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卡洛斯
所有人海国人包括传教区子民都是海神教成员。非神职教徒只能穿白袍,这象征着纯净。神职人员则要穿白底蓝纹袍——白袍中央是蓝色的海神尾鳍图腾。而蓝色色块面积越大,表明等级越高。 中央神庙是孪流城最早的地标,比松林堡历史更悠久。最早的城池是以它为中心而建,所以人们喊它“中央神庙”。它傲立于西南高地的山冈上,与松林堡隔着宁流河相觑。虽然选址从未变更,但是原本用乱石、泥浆和木梁搭建起来的神庙早就被十几个世纪的流年冲散,现在山坡上的是一座拥有黄金砂岩石壁和彩绘琉璃窗的宏伟建筑。 威廉和维多利亚穿着白教袍挤上周六的城市轨道车。在去往中央神庙方向的车厢里塞满了和他们一样身着白袍的教徒,于是在“神庙山站”经停后,轨道车就变成了一节节的空金属盒。 神庙山下也设有悬浮式轨道车站,铮铮钢轨出没在雨雾中。但是来参拜海神的人们都会选择徒步登山,以表朝圣者的诚心,因此轨道车几乎只是为残疾人士和腿脚不便的老人小孩或者孕妇提供服务而已。威廉和维多利亚也随白色人潮登上了长满绒绒青苔的石阶,只有两人宽的阶道挤得他们几乎贴在了一起。细雨还在风中飘荡,人们纷纷戴上了披风上的兜帽。威廉在维多利亚两次险些摔倒之后,向女士伸出了手肘,“扶着我吧,石阶太滑。”于是维多利亚红着脸挽上他的手臂,她颔着下巴,微低着头,好让兜帽遮盖她自认为不矜持的表情。雨势渐弱的时候,人群堵在了半山腰,众人不得不停下脚步等待前面的人移动。维多利亚回首向山下望去,只有皑皑一片撞进眼眶,白得教人眼球发胀——顺着山坡漏下来的天光苍白,细雨苍白,许久没被阳光亲吻过的人们的脸色苍白,教袍似乎也比往常更苍白,就连墨绿的山体也被雾气染白——万物虚无缥缈,仿佛悬浮于尘嚣之上。 维多利亚和威廉在十点前几分钟到达神庙正门,正好赶上十点钟的祭祀典礼——由卡洛斯·萨默克里克主持的那一场祭典。他们跟随人群走向神坛,卡洛斯和几个低级神使在洗礼台前站成一排,神情肃穆。而大殿上虽然人头簇拥,但秩序井然。 所有的神庙,都是圣主的海底宫殿在人间的“仿造品”:神庙大殿里随处可见一米多高的珊瑚装饰;绿色琉璃做的剔透的仿海藻工艺品;墙上挂满鲨鱼牙和骨架;各类贝壳贴成的图腾装点着石壁,脚下的地板上也嵌满贝壳;四米高的落地琉璃窗上画着人身鱼尾的水精灵,握着鱼叉的、长着人身和海马尾的沧溟武士,还有最重要的,海神和冥神这对双生子;大殿中央陈设着一只完整的蓝鲸骨架——在小神庙里会摆放体型较小的鲸类骨架,有些是虎鲸,有些是小须鲸,有些是座头鲸;而最重要的装饰在头顶——蓝色琉璃天顶。每当有光亮泄进神庙,整个空间就会被浸泡在粼粼波光里,宛如身处水面之下。然而天幕窗只是北境神庙的特色,因为在南境阳光泛滥的季节,这样的巨大的玻璃天顶会把神庙变成令人无法呼吸的温室。 阳光在高级神使的手心汩汩冒出鲜血的刹那拨开了云层,稍带着暖意照射进大殿里,光柱如箭矢插向地面,大殿上仿佛下起了一阵云隙光雨。涤荡心灵的音乐在圣坛后奏响,低沉平缓却磅礴宏大,仿佛从海底深渊里传来的低语,让人的五脏六腑都与之共振。所有教徒站立着,虔诚地将右手压在心上,跟着卡洛斯用古语念出祷告:圣泉之水永不干涸,幽冥之门紧闭,圣主庇佑纯净的国土,神选君主万寿无疆……愿海神纯净的雨露,清洗人间的罪恶,清除异教徒的野蛮.....半小时之后,祷告完毕,所有教徒就地跪下,伸出双手等待初级神使们把掺了贞童使者血液的圣水发到他们手中,然后一饮而尽——从内向外被净化。而此后的时间,都会在赞美圣主与国王和细数异教罪孽中流逝。 宣告祭典结束的号角吹响时,风又刮来一阵小雨。人们总调侃说,孪流城一天至少会下八场雨,但当你撑开雨伞的时候,雨就已经停了。维多利亚和威廉没有随人群汹涌的白浪退朝,而是绕到神庙背后,走上那条通向神使宿舍的湿漉漉的小径。 “萨默克里克神使。” 维多利亚对前面一排披着金发的背景喊到。 “布鲁克女士,还有韦德先生?” 卡洛斯应声回首,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大概没有料到这两人会是把周末时间花费在祭典上的教徒。他身边几个初级神使也回过头来望着这对身高悬殊的男女,满脸疑惑不解。卡洛斯很快就恢复了笑容,让身边的人先离开,并目送他们走远之后才再次回身向威廉和维多利亚打招呼,“圣主保佑。” “圣主明鉴,萨默克里克神使,你现在有空吗?我们想跟你谈谈那件事——有新情况。” 维多利亚走上前,礼貌的问。