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小怪物
第二十三章 云阳公主的谋逆让云都的天空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影,弥漫在整座城池之中的血腥味让人们心生惊惧,人人自危,唯恐下一个被枭首示众的就是自己,何厌那架簇新的八抬肩舆更成了催命符的象征,街头巷尾的小孩儿们见到同肩舆相似的颜色都要吓得哇哇直哭,仿佛见到了鬼。 云都之外,烽烟四起,云阳公主的“政变”失败没有打击逆党们的嚣张气焰,反让他们坚信忍辱也无法偷生,负重亦不能活命,只有燃起战火,聚拢百万大军,方能在暴君的无道统治下赢得一线生机,诸侯王们纷纷举起“清君侧”的大旗,招兵买马,扩充军备,将一道道檄文发往天下。 自古以来,“清君侧”就是意图篡逆的诸侯王们屡试不爽的借口,仿佛君王身边围绕的都是图谋不轨的佞臣嬖幸,只有他们这些远在天边的诸侯王洞见真相,可让这大云天下海晏河清——哪怕新帝即位后,未尝更替老云帝时期留下来的任何一条政令。 云帝沉着脸读了几封檄文,冷笑道:“好一个‘日月失明’,好一个‘星辰逆行’!看来北方的旱灾、南方的涝灾,也都是孤薄徳轻信的天罚咯?荒谬!荒谬!孤要用他们的尸体,去堵崩塌的河堤,要用他们的血肉,去做开拓荒地的粪肥!” 云帝派出大军去平叛。 连绵不绝的战报让云帝的心情起起伏伏。 想当然也影响到他的孩子。 在大败的战报传回云都后,一阵痛意从身下传来,这痛最初微不可察,仿佛让蚂蚁叮了一口,而后渐渐加重,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蛮横的手,在撕扯他的身体,让他疼得一下变了脸色。 没人多想,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因为前线传来的噩耗。 云帝撑到下朝,又撑着回到内庭,回到重华宫,谢长安解开他厚厚的朝服,触手湿润,才知道媳妇儿平静的表象下究竟掩藏着怎样的痛苦。 天下恐怕没有比媳妇儿更狠的人,谢长安想。 太医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为云帝“接生”。 谢长安不停亲吻云帝的额头,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为媳妇儿做什么,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云帝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满头满脸都是冷汗,脸色白得吓人,两条腿抖得仿佛被吹落的树叶,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可他不怕,也不会没有骨气地鬼哭狼嚎,他只要屏气凝神,把大云的太子生下来,那这些痛苦就值得了。 终于。 太医把“太子”放到云帝身旁。 云帝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向谢长安,说:“杀了他。” 谢长安还没从巨大的喜悦中回过神,就听见这么一句突如其来的话,杀了谁?为什么要杀了他? 云帝虚弱地侧过脸,声音喑哑,带着一股狠劲儿,说:“杀了他!” 谢长安没有选择。 太医胡子很长的脑袋骨碌碌滚远了。 谢长安扔掉长剑,充满怜惜地轻轻捧起他的女儿,亲吻她的额头,说:“我的小公主。” 小……公主? 云帝原先安心地闭阖的双眼猛然睁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挣扎着坐起身,扯开孩子的腿,当看见她双腿之间光秃秃的模样时,一下变了脸色,仿佛那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怪物。 “不……”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哀鸣,“不!”他愤怒地咆哮。 谢长安脸上的笑僵住,“陛下,她是你的女儿,是大云的公主。” 云帝攥着拳头,坐在凌乱的龙床上,眩晕感和呕吐感不约而同地找上门来,他伏在床沿,呕吐了好一会儿,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擦擦嘴,喃喃道:“我不要女儿,也不要公主,谢长安,我要的是儿子,是太子!我要的是能助我坐稳帝位的太子!我不要女儿,我不想要一个女儿……” 谢长安抱着哭泣的女儿,往后退了一步。 他强颜欢笑道:“媳妇儿,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你怎么可能不想要女儿,她是我们亲生的骨肉啊!你想要儿子,想要太子,将来,总会有的,但先来我们身边的是女儿,我们对她,也有相同的爱,不是吗?” 连谢长安自己都能听出这话问得多没有底气。 云帝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转动眼珠,将目光放在谢长安怀里的孩子身上,对谢长安的话不以为然,他轻声道:“谢长安,你知道为了生下这个孩子,我牺牲了多少吗?你说得真轻松啊,将来总会有的,难道还要我再生一回吗?一个女孩,有什么用处,将来和明珠一样去和亲吗?” 谢长安的心凉了半截。 明珠公主离开云庭时凄惨的哭泣声仿佛又在耳畔回荡。 他把女儿送到云帝眼前,颤声道:“你,你看看她,她长得很漂亮,和你有一样的眼睛,你是她的母亲,你怎么会不爱她?” “我累了,谢长安。” 女婴的哭声越来越低。 云帝张了张嘴,说:“也许,我可以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儿子,是大云的太子。没人会知道真相的。” 谢长安的心彻底地冷了下去。 他看云帝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早知道云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疯狂,对自己生下来的孩子也没有半分舐犊之情,虎毒尚且不食子,云帝呢,难道连老虎都不如?他彻彻底底地把孩子当成了将权力握在手中的工具了! 女儿小小软软的手指动了动。 谢长安把女儿拥在怀里,深吸一口,说:“不,陛下,她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大云的太子,她是我的女儿。” 云帝困惑地望向他,仿佛没明白他的意思,“谢长安,你想抗旨?” 谢长安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狠下心道:“陛下,我不想抗旨,可你不能颠倒黑白,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轻率的决定会让她多痛苦,难道你希望她也和你一样披着画皮过一生吗?不,我决不允许。” “你不允许?”云帝慢慢地复述。 “我不允许。”谢长安用柔软的绸缎裹住女儿。 云帝的下体疼得仿佛还在经历生产的折磨,他觉得那儿正在抽搐,当然,也或许不是,他疼得太久、太狠,已然混淆了过去和当下,他看着谢长安的动作,和那个丑陋、怪异的婴儿,浑身发冷。 “我没有披着画皮,”云帝听见自己飘渺的声音,“谢长安,她是我的太子。” 谢长安将婴儿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看着云帝,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他把女儿按在胸前,“陛下,我要走了,请你不要为难我的父母,我的兄长。你比谁都清楚我的武功,我能救你,也能杀你,我不想杀你,不要逼我。” 云帝拧起眉,“你要,去哪?” 谢长安轻轻拍拍女儿的背,她睡着了,睡得很香,这脆弱的小家伙让他心中生出无限怜惜,她那么小,那么漂亮,又那么不幸,没能遇到一个珍视她的母亲,她不是将和亲的“公主”,也不是披着画皮的“太子”,她应当有自己的人生。 谢长安道:“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云帝沉默地躺在大得吓人的龙床上。 重华宫空荡荡的。 只有他。 他把手往下伸,摸了摸自己畸形的下体,拿上来,看见刺目的血。 那是他的血。 谢长安夺走了他的太子。 他阖上眼。 一滴泪缓缓滑下眼角。 仿佛一粒破碎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