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再亲亲小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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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府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大户人家,亲眷多,一半在上海,一半在宁波无锡,还有一星半点的远房表亲在川渝方面,是大小姐嫁过去之后衍出来的一支。祖上做过官的,是正经人家,只不过现如今也没有什么官去给你做了,时局不好。侯老爷去世之后,新老爷是个不管事儿的,又有阿片瘾,大夫人心脏不好,生小少爷的时候就走了,因此传到这一代竟是独苗。这样的孩子不好养活,老人家的说法是要找个替身一起养在那里,将来有什么三灾八难的,自然是替身去做了。这是一种又老又残酷的迷信文化了。 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不会让孩子去知道的。所以佘小满的存在,对侯少驹来说,一直只是玩伴罢了。佘小满的母亲是专门照顾他的帮家阿妈,姓沈,名字已经不晓得了,只是听说是一个很俗的名字,她自己也从来不谈。沈家其实是乡下的大族了,原来把孩子送来侯家做帮佣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在过去很常见的,所以沈妈还是裹过小脚的女人,据说她的丈夫去世的很早,留下了她和佘小满,在她的家乡,遗腹子是很不吉利的,所以虽然是入赘来的,孩子也不曾随母姓。 沈妈很少提及家里的事情,虽然面孔上总带着和一般帮家阿妈不一样的神气,却从来不曾真正谈过家里的事情,她的出生对她来说似乎既是荣耀,又是耻辱,没有人知道深埋在她身上的那些陈年旧事。只不过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寡妇带着遗腹子生活在大家族里,会经历些什么,也不必去多猜了。 沈妈虽然不招人待见,可毕竟是带侯家小少爷的老妈子,没有人真的敢说些什么,在仆人里,也是有等级之分的,最大的自然是老爷夫人的仆人,接下来就是嫡少爷,再来才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侯少驹其实不喜欢沈妈,因为她总是管他很多东西,没有母亲的小少爷,老妈子自然要担负起管教的责任。而这样一来,怨气就要撒到另一个人身上,那就是佘小满了。 从侯少驹有记忆开始,佘小满就一直生活在他的身边,甚至他偶尔恍惚有襁褓里的记忆,边上似乎也躺着一个闭着眼睛粉嫩泛红的小婴儿,那大概便是佘小满。他曾经问过家里的人为什么佘小满不是家里人,却也能生活在家里,因为别的家仆的孩子是不曾生活在家里的,偶尔来一下,也只能借住在厨房,用两条板凳拼拼凑活一两晚就要走。 可是佘小满不同,佘小满就住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到十四五岁了,他们都一起睡觉,而沈妈就睡在外间的床上,守夜。 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甚至先生来家里教课的时候,佘小满也要站在边上,陪着侯少驹一起念书,当然他不用学的,只需要陪着。 佘小满从小就是个小迷糊头,他的眼睛是一双可怜兮兮的下垂眼,嘴唇薄薄的,委屈的时候两个嘴角都要往下弯,看起来很好欺负。因而侯少驹也不完全是因为沈妈的缘故才欺负他,有的时候就是要欺负他而已。 欺负佘小满是顶好玩的事情,他会哭但不会闹,更不会大声哭,他就只会很小声的啜泣,然后把两只手绞在衣服的下摆,两条腿也夹得紧紧的,好像尿急那样子,他也不会去告状,因为沈妈只会告诉他,小少爷跟你玩是你的福气,你怎么还好生气了。 可是一直哭也不好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才比较好玩,深宅大院里出不去的小少爷自然是得了趣味就孜孜不倦的。