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师兄:打的就是你们这些野鸳鸯!
姬无一双眼睛一直睁到第四天天明,睁到祁阿练完了剑,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句点评。 祁阿不由自主抬起脑袋,看了姬无一眼,试探道:“师尊……” 姬无面无表情,将视线从祁阿的长剑转到了他的脸上。“太过急切,应当放缓速度。”他说完,又把准备转身再试一次的祁阿叫住,问:“山下送来的东西还在无扶峰?” 祁阿睁着眼睛想了片刻,才缓过来,这是在说合欢宗送来的聘礼。可自己离开无扶峰回来的时候,姬无明明还留在那里教掌门师叔剑法,怎么如今反而回来问自己了? “这……弟子离开时只是听掌门师叔说将东西放好便可回来,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姬无便说:“去问。” 祁阿露出十分惊疑的表情,惹得姬无也沉下脸,露出十分不满的表情。 两人各自的视线在空中交流了一番,祁阿埋首道:“是,弟子这就去无扶峰一趟。” 祁阿自然不可能找宿衡问这些琐事,便去找了空阳华。空阳华这些日子被桂定缠得头疼,正蹲在小屋里听他的阿定师弟背书,听得将书卷起来,敲自己的额头,见到祁阿时,高兴得眼睛一亮,更是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他。祁阿走时,空阳华还有些恋恋不舍,显然不想立刻回去给四五岁的小娃娃当老师。 祁阿也很舍不得。空阳华性格与宿衡相似,温润柔和,对自己这个师兄态度更是谦恭亲热。他何苦要离开这位温柔如水的师弟,要去面对冷若冰霜的姬无呢? 因为姬无不仅是他师尊,还是个冷酷无情,不会顾及什么师徒情谊的师尊。虽说不会干出暴打徒弟这等事,但姬无惩罚人的手段也是花样百出:悬戈峰试剑石倒立三日,太素峰山脚捉蜂五日,无扶峰顶璜台吹风七日,等等等等,祁阿领教颇多。 祁阿与空阳华约了明日下山去放松休息半日,便乖乖回去与姬无复命,说朱宗主前两日便下山离开了,但是东西似乎没有带走,仍是留在了无扶峰…… 他还没说完,不知道又哪里惹到了姬无,被那冰冷的凤眸钉得不敢动弹,话也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姬无声音冰冷:“谁告诉你的?” 祁阿茫然:“空阳师弟。” “又是空阳华,他一天到晚没有事情做的吗?”姬无怒斥。 祁阿这回茫然得嘴巴都张开了,觉得自己是个痴儿,无法理解姬无。 “……因为空阳师弟是弟子头一个遇见的人……?”祁阿语气相当飘忽,充满了对自己回答的不确定。 “宿衡呢?” 祁阿想我哪儿知道,那是你师弟又不是我师弟。他摇了摇头,表示弟子不知,空阳师弟也只是说似乎与人有事,这几日在无扶峰都来去匆匆,晚上也未曾回来过。 姬无“嗯”了一声,面色看不出好坏。 祁阿又孤寂地站了半晌,终于听到姬无开口:“来回一趟如此慢,你需要巩固基本功了。”祁阿心中一凉。果不其然,姬无继续说了下去:“去峰顶倒立三日。若是脚沾地,一次再加半日。” 祁阿苦着脸,心中后悔和空阳华聊得太久,说弟子知道了。 第二日,空阳华便与桂定在试剑石找到一个灰扑扑的祁阿。他挥袖赶走了停在祁阿鞋底上的鸟儿,蹲下来面有忧色地问他,怎么又被姬师伯罚了。祁阿看了眼无忧无虑、还在吃手指的桂定,又看回那文质彬彬、一身整洁的空阳华,心中有丝丝凄凉之意:“师尊说我基本功该练了……”他气若游丝,在空阳华面前做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别管我了,你们下山去玩吧。给我带包……算了,不必带了。” 空阳华更觉沉重,问:“又是三日?” 祁阿道:“又是三日。” 空阳华只能叹气:“那我给你带果脯吧。” 祁阿也跟着叹气:“不必,我不爱吃甜的。”他又一次叹气,完了,才想起来问空阳华:“掌门师叔回来了吗?” 空阳华点头:“已经回来了。姬师伯有事吗?” 祁阿闭嘴,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空阳华便明白了,姬师伯大概没有什么事,或者只是祁阿不知道姬师伯有什么事。姬师伯与师尊有事无事互相关怀,这倒也算是常态。他点点头,与祁阿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改日我们再下山玩”,便带着桂定离去,走之前还替祁阿将松下来、遮在眼前的衣衫下摆重新掖好,得到祁阿感激涕零的谢谢。 他也没了下山玩耍的兴致,回去后夜间见了宿衡,汇报了这几日桂定的学习成果,又犹豫片刻,说,祁师兄这几日一直在问您的消息。 宿衡似乎是刚沐浴过,虽然衣衫打理得完整,头发仍是湿漉漉的一片,泼墨一般披在肩上。他正在喝茶,茶水温度颇高,甚至烫舌,喝下去后,宿衡便小小地张着口吹了吹舌尖。 他似乎没有听到空阳华说的话,半天没有给出回答。等到香炉中的青烟缭绕到横梁之上,散做一团浅淡的雾气,宿衡才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回去歇息罢。” 宿衡又是晚上去见的姬无。 姬无不知为何,在将宿衡迎进来的那刻,心中涌上一丝怪异的情绪。他颦眉回忆了一瞬,便立刻找到了症结所在:这一幕有些像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时姬无云游归来,宿衡便与他商议情花毒的事情。