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3
太狼狈了。 伊格在他这辈子都不想丢脸的人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哪有人会喜欢一个软弱的Alpha呢？可他终究不得不亲手揭开他们都避而不谈的共识。兰登不爱他，连谎言也吝啬给予。 酸甜的樱桃酒因为情绪爆发裹上凉雨汹涌地激荡，最终随着重力慢慢下沉。苦涩从四面八方钻进眼耳口鼻。 “别哭了。”兰登转头避开了他的眼睛，视线投向墙角。 那里什么也没有，兰登连施舍他一眼都不愿意。明明身体贴得那么近，其中却早已被划开了无形的遥远距离。 “为什么啊，兰登。为什么偏偏是你。” 无力席卷全身，手臂一时支撑不住身体。伊格胳膊软下去，趴在兰登身上。男人只剩沉默，衣物布料被他的眼泪沾湿，胸口随呼吸起伏。 “这么多年，我每天、每天都在告诉自己，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我应该听话，应该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活下去。” “可是我忍不住，因为你。快十年了，兰登。我们明明住在一起，却活在两个世界。你藏着太多的秘密，让我好像从来不认识你。父亲，老师，甚至还有里德尔，他们利用你，伤害你，但就连他们对你的了解也比我更多。而我明明那么爱你，却……” 汹涌的悲伤挤占了声带，伊格喉咙哑得发疼，捂着眼睛抽泣。他不无恶毒地想也许兰登骨子里就贱，好的不要，偏偏哪里是死路就往哪里逃。 “而这只是因为我不够格，对吗。因为我只是一个被领养的孩子。我没有家族，没有背景，没有任何资本走进你的世界里。” “如果雷蒙德当时没有带我回来该多好，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事情，永远也不会痛苦。”伊格绝望地发笑，“如果当时没有人抓住我的手，没有人自作主张改变我的命运，再怎么糟糕的生活，都比爱你快乐。” 他泪眼隔着朦胧的视线对上兰登。男人牙齿轻咬嘴唇，默然无声。雨点拍在玻璃窗上，房间里只听见沉重的呼吸。 “那就不要找错仇人了。”兰登淡淡开口，“当初决定带你回来的人是我。” 伊格昏胀的大脑迟钝片刻，“可是……” “他不过是帮你办个手续而已。”兰登胳膊支起上半身，稍稍低头看伊格，“你以为这个家里说话的人是谁？” 属于兰登惯常的虚张声势。但伊格此时已经无心在意。“为什么？”他茫然地摇头，“你根本不喜欢我。” 遮在他童年蓝天的乌云，兰登画了三分之二有余。这个男人会想尽办法挖苦和讽刺他，不屑地看他被打击得哇哇大哭去找雷蒙德求救。 “的确。儿童麻烦死了。”兰登哼声，“福利院当时又叽叽喳喳吵得要命。我一秒钟都不想多呆。” 伊格不作声。对他来说能住在福利院里没冻死街头已经是万幸了，但那里的环境不可能入兰登的眼。 “当时你坐在角落里，给比你更小的两三个孩子念书听。他们坐在你脚边，很没耐心地抓你裤腿。你把他们赶开，他们又爬上来。我在门口看了多久，你就重复了这个动作多久。” 是吗？伊格想。时隔多年，他都快忘记那天的情景了，但兰登竟然还很清晰。伊格只记得看护的姐姐匆匆跑来，神色紧张地带走了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交到了一个笑容和蔼的男人手里。他跟在男人身后走出福利院大门，习惯性用胳膊挡住了刺眼的阳光，看见有人吊儿郎当地站在一辆一眼便知价格不菲的轿车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伊格被吓得一怂，不由自动躲到了男人身后。从出门来男人一直牵着他的手，给了年幼的男孩充足的安全感。 “兰登。”他听见男人温柔叫道，“过来。” 顺着声音，伊格抬头看向那个叫兰登的人。他不善的眼神朝伊格扫来时微微仰头，黑发中微泛的银光在太阳下闪烁。 好危险。他想。可是很漂亮。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要找谁了。你瘦成皮包骨头，脸色苍白得像生下来没见过太阳，是我一拳可以揍飞的模样，很好管控。”兰登嗤笑了一声，“当然，你肯定也是雷蒙德最讨厌的类型。因为你当时看起来弱不禁风，完全没可能分化成Alpha。” 他说到这里时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因为他们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伊格知道雷蒙德自己吃够了没有权势的苦头，最大的梦想就是要让他的孩子不再走他当初走过的难路。他对伊格的重视和性别分不开关系。所以分化后，兰登才会对他竖起敌意。 “……你讨厌Alpha吗？”伊格轻问，“因为他们？” 他翻了个身，躺到兰登旁边。窗户玻璃拦下了城市夜风，雨水叮叮咚咚敲在他们头顶。 “不。讨厌或者恨，我没有那个精力。”兰登闭上眼睛，“还是说你希望我讨厌你？” 伊格缩成一团，赶紧摇摇头，无意识抓紧男人结实的手臂。温热得微微发烫的触感提醒他这一切是如此真实，虚妄的幸福都能让他感动得想要落泪。 可是。 “雷蒙德呢？”伊格踌躇许久，最终还是开口，“你不恨他吗？” 兰登沉默。伊格从掌心能感觉到他胳膊绷紧了。 果然还是不一样的。雷克斯里德尔以及其他种种人，都不过是在兰登生活中停留片刻的影子。只有雷蒙德将他锁在身边，站到了最后。