他总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都是那些来找父亲的人,或者是希望讨好他的下人带回来给他的,如果他觉得佘小满哭得差不多了,那就会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个什么,佘小满看到东西就破泣为笑了,也不哭了。有的时候是木头做的小兔子小马,有的时候也只是一小块云片糕,他都很开心,佘小满爱哭,但是不记仇,也很好哄。 老妈子们有时候在后厨房遇到佘小满,总逗他,说小少爷讨厌死你了,等将来小少爷当了家,一定把你卖到大山里去做苦工。佘小满听了只默不作声地跑走了,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有一天,这件事被侯少驹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一刻也忍不得,半大个人训那些老奴隶,告诉他们管好自己,少去操心别人的事。 老仆役们不好直接回嘴,也只是面上带着笑阴阳怪气两句:“诶呀,驹少爷,我们哪里说得他了,自然只能你亲自教训了。” 侯少驹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却也不觉得舒服,只管自己去追佘小满,没有见到人,到了晚上洗澡的时候才见到。 小的时候还是一人一个老妈子,将他们搁在浴盆里一起洗的,现在大了,沈妈只是替他们端正好洗澡水,洗倒不帮忙了,只不过还是泡在一起洗。其实外面人家里十岁出头还是老妈子洗澡的也不少,不过侯少驹不喜欢沈妈,所以后来他们都自己洗了。 洗澡水一早就放好了,侯少驹一个人坐在浴桶里,两只手放在桶边上磕着自己的脑袋,突然听见门响了一下,又听见几声动静,便问是不是小满回来了。 听见一声细细的蚊子叫一样的应答。那便是了。半高的人影在屏风后露出个影子,掌着一盏灯,缓缓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袅袅绰绰,终于到尽头,露出个人,雪白的小孩子捧着个罩着橘黄色的灯笼的灯台。侯少驹拍拍水,对他说,你进来,你再不来水都要凉了。 佘小满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把灯放在一边的细腿高桌上,他站在屏风前褪自己的衣服,粗布做的夹衣褪下之后,只余下细腻白润的肌肤。侯少驹看着他赤裸的后背,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佘小满回过身来,露出发育不良的身体四肢,还有他走路的时候,在他跨间轻轻晃动的小鸟,连毛都没有长出来。侯少驹在他进来的时候,忍不住摸了一下,逗他说小满像个女孩子。佘小满吓了一跳,差点跌进盆里,还是侯少驹眼疾手快拉了一半,扑在侯少驹怀里。 侯少驹撇撇嘴:“小满,你身上可真是一点肉都没有。” 佘小满瓮声瓮气道:“我又不像少爷……” 男孩儿的嘴唇不像一般孩子那样不是苍白的就是深色的,反而是一种粉红色的,沾了水之后看起来那样润泽,像广东人在市集里卖的红豆钵仔糕,有人买回来给侯少驹吃过,半透明的,用两根筷子插起来在阳光底下看,粉粉的,非常好看。佘小满不敢动弹,他觉得侯少驹似乎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又看见侯少驹盯着自己的脸靠得那样近,他不好意思起来,刚想叫他一声,嘴唇便碰上一个软软热热的东西。 佘小满惶恐地睁大了眼睛,那热热的东西不光是贴着他的嘴巴,甚至还要伸进他的嘴巴里,事实上也确实是伸进去了,但是只是一下,就出来了。佘小满不敢置信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两只手捂在嘴巴上,怔怔地盯着侯少驹。 少爷舔了他的嘴巴。 他在做什么。 侯少驹把手指竖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黝黑的眼睛像两颗漂亮的黑曜石,直直地望进佘小满的眼里,佘小满恍惚间把自己的手放下了些,侯少驹又凑近他,洗澡水有些冰凉,吸取着身上的热量,佘小满噤若寒蝉,裸露于水面的皮肤激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少爷的嘴唇又贴过来了,湿热的,生涩的,但带着生机的。 佘小满不相信老妈子们说的话,因为他知道少爷不是真的讨厌他,但他也不知道少爷会喜欢他。虽然侯少驹从来没有真的说过喜欢他。 侯少驹十五岁的时候,侯老爷才送他出去念公立学堂,要他见见世面。