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中塔
灯火迎近,同时靠过来的还有张老气横秋的脸。 “是你!”鹿笙叹道,想着自己果然跟错了人,黄毛应该往另一处去了,提灯的竟是方才那位船家。 船家道:“卖虫子的小菩萨,你跟我来做什么,那杂毛呢,把你给弄丢啰!” 鹿笙疑惑问:“你——你是谁?”他晓得老头不简单,本来就怀疑狗腿子目标并非自己与黄毛,眼下的情景,心中笃定,狗腿子实际是来抓这位船家的。 鹿笙思索时,船家也在他身上扫看,突然船家往他胸口一撩,一把拽断鹿笙的链子,直把鹿笙的挂坠夺了去,鹿笙连忙跳上前,准备夺回来。 船家一举手,像要把挂坠丢入水里,鹿笙登时停住了,船家这才把手收回,拿着挂坠到跟前,念道:“一个象牙坠儿!”琢磨着点点头,又说:“这东西看着是挂件,实际上却是枚开机关的钥匙,真是聪明人,如今这类技艺,没多少人懂了。” 此人还熟悉机关术?鹿笙想着,回了句:“胡扯!不就是个坠儿?” 船家笑了声,说道:“你个小菩萨谎话连篇,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蒙得了那卖香料的,却别想蒙我。”船家依旧气势逼人,继续说道:“象牙坠儿细看有三层,与普通的牙雕匠人所做的形制差不多,但你这枚是可拆解的,里头嵌套了三把钥匙,这么宝贝地挂在脖子上,一定是家里有藏宝箱,那藏宝箱不会也是一只套一只,藏的是你们老逗药铺的镇店之宝吧。” 鹿笙心里不由惊愕,家里确有这样一只机关藏宝箱,是多年前师傅老逗所造的物件。这类机关箱并非流通货,可船家说得如此轻巧,仿佛晓得所有细节一般。 船家继续道:“看来我说得没错,你这家伙瞧着呆傻,实际上扮猪吃老虎。其实,你早知道我在说什么。得,既然都跟进水塔了,恐怕你也能猜到我的身份,不妨告诉你,我是水市里的信翁,专门买卖消息的,天底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说着,船家突然咳了两声,一时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鹿笙以为他吹牛把自己给呛着了,再一看,才发现老头原来中了狗腿子的毒镖,腿上淌着血,伤口发黑,经脉暴起,腿上仿佛缠绕的一条条虫。 “信翁?你说自己是风信子——”鹿笙混迹于水市,自然听说过这个神秘的组织。 风信子靠买卖信息为业,水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有赌坊、艺妓坊这类销金窟。有交易珠宝玉石的凤鸣巷,有汇聚异域商客的龙涎口,来往粮船、银船,穷的、富的、官兵、贼寇,皆在这水上谋生,每日里也传递着各类消息,而风信子穿行在幽暗的水巷间,把所有人都网络其中,编织信息网。这等组织太过神通广大,朝廷自然忌讳,怪不得狗腿子要对其穷追猛打。 因为毒气入侵,信翁转眼就颓了,口气却依然老倔,不让分毫,他对鹿笙道:“信了吧,你家老逗开药铺,尤其擅长制毒解毒,明人不说暗话,咱们做个交易,你拿出师傅解毒用的虫不灵,我则可以告诉你一则消息,这消息宝贵得很,有关你师傅这只狐狸,你不吃亏!” 老逗的消息?信翁突然提到师傅做什么,难道师傅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转念一想,眼前人狡猾,不能轻信,于是鹿笙回了一嘴,说道:“虫不灵没有,你也别拿师傅诓我!” 这话才丢过去,信翁诡异笑了,压着嘶哑的声音道:“你挺护着师傅,可惜啊,你师傅并非好人,更不是寻常人,你想过没,偌大一水市,偏你家药铺生意兴隆,源源不断有奇怪虫子。谁能相他信只是药家转行。你的师傅,其实就是位虫师,不仅会养普通的蛊,而且会养人虫蛊,你——”信翁停顿了一下,突然瞪大了眼睛,要吃了鹿笙一般,说道:“你鹿笙,就是他养的一只人虫蛊。” 鹿笙听了一惊,耳边隆隆的,像是寒症并未完全消退,脸上也不由抽搐了一下。人虫蛊这三个字让他胆寒,因为他清楚信翁说的那玩意儿十分之恐怖。 人虫蛊乃是以人为器皿的养虫之法,将虫寄生人体内,是古时一种犯禁忌的恶毒之术。这人虫蛊非人非虫,往往被称为妖物,人人得而诛之。不说别人害怕,他们养虫子的听到这类妖术,也心里发慌。而这信翁却说自己便是那可怕的怪物。 鹿笙愣了半天,细想,他师傅老逗玩虫子不假,但平素最大的恶,就是贪财而已。因为朝廷禁蛊,师傅老逗只得偷偷摸摸行事。可信翁说自己师傅行逆天之事,要把自己养成人虫蛊,咋一听,的确有些荒谬。 见鹿笙疑虑,信翁又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师傅对你好,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其实有特殊目的,只因你是它养的虫子。