虽然没有宣判，但男人似乎已经被默认为了赢家。 “我不知道。”兰登说，“恨有用吗？” 没有。伊格想。爱也没有。即便如此，人们还是要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将自己烧干净。就像他们明明都知道雷蒙德已经在外面布下天罗地网，可当门锁咔哒一声落下的那刻，这方寸大小的房间却那么让人安心。秋末夜雨拍在窗上碎成一朵一朵冰凉的花，但身边的人是热的。 “可我恨你，兰登。”伊格看着天花板，“我恨你杀了你自己。” “我过得很好。”兰登瞥了他一眼，“是这世界上金字塔尖的高度。” “没错。”伊格说，“但木乃伊身体里装的东西都比你多。” 伊格做过一个糟糕的噩梦。梦里的兰登闭着眼睛在他身下承接着欢愉，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醒后他满头大汗，苍白地抓住枕边的手机确认现实，随后发笑——他连空壳都不配拥有。 可人类总是贪婪。他不仅仅是想要和这个人做爱，他想要那双黑色瞳孔刀锋般的锐利目光折出他的影子。他甚至能够放弃唾手可得的快乐，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愿望。 伊格想他也许终生无法再忘记十四岁的那个夏天。兰登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傲得像一只鹰。不远处的电视里，绚丽夺目的游戏画面闪着缤纷色彩，极尽努力吸引注意。可他被锁住了脖颈，血脉偾张跳动，抬头撞上一眼，便被恶魔拖进逃不开的深渊。 “我什么也没有。”他说，“但兰登，如果你但凡还有一点在乎我，就听听我的请求。” 伊格深吸口气，将喉咙里的哽咽硬生生吞下去。 “我想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折断了猛禽的双翼，又是什么拔去了它的利爪。谁是凶手，谁又是被害人。多年来阴差阳错，伊格东拼西凑捡了些碎片。可这故事终究残破不堪，在等一个说书人前来补完。 兰登不会高兴的。伊格知道。可他真的不能再忍耐了。也许明天雷蒙德的枪口就对上他脑袋，在那之前，他想要彻底释然。 那一头果然是久得要命的沉默。伊格闭上眼睛，努力将泪水收回眼眶。 即使这样也不行吗。 脖颈侧的皮肤忽然被触碰到灼热。伊格条件反射打了个哆嗦。他正要躲闪，就被一股力量压住动弹不得。喷在耳下的呼吸滚烫，痒得伊格想缩脖子，喉咙却被人掐紧了。 “什么也没有？”兰登讥讽地嘲笑，“我差点上当了。” “放开我……”他是认真的。伊格有点喘不过气，抓着他胳膊挣扎。掌心的体温高得不正常，伊格从刚才就注意到了，只是兰登只字未提。 “口口声声说着不想和我做，还给我下药。”兰登咬牙看着他，那双眼睛在卧室一盏台灯些微的暗淡光线中泛红，“有点长进了，小子。” 伊格察觉到他的手臂不自然地发抖，趁机会一个使劲，用力挣脱了桎梏。 “我没有！”少年慌忙抓住兰登肩膀，“我不知道！” 兰登就差把不相信写脸上了。雨水在蔓延，不知是从窗外挤进来还是从屋里溢出去。信息素的浓度正在极速攀升，很快就要与发情期无异。 “是、是副作用！”伊格如梦初醒，着急解释，“药是实验品！” 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在乎了。发疼的心脏激烈地跳动，樱桃酒淌了一地的水，还新鲜的誓言与身体反应捆绑在一起，看起来不堪一击。 Alpha的本能让伊格将男人翻身按在了身下。没有月亮的雨夜，远方高楼的人造光在黑暗中扫过公寓狭小的床。温热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蒸暖了冰冷的房间。兰登喘息着仰视他，发红的黑亮瞳孔里倒映着不知所措的少年。 “不……”伊格捂着嘴，几乎要哭出来，“我真的没有……” 辩解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因为他恨不得现在冲上去咬住Omega的脖颈。可那显得自己刚才剖开的真心是如此可笑。与本能斗争的每分每秒都痛苦万分，可他宁可再多受折磨也不想兰登再将他抛进和那些人一样的归类里。 他们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相望。兰登躺在床上看他，除了稍快的呼吸和过热体温以外一切如常，从容淡定，倒仿佛伊格才是麻烦的那方。 “……我去睡客厅。” 在反反复复将被子抓紧又松开以后，伊格扭过头，“你反锁门。” 他逼着将自己从床里硬生生拔出来。空气中的酒香与水气裹在一起浓得让人窒息。如果不是窗户关得死死的，他几乎以为外面的雨大得要把玻璃撞碎了。要起身时伊格食指无意间划过了Omega胳膊，指腹像是瞬间烫出一道烙痕。 兰登抓住他手腕。力气不大，但是伊格可以挣脱的水平。 “够了……”伊格绝望地呜咽。 他逃不了了，可再在这里呆下去他会疯的。 “看着我。”从容而不急不迫。 他不得不回头。兰登自下而上看他，这个场景伊格幻想过很多次，在梦里有无数个剧本，却从来没排练过他会拒绝。 他们与彼此保持着十分有限的距离。大雨叮叮咚咚敲出一首交响曲。良久，兰登终于慢慢抬起手。 “在想要我爱你之前，” 起茧的指腹抚过少年柔嫩的脸颊。 “先教会我什么是爱吧。” 波动的黑色水镜中，千百种情绪在少年脸庞的倒影一瞬闪过。他似乎想要哭，又想要笑，但最终只是弯腰，低下了头。 闪电自天际奔来，一滴酸甜的苦雨化在他们相叠的唇间。