侯少驹自然希望佘小满同他一起去,可是这样一个外强中干的家,怎么可能匀出多的银钱去供一个下人念书去。于是他们便不能整日整夜都呆在一起了,一个礼拜有五天要去学堂,这五天,佘小满只有晚上才能见到侯少驹。 白日里没有了伺候少爷的活计,自然就要分派去别的地方。侯老爷不信迷信,替身这种东西,有没有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要紧的,原来就是养个玩伴,可是现在也不那么需要这个玩伴了,沈妈不得不为母子俩的后路担忧起来。可巧听见后厨议论姥爷房里点烟的小孩子回家去了,正要寻一个去,沈妈便义无反顾推了佘小满去做这活计。 毕竟是在老爷身边做事情,管他是做什么的,自然比在后厨房打杂来的好。 佘小满其实没有见过几次侯老爷,可能也就两三回,还是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侯老爷还没有染上阿片瘾,有时候会来看看少爷,问课业的时候,下人们要回避下去,佘小满对老爷的样子几乎没有印象。 沈妈把他带到门前,只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人吊尖了嗓子的笑声,佘小满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沈妈推了他一下,他回头看了看母亲木头一样没有表情的面孔,冷酷的俯视着他,知道没有回头路,心里想到少爷,可是少爷上学堂去了,哪里还有少爷。 陈旧腐朽的雕花木门在推动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下雨天穿橡胶靴那样的不自在,房间里飘荡着青灰色的烟雾,那是一种腻人的甜香。门在佘小满的身后砰地一声被关上,他打了个冷颤,噤着声音连呼吸也不敢。 他在这个仿佛蒙着眼前行的空间里缓缓的向前行,向前行,一直听见女人的窃窃私语,他畏畏缩缩地看过去,一个发髻松散的女人躺在榻上,上身着一件粉红色大褂,散散开着几颗扣子,露出一些红色的里衣,下身是一条翠绿的裤子,绣鞋小巧……佘小满虽然不谙世事,也知道这大约就是下人们讲的,老爷从堂子里带回来的女人。她的眼底有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美貌不假,确是一副刻薄的漂亮。他不敢看女人的眼睛,移开目光却扫见一张面颊凹陷,面色发黄的脸,他吓得把头低下去,不敢抬起来。他来不及想那是什么,只知道恐怖,像没有灵魂的骷髅,附着一层皮肉。 那榻上突然有东西敲了敲,一个极沙哑的声音问他:“点过烟吗?” 佘小满轻轻摇了一下头,又怕他们看不见,发狠劲似地又大力摇了一下子。 女人的笑声钻进耳朵,操着一口软糯的方言:“哎呀,你去搭他讲什么东西,他哪里晓得。” 男人嗤之以鼻似地冷哼了一声,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又听他指挥:“那你教他呀。” 女人又笑,笑完又听她叫:“弟弟,你过来这边。” 他的脚似有看不见的鬼手捉住,走一步都极困难,额角有汗滴下来,走到榻前竟汗湿了整块背心,他的眼睛只盯着桌子,妓女的指甲染得鲜红,苍白的手端着烟枪,摆弄,台上有一个油灯罩着玻璃罩子,玻璃罩子上全是发黄的烟油,靠近底部渐渐发黑。佘小满紧紧地盯着,怕自己记不住要做的事情,这里没有少爷,这里只有他自己。 侯少驹下学回来时,只在门口见到满脸堆笑地沈妈,他把帽子摘下来给沈妈拿着,问小满去哪里了,沈妈还在恋恋不舍观望那辆新汽车,那是侯老爷为了面子买的,其实负担燃油并不轻松,何况还要多养一个司机。 侯少驹没好气地喝她:“我问你小满呢!” 沈妈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了又支支吾吾,眼光躲躲闪闪,迟迟不说下文出来。侯少驹知道出了事情,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问沈妈肯定是问不出的,索性跑到后厨房去问别的人。 厨子回想了,只记得一天没见到佘小满,别的他也不知道,又问了洗菜的老妈子,老妈子骂骂咧咧说小东西一天没看见了,菜也没人洗,忙啊忙死了,不晓得。一直问到洗衣服的,说看见沈妈拉着孩子往前面去了,好像去老爷那里,老爷那里缺一个点烟的。 侯少驹的心里漏一拍,怎么会到父亲那里去,那些人吃了大烟,神志也不清醒,连他也不常去……正要到了,听到一个声音跌出房来,痛哭,他的脑袋好像被打响一个铜锣,狠狠地击了一记。