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风雨(中)阿莘要保护我呀。
大明帝国寅熙帝执政几十年中最大的政治斗争在永宁十一年的秋祭日拉开了帷幕。 秋祭是自开国始就流传下的规矩,也是大明帝国一年中最重要的祭祀仪式,由皇帝率领群臣祭拜上天和先祖,以祈祷下一年的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已经入秋了,天亮得极晚,李子寅被宫人叫起来的时候,外面仍是黑灰一片,一点光亮都没有。 他接过宫人递过来的温水抿了一口,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人弯腰恭谨回禀,“回陛下,寅时三刻。”踌躇了一下,他又补充道:“白大人和文嬷嬷正在偏殿等您。” 暗自腹诽了一句白莘和嬷嬷的勤快,李子寅放下杯子,语气淡淡地吩咐宫人退下。 等李子寅洗漱完毕,披了一件披风走出寝室的时候,白莘和文嬷嬷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见李子寅出来,二人浅浅鞠躬,文嬷嬷带着一丝笑意看着李子寅,“陛下又贪睡了?” 李子寅和文嬷嬷向来亲近,他伸手扶住嬷嬷,笑道:“嬷嬷又笑话我。” 因为白莘和文嬷嬷一左一右地随侍在李子寅身后,宫人都极有眼色地远远退开跟着,李子寅也没摆什么架子,笑着指了指自己有些青黑的眼眶,“起的太早啦,困着呢。” 李子寅早年丧母,八岁丧父,赶鸭子上架般坐上皇位,登基不过三年,唯一的亲人太皇太后也仙去了,身居高位,能与他能肆意谈笑的,不过这二人而已。 不过是句玩笑话,文嬷嬷却骤然红了眼睛,“先皇后还在的时候,每次起早,也常和老奴说这句话…”她强忍住泪意,又打趣道:“说起来,陛下第一次参加秋祭的时候,也死活起不来。” 文嬷嬷年轻时受过先皇后的恩,自愿入宫做了李子寅的奶娘,对先皇后的感情深厚。 李子寅默了默,安抚似地拍了拍文嬷嬷的手,“我也很怀念母亲。” 寝宫至暖阁的通道里开了窗,远处的天空显现出一点朦胧的、朱红色的光亮来。“天亮了。”李子寅解下身上的披风,又亲自给文嬷嬷系上,“嬷嬷别着凉了。” 因为腿脚不便,用完早膳后,文嬷嬷并未跟着,而是自行去了宝华殿给先皇后上香。 直到坐上去京郊太庙的车,李子寅都久久未曾言语。 白莘一反常态地没有坐在副驾,而是在后座陪着,见李子寅沉默,出言劝慰道:“先皇后在天有灵看见陛下的政绩也会宽心的。” 李子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闷闷道:“文嬷嬷甚少这般…”他揉了揉眉心,“连嬷嬷都知道孤要有所动作了。” “嬷嬷管理宫人,最近异动这样多,嬷嬷知道些许并不奇怪。”白莘伸手按上李子寅的太阳穴,放缓了语气,“风雨欲来,人人皆知。” “边境军队都有信得过的人,李沉景估计也没打算一击即中,都是试探而已。”白莘轻声开口,“倒是个洗刷世家异心的好机会。” “机会是好,风险也大。”李子寅接了一句,转而望向窗外,道路已经被清过了,但前方仍有侍卫开道,后面又跟了一列安保车,密不透风地保护着,他淡淡一笑,“只看我们谁能棋高一着了。” “阿莘要保护我呀。”李子寅忽然转身,附耳轻轻对白莘说了一句,又眨了眨眼。 许是这个动作带来的冲击太大,白莘几乎愣住了,耳廓还留有李子寅呼出气息的温度,他定了定神,对上李子寅的眸光,一字一字地宣誓般回答:“臣遵命。”、 李子寅的车到太庙的时候,朝中众臣早就在庙前候着了。 白莘率先下车,躬身拉开车门,对李子寅露出一个笑来:“陛下。”见白莘下车,等候着的众臣此刻都鞠躬迎驾,整块空地只能听见衣袂的拂动声。 李子寅手指微微蜷缩,又缓慢地舒展开,他整了整公服的衣摆,绣着龙纹的靴子踩上坚硬的砖面,在阒然的庙前漾出‘哒’的一声响来。 “众爱卿平身吧。”李子寅虚扶了一下,低沉出声,而后笑着看向领头的青云阁朝臣,“你们来的倒早。” 李子寅尚且可以语调轻快地玩笑寒暄几句,几位阁臣却守着规矩只道:“不敢。”李子寅眼风扫过面色淡然的李沉景,若有所思地勾起嘴角,拾阶向太庙正殿走去。 虽然秋祭的流程都是定好的,且有历年的先例可供参考,但实操起来,细枝末节的礼仪仍旧繁琐,更何况秋祭中最重要的祈福仪式是面向全国直播的,一丝一毫的错都出不得。 一套祭拜仪式下来,时间已趋近未时三刻,众臣目送皇帝车驾离开后便各自离去。 正午的阳光调和了山中的雾霭苍苍,把寺庙的雕梁画壁染成浅淡的金色。太庙偏殿中,李子寅和白莘正一跪一立地在太皇太后和先皇后的牌位和画像前。 后山传来清越的钟鼓之声,回荡在偏殿之中,显得小小的偏殿分外肃穆。三炷香袅袅升起,衬的画像上的人更慈眉善目,心怀怜悯。 李子寅早已褪下繁复的公服,换上了淡青色的常服,冲着牌位深深的三叩首,捻过一圈儿佛珠,轻声开口,“奶奶之前最疼我了。” 白莘点头,接道:“是,当年若没有那丸大还丹吊着您的气息....”他忽然住了口,不再出声。 李子寅自顾自地接下去,“没事儿,阿莘。”他苦笑了一声,仰头看向太皇太后的画像,把腰间的荷包纳入掌心,“说起来,这个荷包还是奶奶亲自给我缝的呢。” 李子寅八岁那年中毒,全靠太皇太后的大还丹续着一口气,直到林家找到解毒之法。可惜大还丹由九九八十一种顶级药材炼制而成,当年的杏林国手也早在二十年之前去世,整个大明,就只有太皇太后那一颗。 而在李子寅登基四年后,太皇太后感染风寒后便一病不起,如若那颗大还丹还在,也许太皇太后不会在那年猝然薨逝。 此事一直是李子寅心中的一根刺,每年太皇太后冥诞的时候,往往自己一个人跑到宝华殿跪上一整天。 牌位前供着长明灯,烛火明明灭灭,李子寅凝视灯火许久,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荷包上的绣样,“孤此生必勤政为民,愿,”他再度俯首下去,“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他直起身子,逼退了眼里的那一汪晶莹,“奶奶和母亲要保佑我啊。” 殿后的钟鼓声连成一片,久久回荡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