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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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堵高墙将这个城市分成了三个圈圈,写满一系列不可违背的铁律,钦定了所有人不容更改的命运。 上环都是一群斯文人。西装革履,长裙红唇,连个乞丐都不至于光脚走路。中环沾了上环的光,也勉强称得上体面,人人不愁吃穿,大街上干干净净。 至于下环,那就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了。 街上男男女女浓妆艳抹,不是穿成移动的霓虹灯,便是恨不得裸着出门。令人不齿的皮肉生意,在这里倒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向着更边缘的地方走去,到地铁轨道尽头荒凉的车站逛一逛,还能看到不少穿着校服蹲在路边的少年少女。她是为了补贴家用,他则是为几年后正式开张做些演练。不过没什么关系,殊途同归,最后都是要向过路的人歪头扎眼,企图出卖一个晚上的青春,挣一笔不多不少的零用钱。 那些买家自然不是这里的人,都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上环是常客,中环也算频繁。别城外国的人恐怕也不少——那些高鼻深目、卷发棕肤的孩子,多半是没有父亲的。 他们都很愿意保留这个礼崩乐坏的狂欢圣地,不然他们去哪里找乐子呢?至于这下环的乌烟瘴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偶尔有一些平民出身的政客,想要发布一些政策,不愿对这烂疮装聋作哑,可是最后也石沉大海,没了声音。 虚伪和腐烂,上环和下环,好像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 上环人对下环人自然是蔑视极了的,可同时也掺杂了一些愧疚和害怕。这也是为什么祝永言现在如此慌张。 他是上环贵族学校的棒球队长,刚结束一天的训练,累到全身骨头都散了架,刚上地铁就睡死过去。祝永言立志要当市长,刚参加了一个游学项目,地铁卡一早报备了权限打满了钱,直接让他过了关卡,一路畅通无阻地把这位睡美人送进了狼窝。 等他醒来,地铁已经快到终点站了。 天色昏暗,也不知道是几点钟。祝永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书包已经被上下翻了个底朝天,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全身上下只有一张没钱了的地铁卡。天黑以后,三环之间的平民不能相互通讯,他甚至没办法打电话请母亲和继父安排回家的事情。 他知道这件事有多糟糕,因为他曾经也是这里的一员。 祝永言曾经和父母妹妹生活在下环,过着没那么腐烂的地头蛇的生活。他母亲曾是上环的千金小姐,十八年前与来开会的下环代表一见钟情,怀摆着一颗圣心下嫁,献身爱情于下环这肮脏之地。可是她太天真,没想到婚姻有多么复杂,这里不适合他。 祝永言十四岁那一年,母亲带他逃回了上环。她在上环找回了自己的灵魂,同时也把人的灵魂塞进了祝永言的身体里。他从此是一个体面的上环人。 他母亲像是给自己施了法一样,将下环的生活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他心里其实还有一点点位置,存放他在下环的记忆。 比如他的亲妹妹。 母亲重新与青梅竹马相爱结婚,给他带了一个便宜妹妹。祝存今年是十二岁,不过和他记忆中那个妹妹完全不一样。祝永言偶尔还会梦见,那个半夜三更敲开自己房门,用恶劣的玩笑——“你不是爸爸的亲儿子,他想杀了你”——捉弄自己的小怪物。 他和母亲离开前见过妹妹一面,记得好像答应过她,自己会回来,会陪在她身边。可是现在他连妹妹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他甚至不记得妹妹的脸是什么样子。和母亲离开下环的时候坐的是列车而不是地铁。