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刺杀
“那叛乱发生之后,你就知道夫人是叛军成员了吗?” 维多利亚问。 卡洛斯摇摇头,双手掩面,“我太迟钝了,那时候还没想到那晚罗宾的反常是因为她将要袭击我们的驻地。叛乱发生后四个多月,我被批准回国休假一周,正好是罗宾被判去教化区服劳役之后。” “对了。”维多利亚忽然想起一件事,生硬地掰转了话题走向,“你是从小就住在松林堡,对吗?”她问卡洛斯。在海国,长居在亲戚家是一件很普遍的事,特别是对于这些由保姆和寄宿学校生活老师带大的富家子弟来说,不过是换栋豪宅居住——无论住在哪里都不常能与父母见面。 “算是吧。我是在科拉尔(Coral)结婚之后半年搬进去的。” 科拉尔是他姐姐,布莱克威尔夫人的名字。 “这么说你对整个山庄非常熟悉是吗?我是说包括北面的森林,前后花园,人工湖和泳池,山下的磨坊农庄这些。” “还比较熟悉——怎么了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捎带问一下而已。那么你回到松林堡之后,和夫人被转到非戒备教化区之前发生过什么令你难以忘却的事件吗?” 维多利亚把话题拨回原轨上。她想起伯爵提过又不愿细说的那个夫人的“仇家”。 “那是我回到松林堡的第二天……” 他的视线又转向灰白的天,用柔和的声线把两位听者的思绪一齐带回那糟糕的一天…… 九年前的春季。 那天是从南境报社媒体对小沃尔特的恶意中伤中开始的。 卡洛斯在早餐过后粗略地翻阅了一下双境报纸,上面除了一些国家和国际大事件就是关于小沃尔特·里弗福特伯爵提前退伍的事。媒体尖酸刻薄地评论道:“上流社会的特权”;“娇生惯养的少爷病 ”;“对所有服役青年的不公” ;“因为受伤就提前退伍,有些士兵失去了双腿却依旧‘站立’在岗位上”……光是瞥到这些就足以毁坏他一早上的心情,于是他愤懑地将报纸拍在桌上,从后门离开了城堡。这是回到松林堡的第二天,他见过姐姐,姐夫,见过同样住在这里的夏洛特·里弗福特,见过那两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外甥,也见过了除了厨娘和厨房女仆以外的所有仆人,却还没有见到那个他最想见的人。 卡洛斯路过后花园,脚步轻盈,他知道在哪能找到那个人。他沿神庙前那段鹅卵石路走向绿荫处,推开小神庙雕着海神图腾的木门,“沃利。”他对着那个久违的背影饱含深情地喊到,余光下方是一把竖在门边的猎枪。 “卡洛斯,圣主保佑。”圣坛前的小沃尔特回过头,面无表情。卡洛斯清楚他的冷漠只是因为不能回到潜水蛟上而沮丧,并不是针对自己,便没有放在心上。 卡洛斯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在神像面前,就像在共同接受圣主的审视。 “我听说了科德维夫的银蛟遭袭的事——你没还好吧? ”虽然他已经从别人嘴里和报纸上得到了答案,但还是想要再多此一举地问一次——他要听到小沃尔特亲口说出“我没事”才放心。 “我们没事。全船人都平安回来了,包括那个鹰族女孩。”小沃尔特的目光向身边的人瞟了一下,又缓缓移回神像上。 “归来这几天都在法庭上,一定很累吧?”卡洛斯关切地说。他在胸前画着“?”,“希望圣主饶恕那个女孩的灵魂,让她安息。也希望不会有更多改造教徒干这些蠢事——这次突袭的叛军几乎全数被枪决了。” “她还活着——被判去了戒备教化营了。” 小沃尔特依旧冷淡,语气里没有起伏。 “为什么?她犯下的罪足以……”卡洛斯忽然愣住了,恍然彻悟了他的意思。你没有说实话?这个问题就在嘴边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不愿意在神像面前细数小沃尔特的罪名。卡洛斯忧心忡忡地看着外甥,“为什么这么做?我听说她差点要了你的命。” 小沃尔特薄唇紧闭,僵直地站在神像前,也像是一尊牙白色的大理石雕塑。他沉浸在思考中,兴许也是第一次思考“为什么”。卡洛斯如水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流淌,没有打扰他的沉默。良久,他终于转过身,背对着神像说,“我的想法也许值得被判刑——你确定想听吗,卡洛斯。” 卡洛斯没有出声,用转身来消除他的疑虑——你说吧,我愿意分享你的秘密,即使要背上忤逆神明的罪名。 小沃尔特勉强地拉扯着嘴角,“这些鹰族人只是想夺回自己的家而已——从几十年前的沃凯尼亚,到乌尔夫再到其他大大小小传教区都是这样,总有土着拼死反抗。” 他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卡洛斯的眼睛, 似乎是在渴求他的认同。“我们自认为建立传教区是以圣主之名将国王的仁爱洒向各大陆地,受到惠泽的落后土着应该感恩戴德,但是……这难道不是我们单方面的想法吗?我们并没有问过他们的意见……” 他踌躇了一阵,叹了口气,用有些哀怨的口吻说:“有时候我觉得,这就像我们的父母——总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而他们为孩子设计好的道路是最好的,也是唯一可行的。”他低头嗤笑了一声,“我父亲要求我提前退伍,因为他说‘传教区太危险,世界上没什么比你的生命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了我的儿子’然后就用‘你的国家和国王感谢你的服役’ 把我打发了——面对这样疼爱我、把我保护的这么好的父亲,我竟然毫不动容,我是不是个怪物——就像外界对我的看法一样——‘怪物’。” 卡洛斯诧异又带着些许惶恐地看着那双淡粉色的眼睛,不知该作何回复。 沉默只持续了几秒。