虎毒不食子,蛊师比恶虎狠毒,又擅于伪装,悄悄的,就把你变成一条虫子!” “我是虫子?”鹿笙看了看自己,以为信翁的说法十分滑稽,笑道:“我哪里像虫子,咱们长得差不离,有鼻有眼,你有见过我这样的人虫蛊?” “那你的寒症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就医不好,没怀疑过,可能是你体内的虫子引起的?”信翁说着眼眶发红,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能看见鹿笙的内心一般。 这话让鹿笙有了几分忐忑,心跳声砰砰砰的,于是也直直地瞪看对方,这时,他就发现对方的眼睛像两个深邃的黑洞,会把人吸走一般,不由产生了怀疑,因为那双眼睛可不像老人家的眼睛。忽然,他又见到信翁的眼睛一眯一眯,显得十分迷离,待回过神时,就看信翁已经虚弱地倒伏向后,要昏死过去的样子。再一看,鹿笙发现信翁脖子以下已然浑身透紫,衬托出一张白面似的脸,阴森可怕。 他忙拉住信翁的领口,防止对摔下水,接着撩开对方衣服一看,瞧见对方颈部的皮肤十分细腻,就明白信翁所以毒气上身,可那脸依然是白色的,实际是因为戴了张人皮面具,此人并非是个老头。 先前以为那毒气没有上头,鹿笙忽略了此毒的严重性,现下一看,已然迫及性命。他虽怀疑信翁别有目的,可到底是条命,于是取出所藏的虫不灵喂入了信翁口中。 药才灌下去,信翁却完全失去了知觉,躺倒在了鹿笙怀里。鹿笙拿回那吊坠儿,在信翁脸上摸了摸,找到一处起皮,立马撕开了人皮面具。 犹如扒掉一层老树皮,露出里头光滑的树心,果然。对方是个年轻人,看样子也就比自己大个几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腮帮子略略鼓起,英朗中透着一分傲气,倒是顶好看的家伙。先前看船家那样世故圆滑,全然想不到是个年轻人,再拨开此人的眼皮看了看瞳孔,略微涣散,鹿笙不由嘲笑道:“嘿,怪不得我抓到的是一条大白嫩腿,原来是个假扮的老头子,你还诅咒我是人虫蛊,这下,得我这条虫子来救你了!” 这样嘲讽着,还是怕毒血继续扩散,于是鹿笙撩起信翁的裤腿,拿刀划开伤口,犹豫了下,趴下身子,拿嘴替信翁吸毒血,想着,如果可以救活个人,也算积德了。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毒血终于由紫黑色变回红色,鹿笙放了心。只是此刻自己的嘴火辣辣的,像被几十只毒蜂蛰了,也不知喝了多少口毒血,忽然觉得颇有点不值,心思一转,继而站起身,仔细打量这水中的佛塔。 先前的鸡头城因为水患而被淹没,水下困住无数冤灵,西方诸佛未能保住这一方百姓的平安,唯留下这孤零零的佛塔,由旧时代穿出水面,来到崭新的繁华的鸡头城。只见水塔的石壁上凿满石龛,石龛大大小小,有的依然坐着佛像,釉彩斑驳,有的则搁放着木盒,那些应该都是信翁的家当。 鹿笙翻了翻,随手取来一只小箱打开,微光下是块布满坑点的石头,捡出来端详,并非什么常见的珠玉玛瑙。石头皮子被把玩得包了浆,像是信翁顶喜欢的东西,拎起来十分的沉重,冒着铁器般的冷光。 “是陨铁!”鹿笙说着眼睛一亮,将陨铁藏了进兜里,当作自己救人的报酬。 此时嘴越发肿了,还觉得吃亏,继续找了找,有个被拆卸的铜环引人瞩目,这东西甚是古怪,他不仅不认识,连听也未曾听过。直到拿起来摸了摸,发觉上面刻着字眼,才恍然明白是前朝官家钦天监的东西。想了想,此物大抵是用来观测天象的,在装铜环的箱子里,他又摸到了一件眺望筒和几幅航海图。眺望筒也见过好的,却没见过这样精致,镜片纯净无暇的。眼下的几样东西,都不是本土的物件,乃是漂洋过海的外来物。心中奇怪,此人倒和他师傅有相似的爱好,喜收集海外物件。 正当他思量是否再摸走几件东西时候,忽然,鹿笙察觉到水面起了些动静。 是黄毛来了,还是信翁有同伙? 鹿笙紧盯着水面瞧,没见到人影子,水中倒是缓缓伸出了一个蛇头来,吓死个人。那蛇头浮悬着,在幽幽地探察一般,蛇颈足有手腕般粗大,模样如同盘着发髻的恶妇,是条扁头风。待蛇头转过去时,见颈上的鳞片围成一个怪异的图案,不像天然行成,乃是人为雕刻的。没猜错的话,这是条蛇宠。 鹿笙怀疑毒蛇为信翁所养,如果自己被这东西咬上一口,即使能解了毒,也要难受个把月。于是退了两步,眼睛一直盯住毒蛇,仔细提防着。 扁头风慢慢游上了岸,最后盘在信翁的胸口,像信翁的小媳妇儿。这类东西发起狠来可不得了,鹿笙以为自己不便再待着了,于是寻了个机会,爬出了水塔的窗户,终于潜水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