她了解高级神使虽然平时业务繁忙——要翻译古诗文,主持洗礼,传教,到神学院授课等等,但是在主持祭典的当天就只有这一个任务,之后的时间都由他们自由分配。 “那么两位请随我来吧。” 听到“那件事”,卡洛斯没有丝毫犹豫,马上把他们领进被树苗和灌木隐藏起来的小花园——这是只有住在这里的神使和每天都会来参加祭典的狂热教徒才知道的地方。他们在一张橡木长椅上坐了下来,维多利亚被两个高大的男人夹在中间,脚边环绕着几簇白石楠,身后站着一树粉色的山茶花,正微猫着腰垂着枝,似乎想要探听他们的谈话。几滴残雨从花瓣和树叶上滴落下来,钻进长椅表面的木缝里。冬季的花园无疑是寂寥的,色彩惨淡,没什么人赏光。而长椅上的三个人看上像是一对为情感所困的男女,来寻求圣主的指示和神使的启发——这样的事在这儿很常见。 维多利亚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个深棕色玻璃瓶,上面绑着鹅黄色的缎带,打了个齐整得像是流水线上折叠出来的蝴蝶结。她把礼物推到神使怀里, “这是雪狐溪制药公司新上市的铁剂,利亚姆说这种比教会发的那种口感要好多了——至少不会让人感觉满嘴都是铁锈渣。” 这是他们来神庙之前,威廉提议去镇上买的。这个国家与神明沟通的介质都依赖着贞童使者的造血干细胞,适当表达一下敬意是应该的——维多利亚同样认为在表示关心之后,被询问者的警惕心会放下来,并且更愿意透露重要信息。 于是在卡洛斯真诚地道谢之后,威廉把伯爵夫人子宫里那令人作呕的东西的真相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让他本就惨白的脸上的最后一丝红润消失了。 “你能想到任何会这么做的人吗?” 维多利亚问。“可能是情敌,第二顺位继承人,或者——夫人的情人。” 卡洛斯在维多利亚说完补充的那句话后,忽然脖颈僵直地瞪着她,但是眼神里不带恶意。维多利亚确信其中一个称谓刺痛了他,但她还不能确认到底是“情敌”还是“情人”。 “我不清楚。”卡洛斯的眼神又迅速温和下来。 “你能告诉我们,你和夫人是怎么认识的吗?我猜也许也跟伯爵一样,你们早在她来到海国之前就认识了吧?” 维多利亚说道,语句锐利,但语气平和。跟一些人谈话来获取线索,就像是与刚咬勾的大马林鱼较劲——你必须耐心地,稳定并有力地,一点一点地收回鱼线。若是用力过猛,他会撕裂自己的嘴逃走——甚至是把人拽下船,两败俱伤;有些则像是捕鲸。稍见端倪浮上水面就要握紧鱼叉,纵身跃起,准确地叉向猎物。而卡洛斯属于前者。他是那种你无法想象他会歇斯底里地爆发的人,就算是在被激怒的情况下,他也只会红着眼睛告诉你,你说的话让他很受伤——仅此而已,他不会反唇相讥,或是在怒吼中说出真相——激将法对他没有作用。 这个说法让卡洛斯不自觉得挺直了背,上身向后靠去,远离维多利亚,他五官纠结地扭在一起,眼里闪烁着难以解读的内容。 “能告诉我,你和夫人是在哪认识的吗?”维多利亚穷追不舍,并且强调道,“我相信这其中有至关重要的线索。” 良久的沉默。天色阴沉了下来,似乎又打算降下一场只会持续两分钟的阵雨。又过了一阵,卡洛斯紧锁的眉头骤然松开,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胸前画了个“ ?”,双唇微启,呢喃着古语。维多利亚只听懂了大概:圣主原谅我,我必须要提起曾经的罪孽了。在向神明忏悔之后,卡洛斯如释重负地提起了嘴角,注视着女警的那双绿眼睛说道:“你猜的没错,我在沃利遇见罗宾之前就认识她了。就在鹰啸草原的传教区,在那场叛乱发生之前。” 说完他仰起头望着天,视线在包裹着雨的云团和光秃秃的枝丫之间搜寻着什么。维多利亚和威廉也跟随他的目光瞥去——什么都没有看到。 卡洛斯凝望着天空,嘴角强扯出来的笑意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沮丧,“你们知道,鹰神教徒相信在他们死后,精魂会变成鸟,飞回他们挂念的亲人和朋友身边吗?”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两个人,“不知道罗宾是还没有原谅我,还是因为异教的传说不可信——她死后我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知更鸟。”他停顿了一下,失望地,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一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