列车发动前,他趴在窗子上看着车站里密密麻麻的人,形形色色的人潮汹涌,像极了他曾在电视上看过的大海。 在这样一片汪洋大海中,他把妹妹丢掉了。 - 灯光一闪,广播发出嘶哑难听的温馨提示,地铁到站了。 肮脏的自动门一开一关,卷进一阵冰冷酸臭的风。空荡荡的车厢里钻进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像是瞄准他了一样大步流星地走来。 “上环人?”她贴着祝永言坐下,朝他的耳朵轻轻吹了一阵暖风。 祝永言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 那女孩儿翘起二郎腿,侧仰着头,眯着眼睛打量着他。看见祝永言慌张的神色,她露出得意的笑容,熟练地滑下了外套的拉链,脱下来随意披在肩上。双手抱臂,转了转肩膀,将低胸细吊带衫没遮住的肌肤全部兜在了怀里,摇摇晃晃。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约定好的暗号,她的同伴——都穿着同样的大红棒球外套——也从对面挤到了祝科身边。一个扎着粉色蝴蝶结,穿着蓬蓬裙,像是马戏团里要把头塞进狮子脑袋里的驯兽师。另一个则涂着黑色的指甲油,涂着裸紫色的唇膏。 “你可以叫我莉莉,”驯兽师向他点头,然后优雅地指着旁边的女孩,向他介绍道,“这位则是连翘。” 都是花的名字。 “你……你们好。”祝永言同样向她们问好,眼睛却不敢对上任何一个的眼睛。他不知道该看何处,于是盯紧了对面窗玻璃上的蹩脚涂鸦,还有小丑涂鸦后映出的自己的脸。三个女孩子而已,对自己造成不了多少的伤害,他这么告诉自己。可是无论他怎么试图说服自己,也不能消除内心里隐约的恐惧。 不过,在这种地方摸爬滚打的少女,早就摸清楚了一整套流程。服务一应俱全,五星级的体贴,永远从与生人破冰开始。她们才不会因为祝永言的沉默,就白白扔掉这个宝贵的机会呢。 “你打棒球?”领头的女孩指着他的外套问,眼神给了自己肩上的外套,“我们也喜欢打棒球。” 可是她的那件外套,明显不是运动时候穿的。比血还鲜艳的红色丝绸,密密麻麻地绣着飞龙和凤凰团,华丽至极,也俗气至极。 “没错——”他鬼使神差地回答了。 祝永言听说过这些“套路”。做这种生意的女孩儿,在狩猎的时候总是一招一招地,按照套路就能把一般人吃得死死的。这些华丽的外套肯定是其中一招,用来兜售自己女中学生的身份,或者用来和他这样的人攀话聊天。 那个“莉莉”坐上女队长的大腿,伸了个懒腰,顺势趴在了后者身上,把头埋进她的脖子。然后用祝永言刚好能听见的音量嘀咕道:“他好无聊啊。” “莉莉,对人家礼貌一点。”第一个进来的女孩子拍了拍莉莉的手,然后假装尴尬,把眉毛拧成一条,转过头对祝永言说,“她太漂亮了,不习惯有高中男生不围着她转。” “我不是高中生。”祝永言下意识回答。他需要伪装成一个成年人。 领头的女孩笑的更放肆了。她看得出祝永言的身份——校服、证件,流行款式的书包和球鞋——还有欲盖弥彰。 “偶尔,我们也有上环的男生来。”她顿一顿,“坐地铁来找我们……这样的人。”松开搭在莉莉腰上的手,落在祝永言的大腿上,“一般都是在周末。你这样一个人的,我们倒是还没见过。” 她眯着眼睛,金色的虹膜闪过一道白光,犀利得像飞过雪山之巅的老鹰。 “连翘?”她使劲将莉莉铲到一边,然后让自己和祝永言之间空出了半个人的位置。连翘心领神会,顺势坐到了他们中间。 “这是连翘,刚才莉莉向你介绍过了。”她对祝永言说,但是祝永言看不到她的脸,“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就是上当,这是祝永言十四岁前在这里学到的道理。 他闭上了嘴,而那女孩似乎也不急着要把它撬开,只是向连翘使了个眼色。 “你瞧不起我们。”连翘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明明平淡没有一点波澜,却又让人想到嚎啕大哭后的嘶哑。连翘和莉莉不一样,没有刻意把身子贴近祝永言,讲话时也不带着做作的口水声。 他发现自己没那么抗拒连翘。 “我没有。”他回答,两颊通红,“我都不认识你们。” “哦,你认识呀。”莉莉已经坐到了他们对面。她的一只脚搭在栏杆上,任裙子滑下她的大腿,露出毛边破烂的蕾丝袜套。