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可疑男子
这些尖叫声在城堡的石壁间来回弹跳,丝毫没有渐弱的打算,斯旺庞德警长认为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仆人们的叫喊。 被留在客房里的四个年轻人冲上了二楼的主卧室,尖叫声和奔跑的脚步声还在楼梯间阴魂不散。维多利亚警惕地拔出了配枪,“发生什么事了,长官?” 她挤进门框,枪口指向所有人目光聚集的地方,只见到一个浑身惨白、身形消瘦的人正扶着床尾尝试站立,但他的腿就像是棉花做的,踉跄几步就摔倒在地,他僵直着双臂,又再次摸索着尝试站起来,不时还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地喊着:“罗宾!罗宾!你在哪里?!” 而他身旁的两个仆人似乎很想帮助他又不敢触碰他,只能在他周围弓步站着,时而伸出颤抖的双手,时而捂嘴倒吸冷气。他们向他靠近又后退,反反复复,像是什么奇怪的异族舞蹈。门边的一个女仆干脆取出了胸前的水形圣架,贴在心口,面色惨白地跪地祷告。 维多利亚能体会到他们的恐惧——里弗福特伯爵看起来就像是传说里死而复生的尸鬼:因为死后肢体僵硬而无法正常行走;失去视力与听觉只能靠摸索和血腥味为自己“导航”;因为有不舍的人而不愿随神使进入亡灵世界,嘴里还会一直叨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再加上伯爵先生与众不同的形象,整个场面就更加诡异了——她听说过这位伯爵患有白化病[1],但没想到亲眼见到其人会让她感到如此不安——没有恶意,但她当下确实感觉像是见到了鬼魂。他所有毛发和皮肤都像是工业白漆里浸泡了几夜,他的脸色比他身上洁净如新的白睡袍还要苍白,甚至发灰。虽然复活的说法实在荒谬,但是如果说他刚刚从冥界回来,恐怕没有人会不信——他身上不沾一点活人的气色。 维多利亚在了解情况之后收起了武器,回头,用眼神询问长官的意见,却在他们脸上看到戏剧院观众脸上的常见的神情——当然他们有尝试收敛一些,至少没有咧开嘴也没有笑出声。 威廉见状,心中对伯爵所谓的“复活”——或者说是“假死”有了大致的结论,他凑到法医耳边,说:“长官,这个应该是……” “嗯” 法医在他说完之前就领会并认同了他的看法,点头给了他一个“你去吧。” 于是威廉缩这肩膀挤进卧房,把床边挣扎着的伯爵扶上床,用镇静的语气对他说:“里弗福特伯爵,不要害怕,你现在在自己家的卧室里,身边都是你熟悉的人,我是郡警署的见习法医——你现在很安全。你应该是刚从深度麻醉中清醒过来,所以如果你感到头晕恶心、肢体无力都是正常的。请先躺下休息,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恢复的。” 在威廉为伯爵形容这些看一眼便能够洞悉的事物时,维多利亚才猛然记起这位年轻的先生是个盲人。她在之前和朋友的闲聊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伯爵彻底失去视力的那段时间常有小报社为了博取关注,拿他的残疾和疾病调侃,编出过不少谣言。 “家里还备有氧气罐吗?他需要吸氧。” 威廉向管家投去友善的目光。他单膝跪在床边,一只手搭在伯爵的手腕上——没有仪器的时候只能用摸脉搏这样的老方法监测生命体征。 “艾瑞斯,快去地下室取!” 管家对依旧跪在门边的女仆吩咐道。在人均患有呼吸疾病的北境,家用氧气罐就和面粉、鸡蛋一样,是常备的必需品。 威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裤腿,然后给了惊魂未定的仆人们一个笑容以表安慰,说: “里弗福特伯爵没有复活,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离世。目前来看,他的身体状况良好,但我能肯定地说他需要一位医生在身边。” 他走向聚集在房门前的“观众”,彬彬有礼地对他们说了一句,“我得下去继续我的本职工作了。” 就把告知伯爵他夫人去世的噩耗的难题留给仆人们了。 这段小插曲在十分钟内落下了帷幕, 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门边当观众的乔治和奥利夫根本没来得及摸清来龙去脉。虽然不应该这么想,但是他们为伯爵没有去世的事实感到沮丧——因为这意味着凶案组失去了把主卧室翻个底朝天的、合法的机会。 见鬼!早知道应该先搜这个房间!乔治在心中暗暗咒骂了一声。 