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尸检报告
维多利亚回到家,匆匆掠过罗莎林的时候,弯下腰给了她两个清脆响亮的贴面吻,提醒她:“我今天去见了斯旺旁德警长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威廉。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没有出过门。”然后她提起裙摆,跨出服装允许范围内最大的步子登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唰”一声拉上窗帘,扭开煤气灯,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绑着白色缎带的盒子——这到底是怎样的礼物。 盒子里是一个陶瓷做的小兔子工艺品——那种八岁小女孩会特别喜欢的小玩意。兔子脚底有个洞,可以罩在点燃的蜡烛上,这样兔子的脸和眼睛就会发光。维多利亚把兔子捧在手里反复研究,挤着眉头苦想这有什么深奥的象征意义,最后在兔子脚底的银币大小的洞里挖到了真正的礼物——一张折叠了好几次的纸。维多利亚细心地将它在桌上展开,铺平,发现这是张揉皱了的尸检报告,估计是警长从停尸房的垃圾篓里捞回来的。报告写的详细严密,但是没有签名,没有盖章,而报告上熟悉的字迹,让她一眼就看出这是威廉撰写的报告的同时也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快了几拍。现在的维多利亚知晓了它被丢弃的原因:因为它不支持自杀的结论。 咽喉黏膜撕裂伤,颈部右侧见一针眼,还有几个手掌和手指上的茧?维多利亚快速扫过这些文字,每一个单词她都认识,拼装起来却不知道这些字意味着什么。她侧头看了看书桌右面的墙,贴着香槟色墙纸的墙壁上挂着她的警校荣誉毕业证书;一副威廉赠予她的铅笔画,上面是她父亲和战友捧着鲜花站在潜水蛟的甲板上,一位海军上校正给他们佩戴勋章;画的四周挂着几张家人的合照,还有一面椭圆的围着一圈雕花木框的镜子。“墙的那边就是利亚姆。”这个想法再次让她的胸腔里雀跃不已。 维多利亚走到镜子前,微笑着调整了一下礼帽,把缎带解开又重新在下巴下面打了个平整的蝴蝶结。这这位年轻的女士脸上还有些少女时期的稚气,它们都藏在那对英气的眉毛、熠熠的双眼和饱满脸颊上的红晕里。她瞧着镜子发呆,笑容又缓缓褪去。我在他心里是什么样子?她对镜子里的自己撇撇嘴。当他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会说“她是一个很重要的旧相识” ,“我儿时的玩伴”,“我妹妹的好友”,“我曾经的邻居”,“警署的同事”,还是“噢,维多利亚啊,我认识她”?这几个称谓的亲密程度依次递减。他如何称呼她——这对维多利亚来说太重要了。 去请教他吧!她对着镜子露出小时候被家教“胁迫”着咬着木棍修炼出来笑容。去见他,这样今天化的妆和穿的礼裙就更不会被“浪费”了。但他会不会认为我愚笨,连这些报告都看不明白?可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官们也常需要法医把报告翻译成通俗易懂的话……还是去问问他吧。维多利亚坚定了决心,拉开肩背,确认自己仪态得体后拿上那张报告,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 “请进。” 橡木门后传出低沉的一声,比维多利亚记忆中的他的声音还要低沉、富有磁性一些。 多利亚握着铜把手推开门,威廉正在整理书架上的书,过去的记忆如一辆高速轨道车擦身而过,她记得这是威廉思考时爱做的事。威廉总是纠结于把书按首字母排序,还是按功能,或是按照书籍封面材质分类比较好。只要他陷入思考或是感到有压力的时候,就会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拿下来,重新排序。维多利亚的右手还搭在门把上,左臂贴在门框上,捏着那张纸的左手沁出些汗来。她看着他在书桌和书架之间忙碌,不自觉地偏了偏头,脸上堆起了笑容。她趁这个间隙仔细观察他房间的布置——实际上也没什么复杂的,就像是个带盥洗室的大书房,又像是把大学图书馆的一个小角落搬了进来。