老妈子的脸上是惊恐的恐怖的,她抱着自己的面色苍白的孩子跌在地上。佘小满的一只手垂在那里,上面插着一块沾满油黄烟渍的玻璃片,鲜血顺着玻璃片缓缓的滴落着,像看一个血做的水沙漏。侯少驹感觉不到腿上的知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跪下去,怎么抱住他。他只记得抬头的时候,他鬼魅般的父亲立在门里,门掩住他脚边的一团什么东西,只看得见一个女人挽着发髻的脑袋躺在地上,父亲的辫子散着,看起来似古书里走出来的怨灵。他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端着烟枪又坐在进门正对的一把椅子上,吸了一口烟,火星子明了又暗,有一种诡异的静谧。 佘小满逃过一劫,只不过他流了很多血,医生说他要吃点内脏和鸡鸭血来补一补,沈妈舍不得那个钱,嘴上答应,背地里吃了几天白粥,终于被侯少驹捅破,他到后厨房去讨那些东西,厨子只说那是给老爷少爷吃的,现在买菜辛苦,哪里还能匀得出来给一个下人吃。又听见老妈子扯笑,驹少爷不是一天到晚作弄小满,怎么现在又要来讨鸭血了。侯少驹觉得恶寒,他们怎么能就这样笑得出来,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似乎都刷上了白灰,死气沉沉,而这个宅子里唯一的生机正奄奄一息。 侯少驹没有再理论,只跟沈妈说去吩咐厨房说他晚饭想吃鸭血做汤,老妈子满脸欢喜地去了,再无其他。 佘小满没有再去点烟,由侯少驹亲自安排留在他房间打扫,别的活计不许去做,沈妈一开始心里不自在,后来听他说他亲自去和账房说把他的零用钱拨一部分给他们,才就此罢休。 春去秋来,苏州城终于也不再安全,沪上沦陷,苏州城更不必说。日本人初来乍到,要扶一个人做傀儡,人人自知,确是谁也不想做这个傀儡。谁不知道荣华富贵都是一时的,骑虎难下才是真的。侯老爷抽大烟的时候陡然少了,只看他天天要出门去,原来仆人们总盼望他要出去,多出去,才能维持家计,现在却是人心惶惶,他们心里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侯少驹念的学校被日本人接管了,好在他还有一年学念,他的国文老师很喜欢他,偷偷告诉他,叫他跟父亲谈谈,他那里有个名额可以到香港去念大学,现在国内局势不好,香港到底是英国人的地方,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还要安全点。侯少驹自然想答应下来,可是侯老爷那边……父亲常年抽大烟,恍惚是一回事,只是家里的开销拿不出来那么多,他不见得愿意给他走。 夜里吃饭,侯少驹难得同父亲同桌,最近父亲常常出门去,若是在家里抽烟,晚饭总是他一个人在房里吃的。 “爹。” 侯老爷抬了抬眼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侯少驹踌躇了片刻,把碗筷放下,道:“孙老师跟我说,他那边有一个名额可以去香港念大学,叫我去,说安全点。” 侯老爷皱了皱眉:“什么名额,我怎么不知道。” “学校里的留学名额,我的那个学校原先不是英国人办的。” 老头子哼了一声,颇为不屑:“我倒差点忘记香港不是中国的了。” 侯少驹摸不准他的心意,不知道如何接话,这件事是他无论如何都想做的,国内不安全,他也想带着小满去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如果今天讲不好,过几天再提一提,总归要说下来。 “下个礼拜就走吧,我来买机票。” 侯少驹一愣,抬头看向父亲,男人的面色暗黄,看起来病恹恹的,却又听他说:“大学怎么弄你自己去想办法,香港是要去的,苏州城里情况不大好,我们到香港去找你姑姑,你自己做好准备。” “就我们两个吗?其他人呢?” “什么人?” “小满他们呢?” 侯老爷看怪胎一样看向自己儿子:“他们自然哪里来回哪里去,总不见得带他们一道去香港。” 侯少驹急道:“不行,小满一定要跟我走,不然我哪里也不去。” 侯老爷鼻子一哼,拍了一桌子:“你是侯家唯一的香火,你讲不去就不去,这是由得着你的吗,我已经和你姑姑讲好了,叫她安排一处房子给我们住,你必须要去的。” “我一定要带上小满的。” “想都不要想!” 