管家深深地抽了几口气,整理好心情和仪容,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他热情邀请两位警官去客厅享用咖啡,而四个后辈在长官的指派下回到了一楼现场,继续工作。 分针每向前进几步,太阳就登高一小阶,松林堡巍峨的影子也跟着缩短些许。取证工作已经进入收尾阶段,桃红色客房里的窗户越发明亮。忽然一个黑影掠过窗外,维多利亚大叫一声“谁在那?!”,随即扑了过去,但她只瞅见空无一人的后花园和人工湖,连一个打扫的下人甚至一只活物都没看见。“你们有看到刚刚那个人吗?!” 她满脸惊讶地问身后的同事,她很确信自己刚才看到了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扒在窗外。 “女人就是喜欢一惊一诈地。” 乔治瞥了维多利亚一眼,摆摆着头说道,全然不把她当回事。奥利夫也用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表示同意。威廉则走到窗边,认真地向外扫视了一个来回后才说,“我没有看到。” 维多利亚叹了口短促的气,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回敬乔治的言论,然后悻悻地收好相机,准备和同事们一起离开这里。威廉在奥利夫的协助下,小心地将遗体移到事先准备好的担架上。就在他们将尸体抬进走廊,维多利亚脱下手套的后一秒,城堡内的警报铃突然“叮叮”大作。这个警铃和主人们召唤仆人时用的铃铛不同,它更加尖锐,刺耳难耐。它是城堡建成时就有的装置。后来在大陆的飞艇如蝗虫过境一样轰炸海国的海陆战争时期,它顺理成章地成了防空警报——然而这是出生在和平年代里的四个年轻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警报。 “ 这又是怎么了?今天早上真是多事之秋。” 乔治把大家心中所想都讲了出来。话还没说完,他们身后的花园里传来叫喊声,“站住!给我站住!” 维多利亚立刻把脸贴在流光溢彩的琉璃窗上,瞪着眼睛向外望,冰冷的玻璃给了她一脸鸡皮疙瘩。后花园里,两个保安正抱着猎枪追着一个身着黑西装的男人向花园深处跑去。维多利亚双眉一扬,“我就说我看到了可疑人物!” 她当机立断蹲了下来,拉紧皮靴上的鞋带,同时扭头对同样在窗边观望的乔治发出请求:“乔治,能不能帮我打开这扇窗?” 这类和巨副壁画一样大小的窗户的栓一般都在高处,身高5尺3寸(大概160)的维多利亚显然是够不着的。 “你不知道这扇是装饰窗吗?女士,你没有上过学吗?” 乔治无动于衷。 维多利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没有见过装饰窗,这是皇家建筑和大神庙特有的采光用的固定窗——和墙面一样是不能被打开的。于是她跑向最近的、向着北面的那扇平开窗,爬上窗台,解锁窗栓,推开窗户跳了出去。幸好经过几次改良后的女警制服是合身的连体裤,而不是女士们喜欢的钟型大裙摆,否则这一爬一跳是没有可能顺利完成的。 维多利亚平稳落地,顺手拔出腰间的手枪追了过去。那两个保安显然已经有些跑不动了,而神秘的黑衣男子还在曲折如迷宫般的花园里飞速逃窜,眼看就要突破花园最外围了。维多利亚凭借身材娇小的优势,直接从低矮灌木间的缝隙穿过——没有伤害娇嫩的植物,也无需绕着整个花园转几圈。紧接着,就在她与黑衣男人的距离缩短至手枪射程范围内时,黑衣人冲进幽深的松林里,瞬间被黑影吞没了。维多利亚不瑕思索地继续追,却在花园外,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厨娘喊住: “如果我是你,尊敬的警察小姐,我不会冒然跑进森林的——没有向导你一定会迷路的!” 厨娘是第一个在厨房后面发现这个可疑男子的人 。她提起裙摆,小跑着奔向女警,圆润的身形让她脚步沉重、缓慢。“非常感谢你的协助。斯旺旁德警长说他已经通知了镇上的治安官,增援也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你的长官请你到正门去与他汇合——我是被他们派来通知你的。” 这几步路已经让厨娘气喘吁吁。 于是维多利亚只好作罢,离开前她若有所思地望了森林一眼。这会是谁?她自问。山庄的入口都有保安巡逻站岗,北面是陡峭的山坡和百亩森林,再向北就是汹涌的湍流河——这个人是怎么上的山,又是想要逃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