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寻欢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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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遇到一个人,我不知道我们对彼此有多少爱,但是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好。我为他付出,他也为我付出,我使他快乐,他也使我快乐,他的家人对我满意,我预感到您也会喜欢他。我们是一对幸福的情侣,人人都羡慕我们。 这种快乐不是没有负罪感的。我经常在最幸福的时刻猝然感到痛苦,在熟睡的半夜被噩梦惊醒。我和梅荀在一起九年零两个月,我和他熟悉到可以共用一副身体。有时候我感到他的骨肉生长在我的身体里,他的血液在我的血管中流动,有时候我感到我也有一部分肉体和灵魂被固定在疗养院的病床上,寄生在他的身体里。 为什么人类的灵魂不可以互换?真希望我可以替代他躺在床上,让他来体会我现在的生活。哪怕是一天也好,我希望赎罪。他的痛苦衬托得我的快乐多么卑下,每一天我都感到自己是戴罪之身,是偷欢之人。 我现在的他叫林林,他是一个天真而无害的人。我们完全包容对方,丝毫不感到困难和迁就,我几乎从不对他提什么要求,他的温柔体贴也超出了我需要的。在一起后,我发现他比我原先想象中的更娇气,偶尔也有脾气,我喜欢他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也喜欢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因为他是一个好到让我感觉受之有愧的人。 很难想象,我为什么会幸运到拥有这样的伴侣。坦白说,我在他面前有些自卑。和梅荀在一起的时候,我也经常感到配不上他,但我会把这种自卑部分归因到梅荀身上,认为他太冷漠,没有照顾我的情绪。和林林在一起,我的自卑使我自行惭愧,让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 我从没有对您提起过两年前发生的事,那是我这辈子亲身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件事。我们被困在毁掉的大楼里,手机很快就没电关机了,四周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时间仿佛停止流动,我们好像掉入了时空的缝隙。 我们只能用听觉和触觉来感受这个世界。可是不管我们抱得多紧,都无法阻止身体热度的流失,在绝对的黑暗中,我们唯一听到的只有彼此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我发烧了,他失血过多,病痛和饥寒交迫让我产生了幻觉,像是濒死前的走马灯。我们饿到想一口一口吃掉对方。当时我们的身体已经冻到失去知觉,我身上有一个打火机,假如有小刀的话,我们一定会切下身上不重要的部分,烤熟来吃掉。 我们沾满尘土的嘴唇和面颊贴在一起,抽完最后一根烟的时候,我们考虑过一起自杀,或者杀死对方——他正是这样求我的。后来因为找不到干脆利落的死法而放弃。 到最后,我们根本判断不出这是缺少睡眠的困倦还是濒死体验,也不知道闭眼后会进入梦乡还是天国,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没有求生意志。最后一次合眼之前,我们心里都盼望着死亡降临,我们没有道别,只是握紧对方的手,暗想黄泉路上彼此做伴。 那幢大楼死亡和失踪共计113人。睡过去以后,我发情了,搜救人员里有一个alpha,根据信息素找到了我们的精确位置。我的情况好一些,林林险些丢掉性命,被家人送去国外治疗,所以您来探望我的时候没有见到他。所幸他的腿在一段时间后完全康复,没有留下后遗症。我跟他都特别幸运。 有光、有钟表存在,才有时间存在,才能计算出我们被困的时长是六十几个小时。我们被遗忘在废墟里的时候,每一秒钟都被无限拉长,像是过去几千年。劫后余生以来,每当我们躺在床上数着彼此的呼吸,被死神扼住喉头的经历仍会重临心头。 