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红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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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裕园移开谢宁坐过的椅子,从隔壁桌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又让服务员把谢宁的咖啡收走,给自己点了一杯拿铁。 下单完毕,许裕园关上手机,问梅荀:“最近恢复得怎样?还会头痛吗?” 梅荀没想到他不开口则矣,一开口就这么自来熟,不太情愿地答:“还好。” 许裕园的眼神扫过报纸上的照片,那是梅荀出院那一天拍下的,当时许裕园也在,不过他谨慎地躲在车内,无意被人拍下照片,惹出什么风流绯闻。 咖啡馆外栽了一株高大的红枫,倘若不是玻璃墙的阻挡,枝条好像会伸进屋里来。正是下班高峰期,窗外的大马路上车流拥挤。秋冬日短,天色已经暗下来一些。 “等不堵了我送你回家。”许裕园端起送上来的咖啡吹了几口气,小心地抿了一口。 梅荀说:“不用……我打车。” 许裕园的手没事做,把桌面上的报纸拿起来,叠放整齐了,很突然地想到九年前,梅荀追到德国来,那也是一个黄昏,下了雪,天很冷,梅荀对他说,从头再来一次,他会从一开始就爱自己。其实是骗人的,就算从头来一万次,他还是只会看到方涧林。 现在许裕园想到那些往事,感觉像是隔了一辈子,感觉像是梦中梦,不真实,也不大能理解。十来岁、二十来岁的人好像有无数的勇气,满腔鲜活的爱意,到处挥洒也不觉得可惜。现在他三十五岁了,很早就开始懂得爱惜皮肉,爱惜羽毛,爱惜面子,活得小心谨慎,活得体面漂亮,衣服上不宜有多余的褶子,也经不起一点磕碰。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沉默得太久,连梅荀也忍不住找话题。问出口后,他才后知后觉,有可能需要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和许裕园有过一段,他总是忘记这一点。 “我一起认识了你们两个,高中的时候……”许裕园突然不想说下去,转换了一个话题,“你跟谢宁现在怎么样?” “我打算跟他分手。” 许裕园建议他珍惜眼前人。 “我对他没有感情。” “感情可以培养。” “你不用这么警惕,我虽然不祝福你们,也不至于去抢婚。” “你也不用对我充满偏见,我只是作为一个……认识你比较久的人,给你一点忠告。”许裕园说,“那就是,不要再惦记方涧林了。别为了方涧林错过一个又一个,到头来他还是不爱你。” 梅荀抬起头来看许裕园。 许裕园习惯性地避开和他对视,眼神注视着桌腿下面的地板,轻轻地说:“你这个人,又不敢追,又忘不掉,背地里痛苦有什么用?以前我喜欢你,就追你,后来不想在一起了,就甩掉你。后来我喜欢林林了,我又追他。所以我到今天一点遗憾都没有。” “你甩掉我?”梅荀难以置信。 “嗯,快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你好像还挺念念不忘的……”天色更暗了,许裕园端起杯子,眼神看向玻璃窗外,沿街的路灯在毛毛雨中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 梅荀捏了一下眉心,心想,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毕竟是十八年,发生点什么都不稀奇。不管怎样,梅荀想来想去还是有点恼火,“所以你今天特地来一趟,就为了报纸上这条新闻,来警告我离你的林林远一点?” 许裕园还真没有这么闲,“我下班路过,进来买一杯咖啡,一推开门就看到你……” “你不用解释这么多。” “我还回车里拿了这个。”许裕园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份请柬,双手递给他,“原本是打算送上门的……有空的话,欢迎你来我们的婚礼。” 梅荀接过请柬,也不打开来看,随意地放在桌子的一边。 许裕园拉开袖口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预备起身告别,斟酌良久还是开口:“对他好一点。可能你现在看不上谢宁,等过几年,谢宁受够了,你又离不开他,你就后悔莫及了。” 许裕园看到一个新的循环又开始上演。汪沅只是偶尔失了水准,梅荀会看上的,永远是脾气好,知退让,会主动为他付出的,从得不到的那一个、到自己、到下一个,哪一个不对他千百般好,照顾他、或是爱慕他、或是仰视他,才会赢得他的心。梅荀这个人,好就好在长情念旧,坏就坏在要人迁就,可怜就可怜在总是被留在最后。 “红玫瑰和白玫瑰你都已经错过了,可能是看在你这一生苦难深重的份上,上帝赐给你第三个真心的爱人。这次你一定要用力抓住。” 