晚餐不欢而散,后厨房偷偷流传起父子二人的争吵,佘小满还不知道事情,在后厨房热给侯少驹的牛奶,就听见洗菜的老妈子两手插在胸前讽刺道:“我们这些尽心尽力,半个妈一样服侍的少爷倒不怎么牵挂的,偏偏有的油头粉面的小姑娘一样的东西,他牵挂得不得了,我看将来少爷老婆也难讨吧。” 佘小满听得迷糊,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端着热好的牛奶赶紧就出去了。回到房里,侯少驹已经在书桌前看书,见到小满过来,脸上浮现笑意。 “你到哪里去了?” 佘小满把牛奶端正在桌上,指了指:“我去给你热牛奶,断了好久了,今天才买到的一点。” 侯少驹无奈道:“都这个时候了,也不着急这么一口东西。” 佘小满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别的话说出来,他不懂外面那些事情,但也知道不太平,日子不好过,送菜的小张已经回老家了,最近要沈妈和他亲自出去买,街上到处都是提着枪的兵,他们瞧见就低下头贴着墙过去,生怕对上目光。 “小满?” 佘小满抬起头:“嗯?” 侯少驹对他招招手,他乖乖走到他身边去,把一只手交给侯少驹。侯少驹握着他的手,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小满。” “嗯……” “父亲说下个礼拜要去香港投奔姑姑。” 佘小满明显一怔,侯少驹看他的脸色,赶紧安慰他:“但我已经跟父亲说,要带你一起去的,虽然父亲还没有同意,但是我会说服他的,你不去,我就也不去。” 佘小满总算明白后厨房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他也想跟着少爷去香港,可是母亲还在这里,他肯定不能抛下母亲。 “那我阿娘……” 侯少驹皱了皱眉:“你还去想她做什么,她从小把你做赚钱的一样东西在用,你病得要死了,她也没有眨一下眼睛,还在那里钱不钱的,在她眼里,你不如她的钱重要。” 佘小满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痴痴地笑了,一手摸在他的脸庞上。侯少驹看他笑,心情也舒畅一些,将他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喃喃叫他的名字。 去香港的事情一直敲不下来,日本人这边逼得紧,侯老爷怕自己再不抓紧,就要被捉去做伥,想来想去还是要把儿子说通,尽早离开。他记得那个小满,几年前来给他点过烟,从小养在家里的,是听了老太太的话养的,用来做侯少驹的替身,怕他不好养活的缘故。他的娘也是家里的老佣人了……侯老爷思前想后,亲自叫了一趟佘小满。 佘小满听见的时候正在后厨房择菜,最近家里的伙工辞了几个,他也到后厨房来帮帮忙。 “小满?老爷叫你去一下。” “老爷?” “嗯,快一点去。” 佘小满对那个恐怖的老男人心有余悸,对那间烟雾缭绕的房间更是恐惧。他摸了摸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不由打了个冷颤,不过还是去了。 侯少驹回来没见到佘小满,去后厨找人,只听说是被父亲叫走了,他心里觉得不好,正要去寻,就看见佘小满已经回来,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说了他什么。 他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问他:“爹叫你去做什么的?” 佘小满一副魂未归位的样子,一直等侯少驹问了两三回,他才回过神,对他笑笑:“没什么,我没吃饭,有点头晕。” 侯少驹松了口气,又小声嘀咕:“怎么好不吃饭呢,我去叫厨子下碗面。” 佘小满拉住他,摇摇头:“不饿,想睡觉。” 侯少驹摸摸他的头,点点头:“那回去睡觉吧。” 夜里,他们挤在一起入眠,冬天寒冷,佘小满身体不好,总是冰凉,被窝里要放两个汤婆子才行,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汤婆子,佘小满的手搭在上面,被侯少驹握住。 佘小满睁着眼睛缓缓地眨着,却不睡觉。侯少驹察觉到他的目光,问他怎么了。只听他说:“少爷,老爷答应叫我一起去香港了。” 侯少驹惊讶地睁开眼,问道:“真的?” 佘小满迟钝地点了点头:“嗯,真的。” “太好了!那……那爹说哪天走了吗?” “嗯……就后天。” 侯少驹点点头,松了一口气:“我本以为爹不会松口,现在可以放下一颗心了……等明天我去学堂见过孙老师,谈一谈。” 