她指着自己,“莉莉,”然后是祝永言身边,“连翘,”然后是连翘身边,“啊,你还不认识她。” “他也不想知道。”连翘的声音依然是没有任何起伏,眼睛也没有看着任何人,“上环人,念书的,怎么可能和我们有交集。”她的声音清高冷淡,身体却热情开朗。本来领头姑娘就没有空出足够的位置——尽管她可以——梅只能做一半的长椅,坐一半的祝永言的大腿。 莉莉夸张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是借言说过,不要招惹正经男孩的。” 芥颜,解妍……借言。 那是她的名字吗?祝永言不自觉地转头看向领头的那个女孩,撞上了她的金色眼睛。那女孩也在看他,像是饿了一千年的蟒蛇,刚发现了一直在洞穴边吃草的野兔。 “借你吉言。”她答。双眸子里彻骨冰冷的火焰,让祝永言猛地颤抖了一下。 连翘把他的动摇当做了自己的胜利,嘴边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 “姜……祝永言。”他轻轻说,差点蹦出了自己原先的真姓,四分之一的下环人都是这个姓,是从出生起就烙印下的卑贱。“我叫祝永言。” “借言,借你吉言。”那女孩伸出一只手递给祝永言,似乎在期待他会接过来,然后按上一个吻。而祝永言当然没有这么做。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上环的正派公子。 “你好。”祝永言回答。 - 接下来的攀谈便顺理成章了起来。 她们说自己是附近高中棒球队的,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如果看到了有相同兴趣的朋友,就会带他们回家,“喝上一杯。”尽管她们才十六岁,饮酒违法。 莉莉明显心不在焉。过了下一站,两个打扮入时的年轻男人向她搭话,趁她不注意,捏了一把她的屁股,被借言一脚踹开。 “畜生!” 那两个男人没有羞愧地落荒而逃,还对着借言笑嘻嘻的:“姜小姐,你要不要” 祝永言认为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却被连翘按了回去。 “这是要收钱的。”她喉咙里那架古旧的管风琴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 那两个人掏出一叠钱,塞进借言半裸的胸口,架着莉莉走开了。借言也懒得把那些碍人的纸片抽出来,就这样坐回了祝永言身边。 谈话继续。 连翘对于无聊的谈话实在没什么兴趣,于是离开了另外两人,到车厢尽头去打了个电话。现在列车已经往回开了,乘客也多了起来。 打了几个电话,她终于给自己确定了一个能挣钱的好归宿,于是带着电话递给借言,请求她的允许,让她先行离开。借言同意了,于是连翘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个礼,脚步沉重地下了车。 那么就只剩下祝永言和借言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坐在空荡荡的地铁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自己的事情了。 祝永言和她讲了自己在上环的生活。他依然保持着一点警惕,没有说过自己曾经生活在下环。 他说自己是如何觉得格格不入,好像生活里缺了些东西,而母亲却对他的挣扎视而不见。上环也是个声色犬马的地方,想要逃避过去愚蠢选择的幽灵,她有很多种选择:买醉、整形、搞艺术,用满身满头的珠宝翡翠搭成心灵的铜墙铁壁。 他母亲全部都试过了。 这些都是他没和人说过的话。他最不敢和人提起的话题,他的父亲们,也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谈话中。 “我生父恨我。”祝永言叹了口气,“而继父……” 这个话题比自己想象中更难开口。他要怎么说自己对于父亲角色的微妙情感呢?祝勇义是个好人,给了他该有的一切,去看他所有的球赛,甚至鼓励他向暗恋的女孩表白。以继父的标准,这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吧? 