小沃尔特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我大概是疯了,卡洛斯。但我真的认为离家飘在海上这两年,我不像以前那么虚弱了,就连视力都变好了。”他自嘲地讪笑道,“这应该就是精神医生说的‘心理因素’吧——我要变瞎是迟早的事。” 气氛更加沉重了。卡洛斯甚至感到胸腔里一阵刺痛。就在他想要伸手抚摸小沃尔特的背以表安慰的时候,小沃尔特故作轻松地抖抖肩,说,“算了。卡洛斯,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回身跨上圣坛,从深蓝色萤石盆里取了一杯圣水,仰头饮下,把自己污浊的话语和想法涤净。然后他回到卡洛斯身边,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捏了一下,“如果不是科尔比医生说耳朵里进水会导致中耳炎,我一定会建议你用圣水洗洗耳朵的。”他说着,那张白得像扑过几层面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然后,小沃尔特大步走向神庙大门,推门的时候顺手捞起靠在墙边的猎枪。 “松林堡里的日子太无聊,我到后山打那些木鸟去了。” 他说。卡洛斯呆滞地伫立在原地,手覆在小沃尔特刚碰过的地方目送着他离去,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一场浪漫的戏剧正在他脑中上演。待到门缝里泄露的光线再次被紧闭的木门挡在门外的时候,卡洛斯臆想的剧场才落下帷幕,于是他离开神庙,回到城堡里更衣,准备加入小沃尔特的“森林狩猎”——射击从蒸汽抛靶机里发射出来的木碟。 卡洛斯背着猎枪顺着林间小径走进深林,光线落在密密麻麻的针上,又斑驳地散落满地。枪声在林间响起的时候,抛靶机还没有发出运行的噪音——说明要么小沃尔特操作失误,枪走火了;要么开枪的是别人——无论是哪件都不是好事。不详的预感在卡洛斯胸腔里弥漫开来,化成背上的一层冷汗,他瞧见两点钟方向的树顶有一群惊鸟正扑棱着翅膀“逃窜”,便立即向那里跑去。 争吵声摩擦着树干传进了他的耳朵。有别人在这?!一定是擅闯私宅的不速之客!卡洛斯这样想着,双手微颤地撕开一包火药,给猎枪上了膛,然后加快速度跑了过去,低矮的花草在他皮靴底下发出窸窸窣窣的抱怨。争吵声渐强,他在一片林中空地上看见小沃尔特正和一个戴着工装帽穿着灰色连体服的“小个子男人”推搡,而那个人怀里正抱着小沃尔特的猎枪! “把枪放下!” 卡洛斯从闯入者背后冲了出来,枪口顶着那人的头。这时小沃尔特向后退了几步,那人手里的枪刹那间跌落到了地上。“别开枪卡洛斯,别开枪!”小沃尔急促地特喊道。卡洛斯见他毫发无伤,于是放下了悬吊着的心。 也是在那瞬息一秒,闯入者回过头,惊恐万状地瞪着正举着枪对准自己的人,浑身微微战栗着,“卡……卡洛斯?” “罗宾?!” 那人的脸清晰地闯入卡洛斯的视线,他感到有强光猝然如长剑一样插进他的眼睛,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让他感到晕眩——有那么几分钟,他的所有感官好像都失灵了。这是怎么回事?罗宾怎么会在海国?怎么会在松林堡?怎么会拿到沃利的枪?她想要做什么……这些问题堵塞了他的耳道,让他根本听不见小沃尔特对他的呼喊。 罗宾身上烟灰色的教化营制服,胸前印着的代表她身份的编码,还有入营后被迫剪短的头发——一切不言而喻了。罗宾就是那个差点杀了沃利的鹰族女孩。在原地如蜡像般凝滞了许久,卡洛斯终于稍微恢复神智。他抽着寒气放下枪,抱着头后退,步履蹒跚,“圣主在上,原谅我,原谅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沃利受伤,临时驻地里的伤亡都是我的错……圣主宽恕,我怎么可以愚蠢到这种地步……” 他失神地叨念着,表情痛苦。罗宾和小沃尔特唤着他的名字,想告诉他一切不是像他看见的那样——他依旧听不见,依旧被淹没在震惊的风浪里难以浮出水面呼吸。 “你为什么要伤害他?为什么?你上次失手了,所以这次是来完成叛军交给你的任务的吗?”他忽然靠向罗宾,紧掐着她的双肩质问道。小沃尔特箭步跨到卡洛斯身边,手搭在他紧绷的手臂上,试图告诉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不是刺客”,但是他的话都像一阵含糊不清的风一样掠过了卡洛斯的耳廓。 “你向传教区政府申请做箭术表演,是有目的的是吗?你一定是在表演结束之后偷偷跟着哨兵,找到了存放弓箭的地方了对不对?”卡洛斯松开了手,那双蓝眼睛里爬满血丝,“军火库的大火,和你有没有关系?” 罗宾欲言又止,鼻尖泛红,愧疚的眼泪充满了眼眶。她没有办法否认。 “那你对我这么友好,是为了……”卡洛斯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他吞了吞口水,奋力把那些字咽了下去,又马上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恢复平静——恢复平常温文尔雅的仪态。“请你离开这里,野蛮人,回到教化营里好好接受改造。这次我们不会向教化营举报你,但我希望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希望我们不会再见到你。还有,愿海神洗清你的罪孽。圣主保佑。” 他压着嗓子说,依然掩盖不了声音中的愤懑。语毕便捡起地上的两把猎枪,对小沃尔特说,“我们走吧,沃利。我保证我会向圣主赎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