂到想要立即结婚的冲动期,所以无论我说什么都会像是在刻意诋毁她的未婚夫,于是我想到了情人井。” 她深吸了口气,接着说:“我告诉她:南境很多女人婚前都会去一次情人井。还必须在晚上去,因为那样就可以把井水当镜子。你在‘镜子’里看见的人就是你的真爱;如果你在想着那个人的时候,在井里看见了你们的未来,说明这个人就是对的人。如果什么都看不到——你就知道你真实的想法了。认清自己的心意很重要,我见过太多没想清楚就往婚姻的池塘里跳的人。” “抱歉,打断一下。佐伊女士,你在落水事件一个多月后已经公开露面了吗?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警方和你的家人居然都不知道你就在南境?” 维多利亚神情严肃地说。她认为这不合理。 佐伊爽朗地笑了起来。“他们当然知道。罗宾离开后不久恩尼斯就找来了。”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维多利亚追问。 “他到王都旅游的时听别人提起过过奈廷格尔,于是在慕名来看我演出的时候,一下就认出我了——虽然我戴着面具。不过这也令我很感动,恩尼斯是我所有亲人里,唯一认真听过我声音的人。”她微笑着,抿着嘴吐出烟雾, “至于我父母——他们知道了这事之后就跟我断绝了关系,让警方停止搜索,时间一到就去申请了我的死亡证明。失踪者的家属都放弃了,警方还费什么心思和力气去找?”佐伊说,依然保持着笑容,只有一丝落寞在她眨眼时掠过她颤抖的眼睫。 “你们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佐伊晃了晃夹着卷烟的手,撩开隔在自己和那对搭档之间的雾帘,从他们那里得到了表达肯定的沉默,于是她解释道:“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么一类人:对于他们来说,荣誉比生命更重要。他们认为一个女人最高尚的美德就是她的贞洁,女性的价值只在名声中体现。我在南境唱歌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道德败坏、罪不可赦的事。那个时候父亲刚晋升;罗纳德刚跟人合伙开了私人诊所;恩尼斯刚跟一个比他身价地位都高的名媛小姐结了婚——这样‘有伤风化’的丑闻对他们只有负面的影响。一个被退了婚的女儿假装落水后出逃,最后到了南境娱乐场当歌女的故事,远比被退婚后抑郁跳河的故事恶劣的多——尽管我只是带着面具唱唱歌,连酒都不陪;拿了现金就走,变回灰头土脸、无人问津的洗衣女。” “好了,不说他们了。”佐伊掐灭了手上的烟,再度用厚重的帘子掩盖了车内唯一的光源。“去情人井那天晚上是这样的……” 初夏的月夜还带着春寒,钻进袖口的晚风清凉如水——在南方也不例外。在新海神历1357年,情人井只是一口独居在郊外柳树林里的水井,还没有被几层栏杆围成旅游宣传册上的风景名胜;也不用接待那些把草地踏秃的旅客,只有听信传说的沐浴在爱河中的男女来此幽会。 “等那三个姑娘走了我们再过去。”佐伊把罗宾拉到一株柳树后,指着那三个趴在井边的少女说道。她们躲得不近不远,足够近能看清她们衣裙上的花纹;足够远而听不见她们的窃窃私语——这是在情人井边约定俗成的排队规矩。 黑夜把月亮衬得更加明亮了。静谧的夜晚无言讲述着它见证过的爱情故事,或凄美,或圆满,或令人扼腕……风的手指顽皮地挑弄着柳条,柳条如珠帘摇曳,给这没有雾气的夜晚也添一份迷离。 “我明天就必须回孪流城了,佐伊,你真的不打算去别的地方吗?”罗宾对佐伊耳语。 “我其实也没有想好——也许照完‘镜子’就知道了。”佐伊迷茫地说。孤独感把她的心挖空,她感到无法喘气。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填补那个名为情感需求的巨大洞口。亲情再度给她灌了一壶冰水;最珍贵的友人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在某种意义上,在海国人默认的规则里,即将成为别人的附属品,所有物;于是佐伊把情感寄托放在爱情上。她认为与赫伦的那段情缘也能勉强算是无限接近爱情,所以她想知道,对那个男人的怀恋能否给她指明方向,能否成为前进的动力——她答应自己如果依然对他念念不忘,就放下一切去找他。 在那三个姑娘登上马车后,那面镜子就暂时归了佐伊和罗宾。她们头对着头在井边跪下,扶着井口向内望去。 佐伊什么都没有看到。跌入井中的碎星星都黯淡无光,只有一轮寂寞的下弦月。她没有看到赫伦,甚至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赫伦的模样了。她感到失落,一种再度失去方向的失落。像是迷途中捡到了一个指南针,却发现它是坏的。 失落又在顷刻间褪去,难以名状的兴奋——她从未体验过,因此无法命名的兴奋如同涨潮时的海浪一般拍击她的心脏,顶得太阳穴发涨。夏洛特是在这一刹那看清了自己想要的爱情的样子——是纯粹的,富有诗意的,不能沾染烟尘的。于是她更加为自己独自“逃跑”的选择感到侥幸,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坚定。无论是在高墙内继续扮演完美未婚妻,妻子,母亲,继续把讨好沃利当做一生的“事业”;还是和赫伦私奔,与这个“绑架犯”流浪天涯;又或是为了躲避追捕而到穷乡僻壤开始男耕女织的生活,不免俗地生五六个小孩,都是会让佐伊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感到悔不该当初的选择。正是在这个时刻,她彻底明白爱情于她只是生活的调剂品。她怀恋的是那段时光,是跟赫伦相处时的自在和浪漫;她只享受爱情本身,只为爱而爱。于是她决定,她“想要去的地方”就是所处的当下。她的过往“抛弃”了她,她孑然一身,但这也给了她无限自由,赋予她用永昼城的灯红酒绿渲染灰白的人生的机会。 鹰神在烈火中重生时的感受也莫过于此了吧。佐伊这样想着,那种豁然开朗的喜悦开始在她胸腔里沸腾,烫得发痒。就在她想要用手捂住着即将迸发出来的笑声时,却看见井底的月亮被几颗“银珠”击中,无辜地颤抖起来。佐伊抬起眼帘望向罗宾,眼泪正从她脸上“啪嗒啪嗒”地跌入井里,砸碎了水里脆弱的月亮,每一滴泪珠都沾染了月光的颜色。 “你看见谁了,罗宾?”佐伊问。 罗宾没有回答,也没有给佐伊一个眼神。她继续失神地凝视着井底,沉默地吸着鼻子,许久才含糊地喃喃道,“是月亮……落入水中的月亮…… ” …… “月亮?”维多利亚和威廉异口同声地说,面面相觑。 “这会是什么暗号吗?”维多利亚把目光向佐伊投去,期待她能给出答案。 “或者有什么象征意义?”威廉补充说。 佐伊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到底看见什么,为什么那么伤心。她说:没什么,只是因为过去的误解与错误再没有补救的机会而感到悲伤而已。” “过去的误解与错误?” 维多利亚反复推敲这些文字;威廉则在搓着鼻子思索片刻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记事本,上面是夫人身上纹身密码的“复印件” 。他轻轻推开窗帘,就着这束亮光和维多利亚共同翻阅了几页,得出的结论是:“夫人身上的纹身里也没有月亮。” “在鹰族文化里,月亮代表了什么?”维多利亚提出另一个思路。威廉在这时将窗帘拉回原位——为了尊重佐伊,将她需要的黑暗还给车厢。 佐伊吞吐着云雾,眉头紧锁。良久,她才给出答案: “是疯狂与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