可是他的生活总是缺了一块。 “我只有一个爹,”借言看出了他的犹豫,转而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但我希望他能少爱我一些。” “知足?”祝永言品尝着她话里的含义。他直觉地认为,借言并不是从那种幸福无缺的家庭中出来的人。或者说,他凭借自己的伤痕,早就在借言的眼里发现了和他同一种的黯淡。 “酒精,失败的人生,一些不太合法的药品。”借言掰着手指,“狐朋狗友,来来去去的女朋友,半夜三经敲门的债主。逃跑的妈,失踪的奶奶,还有累赘的我。” “可你这么能干。” 借言听到他的话,发出了一串尖酸刻薄大笑,像是动画片里给公主下毒的皇后。“能干?我确实能干。十六岁就当了鸨妹,任打任骂绝不还手,在床上也一样供他差遣。什么叫做能干,你知道吗?” 祝永言来不及细想她话里的内容,便被她一把抓住了双手,贴到了借言的胸口。 她还用力揉了两下,然后嗤笑道:“你的手还比他软一些。” “我……” 借言看得出他心里的不满,甩手让他闭嘴:“到你了。” 向大街上招惹上自己的失足少女敞开心扉,即使不谙世事如他,也知道这听上去有多傻。但是对方是借言,只要她开口,谁都会向她坦白自己心里最深处的秘密。 自己怎么可能是例外呢? 他对自己说,不是我想要她,不是我自己想说出来。都怪她—— 于是平生第一次,祝永言毫无包袱地讲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 比如,“我很愿意和你一起。”他别过头,不肯与她双眼对视,“谢谢你,要给我找个住处。”他顿了顿,然后低声拒绝了,“可我没有钱。” 他窘迫的模样引起了借言的嗤笑。“言言,”她摸着祝永言的脸,叫着她新取的外号,“我可不是‘那种’人,别瞧低了我。” “我以后再——” “你继父会同意你来这里?给你零用钱,然后……做‘这个’吗?”借言低头看了看自己暴露的胸脯,“不要脸的白眼狼,你有什么资格抱怨他对你不好。” 祝永言收了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种‘生意’嘛,确实要有人付钱没错。”借言微微一笑,装作低头看手机的屏幕,“只要有人付钱就够了,不一定是得你。言言,要是你有钱自己回家去,和他们说你在同学家留宿了一个晚上,不是更能让你妈妈安心吗?” 见祝永言迟迟没有回应,她又补充道:“不会露馅的。你那个姓李的好友,他妹妹不是在念医学预科吗?你就说,回家路上被下环逃去的毛贼打了,东西也扒了,然后被李哥带回家照顾了一晚。他们不会起疑心的。” 这是个蹩脚的谎言,纵然自己母亲常年酗酒,大概也骗不过去。 然而借言又说:“骗人是我本行,你跟着做就是了。” 她确实是一个好骗子,无论说出什么话来,好像都能令人信服。 祝永言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保证这很快的。”借言说,嘴唇轻轻压上他的耳垂,“难道不会很有趣吗?我向上环那个死了亲女儿的贵妇人保证,明天一早就把你送上回上环的车,车票我出。” 他听了这话本该逃走,但是他没有。他送走了第一次弥补的机会。 祝永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借言的裙摆。他眼神都不敢集中去看周边的路牌,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认出曾经的一些东西。 任由借言把他领到一间阴暗破落的小屋子前。 - 莉莉一早打发掉了那拨混混小子,折腾得厉害,身体还有些肿痛。她以为借言今晚不回来了,索性关门大吉,蹲在街边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心型的圆脸写满了不合年龄的疲倦,可是一看到借言的影子,马上又换回了初见的甜腻。酒窝中的蜜水,是她心里倒出的害怕。 所幸借言没空呵斥她。拉着祝永言上楼,从莉莉的内衣里掏出两卷纸币塞进口袋。周围有人和他们打招呼,可借言谁都没理,径直走向了角落里她自己的房间。 锁好门,她把外套扔到一边,没等祝永言找到地方坐下,就脱掉了上衣。 “言言,别紧张,我好歹是专业人士。”她的手指向床边一张沙发,上面堆满了破破烂烂的蕾丝内衣和吊带袜,“坐吧。