有人评价我们之间是典型的吊桥效应,天灾人祸揭示出人生苦短,天灾人祸使人们的情感受到刺激,开始珍惜眼前人,天灾人祸使人们盲目相爱,误以为彼此不可失去。 确实,我们原先并不相恋,即使相处逾越了朋友的界限,也是排解孤独的成分多些;我们也不相配,倘若没有这场地震,他的家人不容易接受一个毫无出身背景的人。 可是楼倾倒下来的时候,好像整个宇宙都坍塌了,只剩下我们这个小角落安然无恙。天和地和一切都不可靠了,只有嘴里吊着的这口气值得珍惜,我唯一能抓住的他,就在我面前流失生命。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对他的感情比我想象中的多很多。 我们的年纪都已经不轻了,他面临着步入无爱的婚姻的危险,我也想要不费力地得到一份陪伴。我们彼此熟悉,我们互相喜欢,我们都是谦虚、真诚、乐于付出的人,我们适合彼此,不是缝隙严密闭合的适合,是富有余裕的适合。也就是说,我们都能给彼此超出对方所需的包容。 我们的开端确实是别人口中的吊桥效应,同时,我和他都是头脑清醒的人,不至于在终生大事上草率,我们在彼此心中绝不是毫无分量的,也并非搭伙过日子。一场从地震开始的爱,未必不比一见钟情的爱更幸福,不是吗?我现在认为,爱是习得的,爱是交换和陪伴,你为我付出,我也为你付出,施与受的过程中就会产生爱。 从前我认为您不愿意回国看我,再多的借口,都无法掩饰爱的缺失,现在我逐渐体会到那种愧疚感了。我的快乐越多,心里就越感到自己是个罪人。每次走到梅荀的床前,我都为自己的选择备感痛苦。我希望他醒来痛斥我们一顿,尽管医生告诉我们,梅荀再也没有可能醒来了。 离开他九年以后,临睡前我坐在床头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妈妈,我想,我现在过得非常好。我很爱我现在的他,他也很爱我。今天我满35岁了,和他正式在一起两年。我预备升上正教授,之后事业上可以放松一段时间。我们打算在年底结婚,尽快生一个孩子。 人生的前三十多年,我经常感到动荡、疲倦,感到被抛弃,心理上从没有安稳过。而现在,人生走过了一半,少年时的苦楚已经完全释怀,刻骨铭心的爱恋像是上辈子的一场梦,围绕在我身上的孤独感也逐渐退散了。 就像是,我终于决定离开自己的小房子,起身推开门,走进人群之中,我开始听见周围人的呼喊和细语,开始和身边的人交谈。总之,我的生活完全步入正轨,我感到从外部到内部的一切都安顿下来了。” 十几分钟,许裕园收到了回复,母亲非常高兴他找到了新的幸福,同时责怪他这么晚才说出来,又问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的男朋友。 “你什么时候有空见我妈?” 方涧林翻出日程表,说接下来的几个周末都可以上门拜访,又说孟茵最近在澳洲度假,两家的家长如果要见面,可以选在中秋节。 “没事,先带你去见我妈。”许裕园一想到家长见面的场景,现在就开始尴尬了。还有婚宴、酒席,许裕园头疼地想,真是够了……照许裕园看来,结婚就应该两个人商量好了,立刻上民政局领证,跟任何第三个人都不相干。 “对了,订婚宴也该确定下来了。我妈找人给我们算了几个日期,你看哪个比较方便?” “为什么还有订婚宴?”许裕园第一反应是可以取消吗,他问订婚宴是怎样的。 “你想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方涧林把平板拿给他,“日期,酒店,服装,请柬都你定。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人可能稍微有点多。” “稍微有点多是指?” “订婚之前还要祭祖。”方涧林提醒他,同时又邀功地说,他已经帮忙推掉很多不必要的仪式了。 “好的,挺好的。”许裕园说,“人生只结一次婚,是应该庄重点。”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违心?” “你想多了。”许裕园关上灯,催眠自己,再尴尬也就那几天,忍忍就过去了。毕竟人生只结一次婚。他在被窝里拉到方涧林的手,两人的戒指相碰在一起,心想其实昭告天下、人尽皆知还是挺甜蜜的,他讨厌这些繁琐仪式,很大程度上是讨厌被人嚼舌根。 看客若是真心祝福就算了,然而他们大多把他当成物品一般评头论足,从出身、外貌、性别、学历、工作每个细节翻嚼一遍,暗自思忖看起来斯文冷清的男人如何搭上方家,什么“虽然是一场大地震让他成了方少爷的救命恩人,那也得当时他俩在同一个房间才有戏啊”,还有“谁成想寒窗苦读也能嫁入豪门”之类,真是败坏心情。 