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她喜欢上了发呆。 搜魂的后遗症跟重度脑震荡有点像,平静的时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发作就如同天灵盖入锥一样,尖锐的抽痛,晕眩恶心,眼前白茫茫看不清楚,有时能疼半柱香,有时只是一瞬就好了。 发呆的时候,疼起来也好像感觉不到似的,五感仿佛被罩了起来,又像是神魂抽离,在半空中静静看看自己的躯壳。发呆的时候,什么都想不起来,心前所未有的轻。 然而师傅对她的状态似乎不太满意,总是无缘无故唤醒她。一回神总能看到他眉头轻蹙,薄唇没有颜色,抿成一条线。他常是这副表情,旁人看不出端倪,她却知道他不高兴。以前总想想为什么,想为他排忧解难,现在许是太累了的缘故,精力不济,也就不大多想了。 说起来他最近很反常,以前他极少有笑模样,现在却时不时就对她笑,想换了个人似的。以前她没下过厨,现在他莫名其妙有兴致给她做东西吃。以前他话很少,出门也不会和谁说,常常十天半月见不到人。现在他总是有事儿没事儿要跟她说两句,也不怎么出门了。她搞不懂。 这样很烦,真的。 她从来没有对他产生过什么这种情绪,但是现在就自然而然冒出来了,仿佛和该如此一样。 他缓步走进聆风阁,穿过正殿,踏入内室。 她最近很不舒服,他不想出声惊了她。 今天的莲子羹他做了七次,虽然味道还是不及她做的,也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了。这道菜她以前喜欢,若是她高兴,喝上两杯梨子酿也好。虽说她还在养伤,最好不要饮酒,但她最近总是闷闷,让他很忧心。 转过屏风,果不其然,她像往常一样半靠着软枕,眼神落在拴幔帐的如意鸳鸯勾上,却空空的,没有焦距,他走进来,她却不曾察觉。每看到她这副神情,他心里总是狠狠的一颤。 “你饿了吗?我做了莲子羹,你来尝尝?” 他尽量放缓语气,仿佛她是玻璃,稍稍大声,便能将她震碎。 她慢慢,慢慢转过头,待了一会儿,很和气的回他,“不了,师傅,我不饿,我想睡一会儿。” “没有你的手艺好,但也还过得去,你便尝上一尝,可好?不然,师傅陪你喝两杯?” 语气低婉,薄唇含笑,明媚胜过三月的春花,十六的满月。 她又看了他片刻,没再说话,靠在软枕上,合上眼,像是倦极了,又浅睡了过去。 他被活生生定在原地。 她刚才看着他,第一次在这次出事后眼中带上了情绪,不是恨,不是委屈,也不是最近常有的茫然和无视。 是厌恶。 很浅很浅,仿佛眼前的这个人并没有如何让她心绪起伏,只是恰巧碍眼,出现在了不该在的地方。 寒意从脚底一直漫过脊梁,淹没头顶。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渐渐炒得热了些。在座的诸天神仙不再拘束,不少都离了席去找相熟的好友亲朋,或是攀关系混脸熟拓宽人脉什么的,一时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她懒得动,又没有什么正事,索性赖在席上不动,一边又一搭无一搭和坐在她旁边的程珂说话,一边给自己包桂圆吃,不知不觉吃了半盘子,满桌子都是桂圆壳。 正当她心里合计着要不吃完这一盘子桂圆就撤吧的时候,眼前闪出一片纯白衣角,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实在是太久没见了,顿了片刻,她含笑抬头,“原来是离境真君。” 衣袍虽是通体洁白,却暗用天蚕丝镂了紫气东来,海上日生,是岐山天府惯用的图纹。 他大抵是没猜到我态度竟然如此和善,愣了几秒才回到,“宗主。” 说罢,好像觉得不妥,面上也挤出了几分笑意,但是怎么看怎么僵硬啊,“唉,这逢场作戏的功夫不如我了”, 她暗叹了一声。 “真君怎的今日有空来找我这个旧相识?可是看上了我们新出的燕归来,又不好意思说。你放心,虽说是限量,真君又不是外人,你且放心的去,我一会儿就着人送你几坛,你带回去尝尝鲜。” “那真是再好不过,宗主客气。”他嘴上说着得体的话,脸上的笑却已是维持不下去了。“宗主,不瞒你说,在下今日前来有一桩要事,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还请您千万施以援手,某感激不尽,他日一定涌泉相报。” 她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了些。 