佘小满没有应声,他看着侯少驹沉浸在喜悦中的面庞,脸上浮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他把汤婆子推出被窝,主动钻到侯少驹的怀里,向他抬着脸,侯少驹闭着眼落下一个吻在他的眼睛上。佘小满觉得痒痒的,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只听他喃喃道:“少爷,再亲亲小满吧。” 侯少驹无声地笑了,掐着他的腰将他往上来,两只手攥紧他的衣服里贴着光滑的皮肤抚弄。亲吻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体上,又像是泼洒下来的岩浆,要一点一点融化他,一点一点腐蚀他,他身体最脆弱的地方也被包裹起来,温柔得像胚胎周围的羊水。佘小满把手指插进侯少驹的头发里,他不敢用力抓,只敢折磨自己,圆润的脚趾头绷得紧紧的。 “啊……” 他叹息出来,眼睛竟然落泪,楚楚可怜的下垂眼望着他的少爷,唇舌便又饥渴地缠绕在一起。 天微微亮的时候,侯少驹不知道,佘小满曾经虔诚地吻过他的眼睛。 手续已经办妥,侯老爷将家里的佣人们都遣了,只留下一两个做看家人,出发是在清晨,他们要连夜开车到上海去,躲避一些眼线,最近飞机已经不飞,他们打算坐船去。侯老爷为了出城花了大价钱,他坐在车前座,面色沉沉。这是一条极荒凉的小路,轿车在树木的掩映间穿行,佘小满贴着侯少驹歪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侯老爷正拉着细长的眼睛盯着自己,他看了看,微微仰头看向侯少驹。侯少驹的眼睛的闭着的,他没有作声,依然乖乖的伏在他的肩头。 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了。 清晨的轮渡人群复杂,工人和旅客,各自带着一副严肃的神情,穷苦的人面色黑黄,还有油亮的汗挂在面孔上,逃亡的人,无论穿着多漂亮的裙子,多得体的西服,面容都是惆怅的,同他们的亲人朋友在甲板上依依惜别。 侯少驹却是这船上唯一不觉得悲伤的,他最爱的人现在就在身边,而他就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他决心要在香港半工半读,一定要独立,带着小满过上新的生活。 “小满——” “少爷。” 侯少驹顿了顿,对他笑:“嗯,你先说。” 佘小满笑笑:“我想下去找找我娘,她说她今天会来送我的。” “沈妈?”侯少驹皱了皱眉,怀疑道,“哪里有你妈,况且苏州来上海那么远,怎么来得到呢?” “我也不知道,但她说会来的,我还是想下去看看,毕竟都不知道多久见不到了。” “那我陪你一道下去吧。” 佘小满摇摇头:“少爷不喜欢她,我知道的,我下去见一面就回来,找不到人我也就回来了,少爷先回船舱里休息休息吧。” 侯少驹权衡一下,也就答应了:“嗯,你去吧,快点回来。” 佘小满的脸上绽出一个漂亮的笑来,他好像极富眷恋地看了侯少驹一眼,侯少驹当时没能明白为什么。直到轮船鸣笛,他奔到甲板上望向岸边的那个小小人影,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为什么。 那是佘小满在向他道别。 那是三八年隆冬的一个清晨,我们失散了。 - “先生。” …… “呢位先生?” …… “先生!睇呢边啊!” 老人总算回过神来,眯着眼睛朝海关递出自己的证件,在他那个年代的人里面,他已经算是很老的人了,大部分人都没有熬过那个年代,或者说熬过了却也离开了。他的耳朵从前被炸聋了一只,另一只也不太灵光,又听不太懂粤语,只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了句对不起,有点不好意思。 海关的人对他点点头,皱着眉看他的证件,头也不抬地问道:“去香港做咩呀?” “啊?” 海关又大声喊了一遍:“去香港,做咩呀?” 老人摇摇头。 海关叹了口气,又道:“去香港!什么事情!” 老人这才听清,点了点头:“嗳,嗳,晓得了,去香港,去香港,去……去探亲的。” 海关点点头,敲上了章,把证件还给他,手指向旁边:“去果边……去那边检查。” “嗳,嗳。” 做安检的警察向他示意他张开双手:“先生,擘开对手,多谢。” 老人颤巍巍地把手抬起来,检查的人扫过他的全身,再次抬脸的时候,对他示以微笑:“先生,欢迎嚟香港。” 他把手放下,抱着自己的包笑了笑:“嗳。” 