其后二人不欢而散,而姬无第二天便因为梦中之景而闭关静心。 如今想起来了,姬无便更觉得眼前景象相似。甚至宿衡仍是着白衫,束玉冠。月华如洗,将他照得不着一尘,宛如仙人。见了姬无,也同样是抬起眼,露出了温和而灿然的笑容,一双星眸敲碎镜面,化作粼粼湖泊,然后唤了一声师兄。 姬无尚在脑中比较两次见面的相似之处,便听得宿衡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几日事务颇多,忘了与师兄说:朱宗主已经回庆弥谷,那些东西……”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惹得姬无抬眼看他,“虽然说是退了回去,但他不愿带走,就先放在无扶峰代为保管。” “为何?”姬无面露不虞之色,直问道。 宿衡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想送人,奈何被拒绝了。” 姬无对朱蓝的事情毫无了解的兴趣,听了解释,便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当做回应。 宿衡仍是一笑置之,又说在外面看见了祁阿,问为何他这个时候了还倒立在试剑石上,是否犯了错。姬无把理由又说了一遍。宿衡便感叹:幸好当时师兄没有想出这个法子惩罚我。 姬无不可置信,这法子还用想?他皱了皱眉头,“祁阿十三岁才得筑基入道,如何与你那时相比。” 宿衡只是道:“用的时间不过多我一年。” 姬无没有再说,只是他冷淡的表情仍是意思着不赞同。宿衡入门时不过五岁,而姬无自己十七岁才被乌张从尸堆里刨出来救回一命,收入门下,二人严格算来,年龄一个过小,一个过大,均不适合入道。而祁阿十岁入门,十三岁筑基,正是所谓入道修行的最好年纪。在姬无眼中,只是符合正常期望罢了。 宿衡与他又聊了两句,姬无正在心中暗暗思索:这似乎也与之前相似。便见宿衡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抬起长睫,直直看着他。那目光清澈透亮,宛如雁行的清辉,刺在姬无眉间,将他钉死了。 “已是第三个人了。”宿衡轻声说道。 姬无有些怔愣,脑中思索着最近发生了何事,是失踪了三人、伤了三人,还是死了三人?便问:“什么第三个?” 宿衡语气平常:“自然是我被师兄扰了的姻缘。” 姬无皱眉:“胡说什么?” 宿衡眨了眨眼睛,摆出一副无辜而坦然的做派:“难道不是?我以为师兄又后悔让我找了旁人,所以才总是出手阻挠,使我孤苦至今呢。” 姬无呼吸轻了起来,仿若心虚,隔了会儿,才哑声道:“我并未做什么。” 宿衡顿了顿,神情仍是沉稳:“师兄将汲兰芝打击得信心尽失,一场比试过后便不肯再来极意宗,说要闭关,不得突破不会再出碧霞苑一步。” “只是想知道她是何种境界。结果不过如此。” “忽然在燕兄面前唤师弟‘阿衡’,让他自觉我与他不比与你亲近。” “……以前我也是如此叫你。只是一个称呼便能让你们生分?” “柳絮……” “扰人。” “朱宗主的聘礼……” “不入流的东西。” 他们一问一答,越发简洁快速起来。姬无的语气也是越发冰冷,似是对宿衡的追问感到厌烦,甚至不愿再看他,将目光撇向了一旁。 最后两相沉默,宿衡落在姬无脸上的视线渐渐凉了下去。被姬无察觉到,抬眼一看,却发现宿衡连笑意都收敛了几分,如玉白皙的俊美面庞显出冷淡之意。 宿衡样貌生得极好。——这是姬无一直便知道的事实。他小时候从长相便讨人喜欢,即便是下山入学的头几个月,跟不上同年龄的学习进度而遭人耻笑,也是一句“绣花草包”。如今更是气度不凡:平日里笑意盈盈,便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收了笑容,摆出清冷漠然之相,又成了高不可攀的修道之人。 姬无被宿衡的目光看得心中凛然,不知应说些什么。好在他也一向并不需要说些什么,便一直沉默。 “原来如此,”宿衡说这话时,语气尚且听不出来什么,可他很快便叹了口气,将遗憾之情全然摆在了面上,“是师弟自作多情,误会了师兄的种种好意。” 姬无没有接话,看见宿衡面露遗憾哀愁,却又有一股矫揉造作的虚假之意,十分怪异,惹得他心中也被堵塞了一般苦闷起来。 “不如师兄替我选吧。”宿衡突然道。 “……什么?” 宿衡笑起来,眼中却没什么波动:“师兄似乎总是不满我的眼光,我也总不可能枯等几百年的残月吞日之相,日日去泡冷泉,那便交给师兄替我选一个中意的好了。本来提亲说媒也是父母之事,现在我只有师兄,长兄又如父,替师弟寻一良人,自然也是合理的。” 他这一席歪理说得姬无哑口无言,甚至一时之间找不到理由拒绝,胸口涌上一股恼意。 宿衡又说:“也好叫人心死。” 姬无愣住,直直看着宿衡那张再度冷淡下来的脸,“这是何意。” “师兄似乎一直不知道我为何要成为掌门。”宿衡平静道。见姬无皱眉沉默,他嘴角勾了勾:“是了,过去问过,我却羞于告诉师兄,在此事上面撒谎了。事后日日后悔,便告诉自己以后不能再愧对于本心。” “你要告诉我原因?”姬无感觉怪异,只能如此问道。 宿衡表现越发风轻云淡。他过去双眸如湖水,温柔缱绻,泛着星光,此刻便如清风明月,带着凉意一飘而过,远远的握不在指尖。被如此看着,姬无几乎难以呼吸,面上显出难堪的困惑郁色。 宿衡仍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不为所动:“不是,师兄不必知道原因。不过是我忽有所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