我去给你弄点喝的。” 祝永言的眼睛盯在她年轻的身体上。 她原本穿的衣服和没穿区别也不大,祝永言一早看出她身材很好。借言虽然窈窕,可肌肉线条流畅漂亮,还有一双直指秘密花园的绝妙人鱼线,绝不是没吃饱饭,没发育的那种瘦弱。她在外揽客时穿的内衣,能聚拢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效果,可是显然不太合身——她饱满的胸尖尖的,被钢圈勒出了重重的红印子,现在终于摆脱束缚地舞动着。 借言只不过十六岁。 “乌龙?茉莉?” “茉……茉莉。”祝永言喉头发烫。 借言挑眉,一只手拉开冰箱的门,抓了两把冰快扔到刚装满的杯子里。叮咚——是冰块与玻璃相撞的声音,哗啦——是啤酒从杯子里洒落的声音。 “喏。”她叼着一只高脚杯,用双手递给他了那个肮脏的啤酒杯。 里头是是冒泡泡的黄色威士忌。 “这是你们的茉莉花茶?”祝永言问。他也知道这个问题蠢到家了,可喉咙烧得不行,他必须逼着自己说点话。 “在这里,‘冰’这个字有些别的意思。”她耸耸肩,举起自己的酒杯向他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从屋子里的酒杯判断,她的酒量绝对不差,说不定比自己母亲还要好一些。常年豪饮的人不会那么轻易地浪费酒精,借言肯定也不至于把自己弄得狼狈,让大片的酒顺着嘴唇滑下,浅浅地滞在锁骨沟中。她肯定是故意的。 饮罢,借言舔了舔嘴唇,将自己的口红弄花一些。这也是故意的。 祝永言目不转睛地看她饮酒,等她回望过来,却害羞得扭过头去,不肯看她。 出于礼貌,他也是打算一口灌下手中的酒。只不过他不太会喝,被酸味呛住,咳了两下差点全吐出来——幸好被借言的口腔悉数接住。 借言顺着酒靠近的、花了口红的嘴唇,像是火烧一般扭曲了他嘴边的空气,迷惑了他的视线,让他下意识地咬了一口。 “噫,你干什么!”借言猛地一后退,拿起一件破衣服擦嘴,“真没礼貌啊,你!” “真是对不起。”祝永言连忙老实道歉,一激动却把杯子倒了,哗啦啦地洒了一地的啤酒,未融化的冰块也碎在了地板上。不过反正他也不适合喝酒。 “我明白了,”借言歪着脑袋轻笑,“你这是瞧不起我的酒。” “不……不是的。” 借言像是棒球比赛前做热身的参赛选手一样,脑袋左右转了转,扭了一圈肩膀。然后,她迎面坐上祝永言的大腿,低下头,向他们刚见面的时候一样,在他耳边啵了一个口水泡,用做作妩媚的声音说:“那你证明给我看。” 如果祝永言还有一点点清醒,那么他该明白这不值得。 出于某些原因——借言确实令人着迷,这气氛由不得他说不,或者是年少方刚的血气——他一点都不清醒了。 如果他将来要拯救这个地方,那么他就应该了解这个地方,不是吗?既然是她的热情邀约,在这里也是寻常事情,那么他做了也算不得什么丑闻污点,不是吗?就算回家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情,只要把借言说过的话复述一遍,那么也不会令母亲感到失望,不是吗? 不是的。 要拯救这里就必不陷入这里的泥潭沼泽之中,下环的丑事最终要用上环的道德来评判,母亲更可能会因为借言年纪还小被勾起往昔回忆,崩溃自责对他高声呵斥。这些是祝永言平时谨遵的内心律令。他有一个清醒的脑子,有一颗向善的心——直到借言把它们全部燃烧殆尽。 像雨夜的闪电击倒擎天巨树,借言让他的一切上环人特质变成了倒在地上的焦木,徐徐散发着恶臭难闻的青烟。 他在为自己找借口,试图给自己的冲动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放走了第二次弥补的机会。 无论如何,他成功地说服了自己,接受了借言身体层面上的邀约。或者说,身体层面上的命令,毕竟按现在的情况,自己才应当是主动的一方。 “我喜欢你。”借言咬了咬他的耳垂,在他侧脸上落下一吻,“所以也请你喜欢喜欢我……的酒罢。” 说着倾下身子,左边的肩膀抵在他的胸口,画了一道酥痒的弧线。 她在邀请他品尝自己的身体。刚被酒冲刷过的,还留有淡淡威士忌味道的,像是三月的花瓣一样的少女的身体。 祝永言接受了她的邀请。靠近,用鼻尖点着她的下巴,任她饱满的唇轻轻按上自己的眉头。伸出舌头,带走了脖子上的一层佳酿,接着是肩膀,然后到锁骨的几颗水珠—— 到这里忽然打住。 