最近九龙警察局总有个老人家来问话,要找一个叫侯少驹的人,一九二一年生,祖籍是苏州,讲了几遍说没有,也没见他听进去,第二天还是一样来。警长不好请他出去,毕竟是老人家,就叫一个实习干警Amanda负责他,叫老人家不要在警局滑倒就好。 Amanda家里阿妈也是大陆人,当初逃难随家里来的香港,后来一直没有回去过,所以对这位老人家也感到好奇。她替他倒了一杯水,问道:“先生,你要揾嘅人系边个哇?” 老人家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她:“啊?” “啊……你要找的人是谁呀?” “奥,奥……”老人家了然似地低下了头,顿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地笑了一下,“是我爱人。” “爱人?太太来香港多少年啦?” 老人家苦笑着摇摇头,又慢吞吞地说:“五十九年了。” Amanda吃了一惊,又问:“没有回去过吗?” 老人家点点头:“联系不上……只听说,在九龙住。” “时间这么久了……” 五十九年,时间已经太长,没准在香港已经搬过几次住址,可是……可是就算搬家,也不应该一点都查不到才对。Amanda想了想,对老人笑了笑,回到办公区开了台电脑来查:“侯少驹……” 她对着列表看了一圈,确实并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Amanda,在做咩啊?” “嗰个老伯咯,太太一直搜唔到。” “嗳,”同事拍拍她,摇了摇手,“唔白费力气啦。” Amanda疑惑地看向他:“点解?” “只要唔死,肯定都在电脑里面,搜唔到的,自然都不在人世的多了。” Amanda愣了一下,所以才只告诉他找不到,却不告诉他真相? “怎么会……” Amanda回到老人的身边,坐在他身边,老人迟钝地对他笑笑,又回过头端着自己的杯子反反复复的握紧又松开,等着自己的消息。 “先生,你太太啊……” “嗯?” “我是说你太太啊……”Amanda咬了咬唇,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不然去公墓看看……也许会找得到也不一定……” 老人家的手突然不动了,只是静静地坐着,Amanda怕他过分激动,却发现他显得那样安静,他眯着眼睛,肌肉牵扯着脸部皱纹笑了一下,缓缓地站起来,对她讲:“谢谢你,小姐。” Amanda要扶他,却被婉拒了,老人抱着自己的一只小皮包慢慢地离开了警察局。Amanda望着他渐渐远去,埋没进人群的背影,突然不知道自己所做到底是对是错。可是一辈子不知道真相也许更残忍吧,至少要好好做个告别,才能不留遗憾。 虽然也没办法再做真正的告别。 “战争时期嘅……都喺度啦,侯姓,侯姓……先生,呢边开始。” 守墓的人没有得到回应,回头寻人,看见老人家站在一块碑前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已经明了,他已经见过太多类似的场景。 佘小满一进墓园就觉得他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他在这里,可是他又那么地希望他不爱在这里。 这张照片他没见过,估计是在香港拍的,看上去比他离开时候的模样再成熟一些,可是依然是年轻的,英俊的,他应该很受欢迎吧,不知道有没有再想起过他。 他把他随身的小皮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两个木头玩偶,还有一小包塑料包装的云片糕放在他的墓前,抱歉道:“少爷,你送我的东西,打仗的时候弄丢了不少,只剩了这两个了,云片糕现在找不太大到地道的人家做了,我就在百货商店买了一包带过来,你不要不开心。” 他叹了口气,吃力地弯下腰,把手放在墓碑上,松了口气似地笑了一下:“总算,能再好好看你一眼。” “Amanda?” “咩事啊,伟忠哥?” “接到一起死亡申报,你去接一下,纸在呢边。” “奥……一九二一年五月二十一号生…佘小满……苏州?” 年轻的女干警盯着纸上的照片愣在原地,周围的声音突然变得那样遥远,她好像听到半个世纪之外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嘈杂的,喜悦的,痛苦的,最后都化为一阵忙音。 一九九七年的一个冬天,我们终于又回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