他想求我办事,很急的一件事,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只有她能帮他。 他有什么急事呢?她还真知道。两百年前一心清修,无欲无求的离境真君在无妄海般若幻境捡了一只千年的大妖,然后呢,玩了个养成,两个心意相通,结了道侣。本来挺好,什么事都没有,但是问题出在大妖的伤势上。他当初是被混元珠离了两魄,勉强被离境拼回来八分,如今又到天地间清浊轮回的时候,混沌愈发长生昌盛,以离境的道行也要压不住了。为今之计,只能从他老婆身上把混沌清干净,才能没事儿,不然反噬起来,魂飞魄散都没准儿。 按理说这般大的隐患,离境真君又那样深爱他的道侣,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来找我。原因很简单,他们俩有仇,他心里清楚,她根本不想管。 她半晌没说话,不由自主想着一些过去的事儿,手里没闲着,又给自己剥了个桂圆塞嘴里。 ”天道轮回,自有定数,应当想开些,”她笑了笑,“真君亲口跟我说过,怎么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 他整个人一颤,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里的光暗淡下去。 他嗓音压的低低的,带着苦涩的味道,“我知道宗主怪罪于我,我无话可说,您要我如何都行,轻夕他什么也没做过,还请您发发慈悲,救他一命。” 我没再说什么,低头给自己倒了杯酒。离境生性淡泊,有几分轻傲,这般说话真是难得,可见情真意切,也是真走到绝路上了。 但是啊,我暗自笑了,这又算什么,我给他下过跪,磕过头的。 我知道,我要是现在让他也来一遍,他一定答应,但是怎么办呢,其实不管他做什么,我也不可能真真正正把过去翻篇。 但那大妖确实无辜,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迁怒的人。她烦离境不假,但是攀扯旁人从来不是她的本意。名声什么的我从没在乎过,但是我确实做不来破罐破摔的愤青,没有说自己不高兴就非得让把杆子打不到的人都不爽的恶趣味。唉,要不就。。。 她正神游,意料之外,离境又开口了,比刚才松快不少的样子跟我说,“我便知宗主心善,这般犹豫可是因为尊上的缘故?在下知晓曾经犯下大错,如今悔之晚矣,故尔昨日已拜访了尊上,负荆请罪,尊上心慈,业已谅解,宗主莫要担忧。” 他提起尊上的时候,她便静静抬头看他的眼,他眼底是深深的,掩不住的惶恐不安,但他咬咬牙,还是说完了。 他说完后,一片死寂。 众人皆知她和离境真君不和,知道详情的基本没有,但这完全不影响各位神仙在离境不声不响走到我跟前寒暄时默默吃瓜,期待后续发展。是以从刚才起,我们周围三丈内就慢慢没人了。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来了个雷,一瞬间悄悄围观的诸位连低声交谈也没有了,生怕她立刻掀了桌子打架,他们受了池鱼之灾。 她淡淡的回他,“还是真君思虑周全,既然如此,三日后清谈会毕,我随你走一趟就是了。” 他从刚才大概就没有喘过气,如今心中一颗大石落地,赶忙给她深施了一礼,“多谢宗主大恩。” 她不想再说什么了,点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她现在真想多喝几杯。离境没敢再烦她,默默走了。围观的人各自散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程珂打从离境刚来就没说过话,饶有兴味的盯着瞧。现在他又活过来了,耍着他那骚包的撒金扇,悄没声凑到她跟前,“你跟他有仇?他是你哪个前任?虐恋情深?”我实在懒得搭理他,顺手把桂圆扔他嘴里,“少说两句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他一边嚼吧桂圆,一边还含糊着说话,“你活得挺精彩啊。” “呵呵。” 她现在没心情理他。其实情有可原,她大可不必这么矫情。当时我和离境的结仇的事尊上只知大概,不知细节。他向来是那个脾气好的,这一点她从来比不了,离境还跟他有那么几分交情呢,要是跟他好好诉诉苦衷,他可能就答应了。离境确实是在利用他,他到底跟离境说了什么从离境口中她也就信个三成吧,但是他肯定是心软了,这一点上,离境没有那个胆子骗她。 这是哪个诸葛在世给离境这个直肠子出的注意啊,真他妈的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