除了靠窗的那面墙,三面都是书架,就像是三个顶天立地的护卫守护着中间的红木书桌,绿色的单人沙发,衣柜和床。维多利亚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有些习惯不会变,他还是那个熟悉的他。 环顾了片刻,她说出了来这里的目的: “圣主明鉴。利亚姆,我能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吗?关于里弗福特夫人的尸检报告。” 最后几个字让威廉手上的动作骤停,他的眼神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诧异与惊慌,像一颗小石子被扔进水面,那双如雪山下灰蓝湖泊的眼睛又迅速回归平静。 “请说。” 威廉说,浅淡的微笑挂在他的嘴角。他把怀里的几本书安放在书桌上,卷起桌上的地图,然后回身用礼貌的手势请维多利亚进门,并请她坐在西侧的单人沙发上。 “夫人咽喉部的撕裂伤说明了什么呢?” 维多利亚绕过书桌和桌旁的威廉,优雅地坐下,腰后的裙撑让她不能舒服自如地感受沙发的软垫。 “是她死前吞过一些坚硬的物体,例如鱼刺,猪骨这样的东西。” 威廉将木椅上的书移到桌上后,在维多利亚对面坐了下来。 “那么她脖子上的针眼……” “意味着她被注射过什么试剂。具体是毒药还是治疗用药,以现在的技术很难检测出来。只能问问她的医生和女仆,她是否常需要接受注射治疗……不过既然已经停止侦查,我们大概是不会知道答案了。” 威廉有些丧气地说。 接着是许久的缄默。他们的目光没有接触,各自望着相反的方向思考。维多利亚的拇指摩挲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发出沙沙的“声响”,与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相附和。过了一会,她垂着眼帘盯着手里的纸,道,“能允许我问一句——你认为这张报告被丢弃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我是见习生,经验不足,尸检报告不合格被丢弃是很正常的事。” 威廉回复地很快速干脆,像是早就打好了草稿的回答,现在他只是将其背诵出来一样。 维多利亚微微蹙眉,换了一种说法,“那么……以法医学的观点来看,伯爵夫人是自杀吗?” “为什么这么问?”威廉的眼神和语气里都明显多了几分戒备。 “因为我认为不是。夫人是左撇子,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故意用右手持刀。” “嗯。”威廉的反应很平静,看来这对他来说不是新闻。 “这么说你也发现了?” 维多利亚的语气不免变得高昂了些。 “是的。” 威廉朝维多利亚张开手掌,用自己的手演示,“她左手中指和食指之间有一层薄茧,右手手掌上有三个明显的茧分别位于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正下方——猎鹰族是擅长骑射的游牧民族,这是右手握弓,左手持箭才可能磨出来的茧……但是这个案件已经结案了,我们继续我们的本职工作就行了,把份张报告丢了吧。” 他停顿下来,搓了搓鼻子,又再开口说:“维琪,我能问一下,这个报告是谁给你的吗?”威廉的双肘有些紧绷地搭在大腿上,俯身向对面的女士靠近了些。 维多利亚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尴尬地干笑了两声,“没有谁,我在去停尸房路上的地面捡到的。” 威廉抽了口气,直起腰向椅背靠去 。“你今天下午,去见了谁吗?” “没有,我去镇上逛了逛而已。” 她低下头以便于躲闪威廉灼热的目光。她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继续下去一定会露馅,于是把手中的纸张沿着折痕叠好后,就站起来向威廉道别,“谢谢你的讲解,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先不打扰你了。圣主保佑。” 她草草结束了对话,像逃离现场一般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 “维琪!” 威廉在维多利亚把房门带上前慌忙地喊住了她。 “怎么了?”