借言猛地站起身来,哈哈大笑,解下自己的发辫,任由凌乱的波浪遮住自己的视线。 祝永言站起身,想要抱住她,却被她修长的手臂摁了回去。借言从鞋柜上的盘子里抓了几颗糖,扔掉了自己不喜欢的口味,剥开糖纸,然后全部塞进自己嘴里。吮吸两下,甜味盈满口腔,她又像刚刚那样,冲到祝永言面前,下巴靠在他的膝盖上。 她本来想的是,这时候就可以开始了,连手都搭在了祝永言的腰带上——祝永言却俯下身来亲吻了她的额头。 轻轻一吻马上变成了激烈的唇齿纠缠。 祝永言有些顾虑,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尴尬地举着在空中。借言轻车熟路,自然大胆得很,主动帮他解下了外套,飞快地扒了内里的衬衣,然后温柔地抚摸他胸口最敏感的位置。 我也应该这么做,祝永言想,于是他搂住了借言的腰,顺着浅浅的腰窝往上爬,描着她脊柱的起伏。手摸到了肩膀,然后抚慰就变成了拥抱。 “言言……”借言艰难地蹦出了这两个音节。 他吓一跳,为自己,也为借言。 被这位管不住自己了的少年抱着,她难得喘了口气,立马挣脱他的怀抱站起。沙发不是个体面的地方,起码不适合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无论这事情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今天晚上,她想要床。 于是借言跳上那张还算整洁的弹簧床,踢开碍事的杂物,呈大字躺在床上。现在她上身赤裸,因为淋了酒闪光如人鱼。全身只穿着一条有些旧了的蕾丝内裤,还有两只还算时髦的长袜。 她压在被子上翘起小腿滚了一圈,扯过一边的毛毯盖在身上,然后从被子底下扔出自己黑色的内裤。她的左手还紧紧攥住被子的一角,包裹得严严实实,却像是随时要掀开大喊“Surprise!”一样,有没有毛毯,差别好像都不大。 今晚既然不算钱,那么她也确实算是祝永言的一件礼物。 一,二,三。她在心里默念。 正如她所预料,借言今晚不会仅仅是白给的礼物。祝永言跪在床边,捧着她的小腿,褪去了她还穿着的长袜。借言顺着他的手,用脚趾爬过他的脸,然后勾向他的心口。 这个举动纯粹是出于习惯,用在这种好孩子身上太过大胆。庆幸的是她赢了。 他将借言的白袜脱去,一边轻抚拥吻,一边彻底赤诚相见。他的手指已经失去了平日的灵活,好像无法解开纽扣。他为自己脱下里衣的笨拙动作而发怒,直到借言的脸贴上他的腹肌,才稍稍平缓下来。 事到如今他必须承认,借言身上逃不掉的那个影子,现在像是附上了他的身。 他像着了魔一样。这些事情于他肯定是不熟练的,只不过她似乎能轻易地勾起他的本能,像是有横扫天下之势一般,探寻着借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十七岁多的强壮少年,要说完全没有知识肯定是骗人。学着记忆里录影带的模糊影像,他试图用口和手指占领借言的秘密花园。一嘴蜜液,一手粘腻,看着借言紧紧攥着毛毯的手,他的心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 身体紧紧跟着精神也做出了反应,有一些他能够控制,有一些他不能。跟着本能,还有残存的一点点理智,他在借言腿上蹭过几下,翻过身挺腰,就要将自己的全部送入借言的身体当中——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只不过她决定先让他停下。 “你不是祝永言,你也姓姜。”借言又是她那一副放肆诡怪的笑容,“你也生在下环,出生在‘中巢’的……的……”她假装停顿了一下,“我忘记我们以前住在哪里了,哥哥。” 她是故意等到这一刻说的。平心而论,祝永言虽然愿意低头服侍,可雏儿也不可能是什么模范爱人,她刚才并未得到太多乐趣。 但是这一刻,告诉他真相的这一刻,看着他微微瞪大的双眼,金黄色虹膜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也没有几场巫山云雨的快感能更胜一筹。 从一开始她就盘算好了。姜借言可不是祝借言,她可不是那个和妈妈躲到上环,傍着权贵过逍遥生活的孩子。她是被留下的那个,妈妈让她和精神病父亲一起在下环腐烂。 