许裕园心想,那群满嘴酸话的老头老太太,多半是想和方家结为姻亲失败,看到方少爷最后挑了个没来历没背景,性格也不厉害的,难免要损一通自己泄气,不要跟他们计较。 夜里凌晨三点,许裕园一巴掌扫到他背上,呢喃了一句梦话:“方涧林,就不能别请他们吗……” 方涧林在梦里闷哼了一声。 天很快亮起来,清晨两人坐在餐桌前,边打哈欠边吃早餐。方涧林变魔术似的从餐桌下面拿出一个礼物盒子,“新的一岁快乐。” 许裕园放下筷子:“可是昨天都送过生日礼物了。” “昨天的是昨天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方涧林看到是李医生打来的,困惑地接起来。他沉默地听对面说了几分钟,以一句“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结束对话。 “园园,他醒了。” 许裕园拆礼物盒子的手顿了一下,张了张嘴,“那……” 两人驱车前往,在病房门口因为紧张过度,分着吸了一根烟,又站在门外手脚发抖了一两分钟,一推开门,发现人好好地躺着,闭着眼,跟往常无异。 两人直奔李医生的办公室,也不管办公室里有其他人,激动地问:“医生,不是说他醒了吗?” 李医生安排别人先出去,对他们俩说:“是啊,早上醒了。人家醒了也会睡回去啊。” 许裕园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紧张地问:“睡回去?那还会不会再醒?” 李医生说:“当然。这部分功能恢复了,等休息完了,就会再醒的。这回真的遇上了奇迹了,我们医院开了快二十年了,第一次见到昏迷这么久能醒过来,别说我们医院了,在全国范围内都算罕见,我们立刻召集了行业内所有医生……” 许裕园没心情听他讲这些,问他:“我现在能不能去把他叫醒?” 医生摸了摸下巴,“我建议你不要,植物人刚醒来身体状态很差。等他做好充足的准备,再来面对昏迷七年后外界的变化,是比较合适的。” 方涧林问:“那我们……” “他现在一天估计也就醒个十几分钟,几十分钟,话也不能说流利。你们在这里等着也没用,不如先回去,等他情况更好的时候,医院会再通知你们过来的。” 那一瞬间许裕园真想在病房打个地铺,守着他不走,反正现在放暑假,其余不重要的事推了也罢,但他思考两秒钟后,还是对医生说:“那就麻烦医生照顾他了。” “对了,虽然已经讲过很多次,不过你们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说,“病人因为长期卧床,就算醒来也不能自理,需要长时间的康复训练才能恢复正常。还有一点是,因为大脑受到损害,可能会有功能和认知的倒退,是否能恢复,怎样恢复,都很难预知。” 回程时一路无话。到了市区,方涧林问他:“你今天有事吗?” 有事是有事的,但许裕园今天根本不想工作。 “我送你回家。” 许裕园说:“不用,你开到公司,我再自己回去。” 两人在公司门口道别,隔着车窗接了一个吻。许裕园对他挥手:“下班我来接你回家。” 许裕园回到家里,想打扫屋子,发现屋子干净得一尘不染。出门到超市买了菜,想煮一顿丰盛的午饭,送到公司去,想了想还是算了。太反常了,他一年到头也不会干一次这种事。许裕园坐立难安了半天,还是打开电脑来修改学生的论文,一看到学生的论文,熟悉的火气升上来,自己的烦恼很快就忘了大半。 当晚半夜里,方涧林稍微醒了一下,左手伸出去摸了半天没有摸到人,睁眼一看,床上哪里还有人。 走上天台,果然看到许裕园靠在围墙上吸烟,方涧林抱住他的肩膀,问他:“不冷吗?” 许裕园穿着背心短裤就上来了,天台风大,其实有点冷,他转身埋进方涧林的胸口,双手环着他的腰。风吹过来,方涧林披在身上的衬衫噗漱漱地响。 方涧林接过他的烟叼在嘴里,“别抽这么多。” “我从明天开始就戒掉。”许裕园说。 “嗯?为什么?”方涧林很困惑,因为某些猜想而不快。 “因为要生宝宝啊。” 方涧林头埋在他颈间闷笑了两声:“你这么着急,结婚的时候可能会显怀。” 许裕园放开他,对他说:“我们明天就可以结婚。我们就不能,别搞什么祭祖,什么订婚宴,叫一群人来围观吗?这都二十一世纪了……” “谁规定二十一世纪不能订婚?”方涧林把他抱起来往楼下走,“一辈子就结一次婚,轰轰烈烈的明媒正娶进门不好吗?” “还娶进门?太封建了,你的思想水平可能停留在清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