她回眸。 威廉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忧虑的目光投向门口的女士,“我希望不是什么会让你卷入危险境地的人。” 木门“咔”轻轻一声关上了,隔离了两个相互有所隐瞒的人。威廉没有说实话,事实上他作为见习法医撰写的尸检报告不常被否决,丢弃。像大多实习生一样,他作为“廉价劳动力”承担了几乎所有工作。往常,他按大学教授和沃特福尔法医传授的方法,在一位神职人员的陪同与见证下做完尸检,把报告提交给沃特福尔先生,他检阅过后便会让威廉坐在打字机前,“啪啪啪”地把报告上每一个字原封不动地打出来,最后签上“沃特福尔”的名字,盖章,上交——而伯爵夫人案是第一个例外。这一下拉响了威廉脑中的警报,但他并不是担心这会影响他在大学最后一年的成绩评分,比起为夫人找出凶手,他更想知道警方这样反常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很肯定这一切都与与父亲的死有关,而证据就在他桌上那些画和地图里。但是他不愿意把维多利亚拖进这滩深不见底的浑水,因为他有预感,水面下的暗流即将搅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 水妖是海国民间传说里的魔物,任何池塘,小溪,河流都可能是他们的住所。因此在江河纵横、水网密布的海国有这么一种说法,即陆地上有多少人类,水里就有多少水妖。传言说水妖是受了冥神蛊惑的水精灵,他们从海神的神殿里叛逃出来,成为了冥神的侍者,常年潜伏在水里,捕杀无辜的灵魂,然后把灵魂带回海底的冥宫,献给冥神。所以海国人把那些无故溺亡和落水后神秘失踪,连尸体都打捞不到的悬案统称为水妖作案。得益于近几十年法医学的快速发展,当代警方有了能够判断溺亡属于意外还是凶杀的手段。 威廉有些颓丧地落回木椅上,斜眼瞥着桌上那几卷地图。他在脑中大致梳理了一下这几起水妖案的细节:父亲和布莱克威尔先生的尸体上都没有任何外伤,口鼻处均有少量蕈样泡沫,解剖后发现肺部有溺液且重量增加,说明他们溺水时还能自主呼吸;但是两具尸体指缝、头发和衣物里的泥沙水草非常少,这说明他们在溺水的时候没有挣扎过,可以推测他们是在昏睡状态下窒息而亡。也许是落水前被人下过药,凶手也应该是同一个人——这也是目前警方的看法。而伯爵夫人身上的针眼,会不会和这个有关?她的丈夫,里弗福特伯爵一定知道些什么。伯爵的继母和前未婚妻兼表姐都在落水后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父亲死在松林堡的天然泳池里,妻子死在客房的浴缸里……可是,这一家人又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呢? 威廉越想越头疼,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家的“幸存者”,里弗福特伯爵身上一定有未解开的谜题——他值得被怀疑。 威廉捏了捏鼻梁,缓解一下发酸的眼角,这个档口他隐约听到门铃响了,但又不太确定,便没有急着下去开门。他整理好领结后,从红木书桌的抽屉里取出钱夹,“咚咚咚”走下了铺着地毯木梯,准备去镇上买一张带详细经纬标注的海国北境地图。他在后院找到了坐在轮椅上看书的罗莎林,告知她自己会在一小时内回来并道了别,但他没在屋子里找到维多利亚。于是他穿好外套,戴上礼帽后拉开了房门,就在这时他瞅见门外停着一辆黑车,透过有些反光的车窗玻璃能看见驾驶和副驾驶座上的金发和白发男子,还有后座上的维多利亚。是伯爵和神使?威廉的疑虑全写在脸上。他们在干嘛?黑车没有要启动的意思,那三个人似乎只是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谈论一些私密的事——虽然不信任伯爵,但他也不好去插手。于是威廉躲在门后,确认伯爵没有要把维多利亚带走的意图之后,才稍微放松警惕。他一直等到维多利亚下车,黑车喷着白雾离去才出门。 威廉为回家的维多利亚拉开了门,道了声再见。关门声从背后传来时,他仰头看了看天空,阴沉的黄昏已经来临,暮色在群山顶上渐浓,气温也开始降低。他想起今天答应罗莎林要在家吃晚饭的事,加快了脚步向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