祝永言可以做到岁月静好,偶尔看着新妹妹活泼可爱的脸回忆一下他们的美好时光,但是她不可以。 他和她的差别不就是在那处伤口而已吗?因为父亲讨厌哥哥,在他脸上刻下那么狰狞的一道伤疤,母亲才终于决定带他离开她的。她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伴随着她每一次迎来送往皮笑肉不笑,心理都记着祝永言脸上的伤疤,并且随时准备朝他那半张好脸吐口水。 今天,她在刚出中环的地方看到了祝永言。 那张脸,那片疤,和她想象的分毫不差。她可以救他,可以帮他,可以卖个可怜然后钻到他怀里,甚至可以跟着他去上环,然后拜托现在的生活。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给他赎罪的机会呢? 她只想羞辱他,让他和自己一样,接受出身的安排,彻底烂掉融进下环阴湿腐烂的世界之中。祝永言其实睡不了那么久,是借言在他鼻子里下了一道猛药,又抽走了钱包,才害他一路晃到了最边缘的地方,最终与她的洋娃娃们碰面。 怎么走上前去,怎么与他搭话,怎么安排自己的姐妹,她在近日之前就排演过无数遍。 “我是你妹妹,言言。”借言歪着头笑道,“你该不会早忘记了吧?” 这句话没有让祝永言的动作停下来。起码没有像借言以为的那样,让面前低声喘着粗气的少年触电一般停下他的动作。 “我知道。”他回答,声音沙哑,贴着借言的脸。 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的左边的脸抵上借言的脖子,用粗糙的伤疤摩擦着她细腻的皮肤。“我保证这很快的……”祝永言断断续续地说,声音比平时还要沙哑,“别害怕……虽然我不很专业……” 借言没有预料到这一点,愣住了。 被他伤疤擦过的地方,像是被火灼烧过一样炙热。已经没有感觉的皮肤,整片整片地变得通红。耳背,脖子,锁骨,然后再往下。 她应当推开他,可是她不会。或许是她太过熟练,下意识地开始配合别人在她身体上玩弄的把戏,又或许是她并不排斥,心里暗暗渴望着祝永言能够继续下去。 借言没有推开他,甚至于借言主动捧起了他的脸,送上一个缠绵激烈的吻。缠绵激烈的吻,像是要讨回过去四年一千两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咒怨一般。 她似乎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舌头,嘴唇,甚至牙齿上,想要尝出祝永言没有说出口的味道。 借言是一个强壮的女孩子,但是也比不过面前这位十八岁的少年。她的手被按在墙上,下意识收回的双腿,也被少年粗暴地分开。祝永言强势地裁定了他们两个人的行动,立场对换,他像借言在地铁上那样,不由对方做出任何反对自己的举动,让事情按照自己的设定一步一步地向前推动。 腹内一股暖流,借言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脚尖。在拥入对方的瞬间,合上了自己的双眼。 快感迭高,让她眼前如新年晚上的烟花表演,灿烂之中并没有什么确切的形体。朦胧中,她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脸——或者是他的脸。本来就是兄妹,模模糊糊重叠的影子,是两个人也只看得见一个。 “言言。” 她忽然发现,这也是她自己的名字。那么她曾经说过的话,到底是诅咒祝永言堕落,还是谩骂自己下贱? “我在。”祝永言贴在她身上,用微弱的声音回答。 借言继续喃喃这两个简单的音节,“言言,言言……”,而祝永言也随着他们的节奏,温柔地回应了每一句。 两人共同攀爬至极乐之峰,呻吟阵阵如春天打架的猫儿。释放的瞬间,她控制不住地叫出了声,喘着气抱着祝永言的身体,用他身上冰凉的薄汗冻一冻自己潮红色的滚烫脸颊。 这个名字归我归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在现在,他们兄妹两个没有区别。这是父母之外,由他们自己选择的血脉相连。 为了弥补未曾有过的朝朝暮暮,他们放弃掉了所剩无几的理智,在身体的交融中,彼此认定成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