梅荀简直以为自己听错,没等他细问,戴着口罩墨镜的谢宁就抓着车钥匙走进来,说丢了一张卡。许裕园和梅荀都起身让他找。当然没有找到。谢宁有点尴尬地站在一边,许裕园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只是自己扮演的角色变了。 谢宁哪里是丢了卡,无非是不放心他们两个坐在这里聊。 许裕园体贴地笑,“你那一份请柬已经寄到你家里,早知道我一起交给梅荀。” 谢宁点头,礼貌道谢,但没有离开的意思。 许裕园只好识相地先道别,拿起外套往外走。他没走几步,梅荀突然追上来,抓着他的胳膊问:“我在家里发现了很多飞美国的行程单,是去看你吗?” 许裕园怔了怔,说是啊。 “我们到底谈了多久?”梅荀皱眉问,心里隐约有了一些猜测。 “九年零两个月。”许裕园说完,推开玻璃门走出去,走进了黄昏的细雨中。天几乎完全黑下来了,他低着头走路,脚步匆匆,好几次差点撞到人。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雨,落在身上好冷,许裕园把车停在一条街外,走到一半才想起把挂在胳膊上的外套抖开,罩在头顶。 曾经,这个人是他的天和地,而现在,四面八方的人和事都取代他。意识到自己不再爱他,没有他会过得更好,也完全放下他的那一刻,许裕园才感到自己真的彻底安顿下来了。 梅荀一日昏迷不醒,他心里就还有一丝惦念。梅荀一辈子不醒,他可能一辈子都活在阴影和愧疚之中。只有他好好站在自己面前,自己才能正式跟他做一次告别,也正式和过往做一次告别。 上天待自己不薄,让梅荀醒来,也让梅荀忘了自己,许裕园用手背抹去眼泪,心想这就是最美的梦都梦不见的完美大结局了。 身后有一个人在追,许裕园越走越快,后来几乎跑起来,但很快还是被人追上了。那人走到他面前拦住他,“你忘了手机。” “谢谢。”许裕园接过,扭头就走。 梅荀按住他的肩膀,深深皱起眉,“你哭什么?我打电话叫他来接你?”然而不需要打电话,梅荀一抬眼,越过许裕园的肩膀,就看见方涧林的车停在路边。 方涧林打开车门,大步朝两个人走来,雨水把他的头发打湿了,但他丝毫不在意。 两人隔着许裕园对望,好像有千万光年的距离。许裕园面对着梅荀,不用转身也知道身后站着谁,可是他一时间浑身上下都僵住了,根本无法动作。 “方涧林,我想了很久——” 方涧林打断他,“梅荀,我不喜欢你。一直都是。”他又说,“还有,对不起。” 梅荀摇了摇头,“从小到大都是你对我好,只有我对不起你。” “我说的是,对不起,我要和你原本有可能会旧情难忘的前男友结婚。”方涧林好像认为这件事颇为棘手似的,轻轻敛起眉,“虽然你换了新人,也丢了记忆,又过去十年,我还是隐约有点……”方涧林说着抱歉,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歉意,他揽过许裕园的肩膀,又问梅荀,“我送你?” 梅荀指着身后散发着暖黄灯光的咖啡馆,“里面还有人在等我。” “下周六……” 梅荀打断方涧林的话,“也有人陪我去复诊。祝你们新婚快乐。” 雨从几分钟前开始下大,他们三个人狼狈地站在雨里,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适合祝福的场合。末了,梅荀说:“请柬我收到了,婚礼我不会去。” “你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来改变主意。”方涧林拉着人上车,冲梅荀摆手道别。 梅荀没有回咖啡馆,他在雨里慢慢地走,走到公交站牌下,刚好有一辆车停下,他就走了上去。口袋里没有零钱,一个乘客为他多投了两块钱。 公交车里一直有人在窸窣细语,好像有人认出他来。梅荀全身都湿透了,不久就有人给他递纸巾,又拿手机对着他拍照。 “不要拍。”他转过头去,用手挡住脸。 咖嚓咖嚓的声音还是不停,围观拍照的人越来越多,他突然把一个人的手机挥到地上,“让你们别拍了。” 公交车停在下一站的时候,他从后门下去了,沿着大街慢慢地走。雨声、汽车驶过积水路面的声音还有商城里的鼎沸人声混在一起,尽管天气不好,这个夜晚还是和往常一样五光十色热闹非凡。虽然这些热闹与他毫不相干。 梅荀的手机和钱包落在咖啡馆,他在人流中穿梭着,擦过无数陌生人的肩膀和伞沿。人人头顶上都有伞,只有他没有,显得他颇为突出。他不认得这个地方,不记得家中的住址,脑海里没有任何可拨打的电话。他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全然陌生的。他像一个流落的异乡人,和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关联,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附的点。 “哥!”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梅荀转过身,看到一个栗色头发、身材矮小的女人,抓着车钥匙和购物袋,表情激动得好像要哭出来。梅荀心中很茫然,谨慎地后退了几步。 “哥,你怎么会……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张铃啊。天哪,网上说你失忆了,原来是真的?”张铃抓着他的手又哭又笑,以前梅荀冷得跟什么似的,她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一别七年,四舍五入算起死回生,根本顾不上这些,要不是梅荀浑身湿透,张铃都想冲上去抱他两下。 “你是张铃,张铃是谁?” “你以前的助理啊,天天给你端茶倒水跑腿的。”张铃说,“你出事以后,那简直了,天都塌了一小半,公司一下子就不景气了,我也辞职了,现在干保险。” 梅荀看她艰难地举起手为自己撑伞,思考了一会,才纡尊降贵一般地把伞接过来了,“你知道我家……” “我送你回去,你还住以前那里吧?” “嗯。”梅荀还是有点犹豫,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铃拉着他上车,“我一米六都不到,还能拐骗你不成?” 梅荀默默地想那可没准,看起来要把生吃下去一样的女粉丝,他出院以后遇见的不止一两回了。 “我今天加班,刚准备到超市买两段藕回家给小孩煲汤。”张铃给他递了纸巾盒,转动钥匙启动车子,“现在谁在家里照顾你?” “我姐。” 张铃隐约知道他有个姐姐,但是没见过,就没问下去,心想还好有人在家照顾,不然也太心酸了。她认识梅荀这么长时间,从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你不是要签到上嘉……” “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梅荀的眼神不再看窗外的雨,扭过头来看她。这个问题他谁都没问过,无论是方涧林、曹萱还是谢宁。他认为,助理是置身事外的人,但和他的日常接触又最频繁,最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张铃一时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就比较冷吧,话不多,虽然你年纪不大,还是比较有威严的,大家都有点怕你。叫哥是叫顺嘴了,我比你还大呢……你其实对我们挺好的,比如说不会骂我们,也不会迁怒,在明星里面算是脾气很好的了。”张铃又搜索枯肠,努力找出一些优点来说,“你还敬业,能吃苦,生活检点,有文化,我说的不是文凭的那种……” 梅荀知道自己从她嘴里听不到想要的答案,换了一个问题:“谢宁怎样?” “你们还在一起吗?”张铃问。“他挺好的,对人挺好的,以前不红的时候还老帮我干活,应该那时候就对你有意思。那时候你还跟许先生处着呢,不过谢宁不知道。后来你俩的照片被传到网上,谢宁还跑来问我是不是真的……” 张铃这段话有不少梅荀听不懂的地方,他挑了感兴趣的地方问:“我跟他感情很好?” “你们谈了不久,应该就出事前的几个月,最长半年,肯定超不过一年。更早的时候,你失恋失得……应该没心情跟他谈。感情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你又不跟我说,论感情深厚吧,肯定不比上一个。” “失恋失得怎样?” “喝酒啊……你那两年喝得还挺……”张铃不知道嘟囔了几句什么,把车停在路边,说她下去买点感冒药。 她把梅荀送到家门口,感冒药塞给他,就要离开。梅荀按完门铃,转身拉住她,和她站在走廊里说话,“我那个问题,问的不是谢宁。” 张铃说什么? “我问我跟他感情好吗,问的是许……” 门铃一响,曹萱就把门打开了,像是守在门口似的。她惊叫了两声:“怎么湿成这样?随便找个地方避雨也好啊。你是……张小姐,你好你好,谢谢你送我弟弟回来,我担心死了,刚刚我真的以为走丢了,都打算出门去找。进来坐吗?” “不坐了,家里的小孩子催我。” “张铃……” “是的,你以前很爱他。”张铃说,“我走了,改天你有空我们再吃饭。” 梅荀一声不吭地走回房间,在浴缸里躺了半个小时,差点就睡着了。他睁眼,看到手机收到一条新信息“你没事吧?萱姐告诉我你到家了,我也帮你把热搜压下去了,下次不要乱跑,我们都很担心你。” 梅荀没有回复,他起身穿上睡袍,进房间打开电脑,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开始打字:“生命以记忆的形式留下痕迹,没有记忆,就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谁。我像一个人格分裂患者,感觉身体里分裂出另一个人,这个人离开了我,带走了我的整整十八年。现在的我是残缺的。 “那十八年的我,彻底消失了吗?我应该走上重寻记忆之路,想办法填补无根的生活的残缺感吗?还是抛下记忆的负担,把过去永远埋葬? “假如我永远无法靠自己的脑子去回忆,只有通过身边人的讲述,才能知道过去,那么这些丢失的过去和现在的我还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